我終將卸下你那殘破的盔甲

老情人

我終將卸下你那殘破的盔甲

我不相信每個父親都是英雄再世，卻無法說明那笨拙的英雄的拙劣的演技帶給自己無窮的感動。

我做了很多年的乖乖女（到現在也是吧哈哈），不是不打架不喝酒不談戀愛，而是打完架收拾乾淨，喝酒不會醉著回家，談戀愛兩天就散乾淨利落不留把柄，靠小聰明拿著看得過去的成績。姐妹三個，父母最放心的就是我。年少無知，最是自私，我不惹禍不是心疼父母，而是為了自己自在，沒有什麼麻煩，把自己放養。我以為自己很厲害，不曾依賴父母（這個女的就會瞎說，我離了他們就活不了），卻不曉得，我失去了老多老多的與他們做朋友的機會，我不曾走近他們，他們也沒有機會認識我。

我承認我的父親曾經並不合格，初中之前，我從未覺得他是家中的常客，喝酒打架賠錢，與媽媽吵架打架。高中之前，他從未與我單獨說過話，喝酒打架賠錢，與媽媽吵架打架。可能是我們年紀都增長了吧，高中後，我和他的交流多了起來。他慢慢惦記著來學校看看我，與我談談我的學習，我還是不太習慣說什麼心裡話，因為我高中時心情一直不好，我不想讓他知道。這次，我們的關心是彼此的。

我們的誤會來得毫無預兆，那麼突然，一秒爆炸一秒崩塌，那麼嚴重，無話可說無淚可流。高三的我異常壓抑，淤積的憂鬱把我毀得差不多了，我說我想考導演。家裡爆炸了。指望我考名牌的家人，把指責鋪天蓋地的朝我扔過來。那時心裡是脆弱的。我為家人承受著壓力，可他們把沒了成績的我看的沒有意義。這是那是我的想法。我休學了，高三這個關頭，我休學三個多月。那時候我們的家裡就指望我一人考名牌，我鬧這麼一出，不知道老楊心裡是什麼滋味。他一直和我談，用勸說，用威逼利誘，用道德綁架，我什麼話也不說。他數次想說點什麼，臉憋得通紅，卻還是沒辦法說出來。我的眼睛越來越腫，他嘴角的瘡越來越多，我為壓力和夢想而絕望，他為一個他不了解的女兒絕望。

我們彼此傷害好在留下了活口，煎熬的三個月，好像沒有盡頭。直到他罵我，要把我綁到學校去。我瘋了，破口大罵，你懂什麼，你從來不懂我，我不喜歡學習，壓力都把我壓塌了，我感覺就要死了，我有夢想，為了它我死也願意，用不著你們管，從小到大你從來沒有管過我，憑什麼現在來管我，你有什麼資格！不就是不想讓我花你的錢嗎，我告訴你，我以後不花你一分錢！（現在寫，我都有些顫抖，有些傷口是永遠無法撫平的，還有就是做導演對於我來說不過痴人說夢）他眼裡有淚花，那麼滿那麼滿卻沒流下來。他沒讀過什麼書，初中都沒讀完，所以他沒有那麼多詞來表達他的他的苦衷吧，他什麼也沒說，走開了。他可能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很陌生吧，十七年，這個人在他面前走來走去，他卻從未好好愛過她，慰問她成長的煩惱，我從他沉默又布滿皺紋的臉上看到他那無處掩藏的愧疚。他沉默了多久我不記得了，也不想記得了。後來我的耐心沒了，他的耐心也沒了，他很突兀的又來找我，又逼我回去，我妥協了，因為一些難以啟齒的情感，更因為，藝考集訓已經要結束了。我除了回去，再無選擇。

我特懂我什麼也改變不了了，所以我回學校後就當我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我把那段痛苦藏了起來，他也是。因為，以後，我們都沒提過。

回校的我成績一落千丈，受盡老師的白眼，高中本來就是階級社會，沒了好成績的我灰頭土臉，心情也沒再好過。但老楊，呵，老楊可是個人精，就偏偏挑這個時候安慰我，乘火打劫，我們才開始彼此走近。他說相信我會把成績弄上去的，別太著急，別太壓抑。他還說，人生本來就不容易，上學也是一條捷徑，起碼不用像他一樣干體力活，活的也不體面。但學習的路上也會有很多困難，只要我有目標，就不用太在意別人的看法。我說，呦，哪兒學的詞兒，網上抄的吧。就著他給我帶的驢肉大餅，坐在車裡的我們談的笑起來。我們好像初戀的一小對兒，小心翼翼的，毫無保留的去認識對方，接納對方。

我還是沒能很好協調，頻頻請假回家收拾一攤爛的心情，我媽還是會數落我，但我爸說，沒事兒，歇歇就歇歇。那時距高考不到50天，我那一直以成績為聖經的老爸說出這樣的話，到底用了多少疼愛。他帶我去散心，開著我們那輛小白車，去很清靜的小山溝，我們都喜歡山山水水，這是我們彼此都了解的一點，遺傳。在路上，安靜的小車裡，我們聊天。在山裡，綠綠的樹蔭下，我們聊天。在小飯館，我們都愛的口味里，我們聊天。或許是因為血緣割不斷默契呼應，也或許是因為我們謀划走進彼此的世界太多年，我們這兩個差20多歲的人成了朋友。我試著去在他面前展示笨拙與膽怯，表示，我挺需要他。而他，也確實會很不要臉的展示他生活經驗豐富，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飯還多，賣弄一番，我無奈地表示他其實吹牛時候居多，但我會恨捧場的表示崇拜，好吧，給你點兒面子。

高考我爸我媽非要來，我義正言辭，不要。我可不想看到他倆那緊張的臉。所以，我不知道他們到底有多緊張。管他呢，反正我一點兒也不緊張。我是這樣跟他倆說的。不是安慰，是事實。我從小到大考試從來不緊張。我跟老楊後來談起來，他說這點我跟他和我媽一點兒不像，應該是基因升級了，值得表揚。還好你沒用變異這個詞......考後，我們早上去散步，他問我想去哪兒，我說上海。我在忙著看景色，沒在意他的表情。或者廣州哪兒的吧。畢業了呢？畢業了就去闖闖，去遠的地方，巴拉巴拉......他說，或許遲滯了幾秒，好啊，能飛多遠飛多遠。我轉過頭去看他，他卻轉頭看風景了。老傢伙，捨不得就說嘛，幹嘛還說反話。其實我懂得他是真心希望我有能力飛遠點兒，其實我也懂得他是真心捨不得我。（然而我最後來了天津，不是為了離家近，而是復旦沒考上......都是淚啊）

今夜又想起他跟我說過的許多零零碎碎的關於他年輕時候的事，拼起了他那神秘的青春。我奶奶生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我爸是老二，原以為他會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但事實卻是他小時候經常挨揍，因為太貪玩太不聽話。青春期的老楊那叫一個橫啊，仗著我爺爺的一點家底過著玩世不恭的生活。爺爺那時候在村裡很有威望，老楊就也不努力了，啥事兒都勉強交代。爺爺給他找的活兒也不好好乾，具體是啥活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是吃公家飯的。那時候在村裡吃公家飯的可是老牛逼的人兒啦。但老楊自己玩世不恭，還看不起單位里和他一樣的紈絝子弟。老楊就是不喜歡官場里的爾虞我詐，一份萬人艷羨的工作，他就當垃圾扔掉了，哦，然後就挨揍了。(哈哈，我每次想到我爸挨揍的畫面我都很想笑，嗯，一個來自親生女兒的嘲笑）老楊朗朗噹噹，喝酒打架闖四方，直到遇見村裡的大美人兒——我媽。他老人家終於想起來要結婚了。那時老楊啥本事沒有，我媽又是村裡一枝花，自然他就很是費力。按理說老楊根本沒啥勝算，但誰知道我媽哪根弦搭錯了嫁給了他。後來我問起老楊，他神秘地笑笑啥也沒說。我去，老楊，少兒不宜嗎？咳咳，開玩笑開玩笑，我估計是一段八十年代一段平凡的愛情故事吧。載著姑娘的二八式自行車，背起姑娘走過雨後泥濘的小道，幾場小馬哥的電影，還有幾個熱乎乎的肉包子吧。（我媽果然沒見過世面，幾個肉包子就被收買了）

收斂幾天，婚後的老楊依舊放蕩不羈，不知顧家，我行我素。後來我姐出生了，他那個不知所措呦，只知道給閨女買吃的買玩兒的，然後就繼續放蕩不羈......（我爺爺就不知道教訓教訓他嗎）後來我和妹妹都出生了，他很喜歡我們，但就是沒怎麼陪過我們。爺爺後來去世了，我們家道中落。日子過得越來越不容易。老楊就一個勁兒的往外跑，想著法兒的掙錢。所以成長中的我們並沒有太多關於他的回憶。柴米油鹽，捨不得抽完的一根煙，走幾十里路省下的車錢，一次次潦草的風餐露宿.....他哪兒知道自己不該是個男孩兒了啊，他哪兒知道他的青春就草草地結束了呢。春夏秋冬，歲月如梭。到了現在，他才開始慢慢知道，他不再有力氣，不再年少了。

我有感到他明顯的蒼老。兩年前奶奶去世，老楊淡定的處理所有事，沒有哭。放假我回家，想著安慰他一下，誰知道他輕輕地說，哎呀，爸爸以後就沒有媽媽了，閨女，你可得養我啊。我轉身就跑，因為我不想讓他看到我的淚，因為我不想讓他被女兒看到他的淚。我第一次發現他是那麼蒼老，那麼無助，頭上的白髮那麼顯眼。

還好我們彼此原諒了，要不怎麼能讓他一個人去面對跌跌撞撞的未來呢？

他不再隨便打架，不再老是在外面漂著，不再總是閉著嘴回味所有生活的辛酸，不再，不再和他的親生女兒保持距離。

我不再任性總想自己，不再自顧自地哼著自己的歌，不再害怕離家的無助感，不再，不再和我的親生父親隔牆而活。

佛家有那麼多關於情人的百世回眸之說，我想，這都適合我倆吧？你說呢，老楊先生？

我們與父親是不是上輩子說了太多話，所以這一世我們的話就少了一些？你知道他或快樂或悲苦的童年嗎？你知道他熱血又感動的青春嗎？你知道他走過的路到底是怎樣的坎坷嗎？你知道他流過的淚多麼隱秘多麼滾燙嗎?你知道他想給你的安全感有多重嗎？你知道他為你操的心曾碎成了什麼樣子嗎？你知道他對他的爸爸媽媽的想念嗎？你知道他對你的愛到底有多少嗎？對不起，我不曾為人父母，所以我還未來得及體會到。我，撒過的野，踏在他傷痕纍纍的肩膀上，肆無忌憚地成長著。

我希望上帝收回我向他索取什麼的權利。因為，這輩子的債，我已無法還清了。

多了一種力量，來自，越來越老的父母。

老楊，我繼續崇拜你，維護你那已露出破綻的英雄形象。但，請試著對我說出你的不易，請試著相信我對你的愛，請讓我做你的依靠。

嗯......嚴肅地說一下，我畢業了再養你哈，你再養我幾年，你不是也說了嗎，養我十八年了，也不差這幾年了。（哈哈，雖然我加上這一句話就有點不霸氣了，但畢竟是事實）

我出來這麼些天，老楊倒是學會跟我開視頻了，三天兩頭兒給我開，其實也沒啥可說的，他硬是要說點兒啥，唉，老頭兒，咋學這麼磨嘰了呢。我能怎麼辦呢，當然是選擇遷就一下他了。

老楊，你不是最帥的一個，也不是最有錢的一個，但你卻是我這輩子最在意的一個。（呃，雖是事實，但這話好像有點兒矯情了哈......)父親，他不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他只是個平凡的草草長大的男孩兒，但他卻為你做了他能做的，給了你他能給的。世界之大，有一份你割不斷的血緣關係，世界之險，有一個永遠為你留門的小屋，世界之遠，有一個願意傾盡所有幫助你的人。

我也總是愛幻想，想著掙大錢，現在連自己也都養活不了，所以我更懂得我父親的不容易。有些人過的平凡就已經拼盡全力了。所以啊老楊，我們的生活還真的是挺好的。現在我也不知道做些什麼，我也還是會按照自己想要的去做，也許沒什麼用，也肯定會撞到南牆，但是請原諒我也想自己闖蕩，一如當年年少的你。遺傳，沒辦法。你不是只有女兒嗎？我說過養我比養兒子值多了，那就讓我做一個像你當年的少年。

我我我，我愛你呀老楊。（好害羞，咦嘻嘻嘻）

哦，對了，母上大人別生氣，你的情話我先欠著，總會給你的。

我一直記得，我愛你們。（包括老大和老三）

紙短情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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