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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鄉土,最後的生老病死

導語:就怕生大病!即使放到2018年的今天,依然負擔不起,哪怕是我們自己病了。

作者:鄧伯超,四川樂山人,2010年畢業於海南大學,導演,作品有《餘光之下》《浪漫的國度》《豬公的骰子》。


「老有所依」

二月回家,見我的大爺爺身體還好。

近兩年,奶奶總是給我說:你大爺爺有錢,每個月1000多呢。

我媽也說:你不用給錢了,買點東西就好。

我聽話了,連東西都沒再買,只是在團年的時候,往他碗里夾酥軟的菜。

2006年我考上大學的時候,並無財政大權的他,單獨塞給了我200塊。我幾乎敢斷定,那是他僅有的私房錢,為了能漂亮地拿出手,還專門把皺巴巴的零碎錢換成了兩張嶄新的,那200就像兩個反光板,猛然照亮了他泥巴色的臉。

幾年前的國慶長假,我給過他100塊,他激動得淌出了淚水,顫抖的嘴唇幾乎快要講不出話來,那只是100塊錢!

要是知道他的反應會如此激烈,我就不拿了。那錢在他手裡,感覺比擰了兩塊磚頭還要重,真想找個腦袋來拍下去。

我要還給他,他一定會覺得我跟他之間有距離,拿著了,我們就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83歲的大爺爺一生種地,一生未娶,曾經他跟了最小的弟弟生活。後來小弟弟喝酒失蹤,弟媳生病離世,兩個侄女相繼出嫁,只剩下未婚的侄子與他相依為命。

2011年的一天,大爺爺到我家屋後求救,說是拉不出屎來。那些日子他侄子在外務工,大爺爺無人照料,爸爸只能把他接進家裡。後來,大爺爺回到了他侄子身邊。

現在,大爺爺每月拿的是新型農村社會養老保險,簡稱「新農保」。

在我們老家,「新農保」的內容是:年滿60周歲,未享受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待遇的在農村有戶籍的老年人,可以按月領取養老金。它分為個人賬戶養老金和基礎養老金,基礎養老金由政府支出,個人帳戶需要自己出錢投保,這筆錢又從100到1200共分12個檔次,網上說近年又增加了3個檔次,最高到1500,年滿16周歲即符合參保條件。參保人按上面的檔次自主選擇,按年繳費,多繳多得,個人賬戶會得到每年不低於30塊的地方政府補貼。

這些數據多來自網路,在老家想向農民問這些,很少有人能說明白

這政策在家鄉剛開始時,國家為年滿60周歲的老人提供貸款來補投個人賬戶養老金,19800一份。這筆貸款要先逐月從個人領取的養老金里抵扣,償清之後就可以領養老金。也有老人自己掏錢22800,補投個人賬戶。

大爺爺當時已年過60,他就去貸款19800,至今,貸款早已償清,每個月可拿到1700塊的養老金。不過,從那兒往後,用貸款給老人買保險的政策就沒有了。而我的爺爺奶奶只篤信勤勞節儉,憑著雙手踏實過日子,不相信會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沒去佔便宜,更怕貸來的錢還是自己來掏腰包,都在外面的我們完全不知情,也就錯過了。所以,他們就只能領到政府補貼的基礎養老金,現在是每月75元,網上看到說今年要調到90元

現在爺爺種地賣菜,奶奶餵豬,他們的生存成本非常低,有一分錢都會攢起來,很少買肉吃。

我跟爺爺奶奶說:你看哇,錯過了。

爺爺不說話,只是一個勁的用鋤頭挖黃姜。

奶奶沒有停下用手裡的剪刀去剪掉黃姜上的根須,並不是那麼肯定地笑稱:錯過了,以後還有哇。

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所以你才這麼辛苦。

我問我媽,現在一次性買一個高檔次的養老保險(傳說中的高保)是不是要四、五萬。

四、五萬?要十多萬!我媽一邊給客人炒菜,一邊感嘆。

在飯店裡喝酒的六表叔證實了媽媽的話。

看來,我們是真的買不起了,爺爺奶奶目前也就只能靠自己養老了。當然還是有很多人嘗到了政策的甜頭,比如我的大爺爺。

六表叔說這個還不是跟賭注一樣,你我這個年紀的,是可以買,將來慢慢的就領回來了,肯定還有賺,但是都一把年紀了的,還有什麼必要補買嘛,萬一虧本了吶。

我覺得他這樣說有點殘忍。

傳言當年大爺爺就考慮過要跟我們過,無一技之長的爸爸及家人擔心壓力過大,我爺爺首先生了顧慮。我說不過就是一副棺材錢,爸爸說沒有那麼簡單。

就怕生大病!

即使放到2018年的今天,依然負擔不起,哪怕是我們自己病了。


燒香祭祖

年三十的夜裡,是這一年裡唯一的一次面對先人,我和爺爺和爸爸在家裡祭祖。

貢台上方本應該貼一塊紅紙,儘管紅紙上空空的,沒有字。

各地的祭祖大同小異。就我所知,海南省儋州市南豐鎮葉屋村的葉氏祠堂,紅紙上是左昭右穆,再上面是堂號,我們鄧家應該是南陽堂,跟葉家一樣(說明我們的祖宗是老鄉),據說這是皇帝封的。在福建龍岩連城縣朋口鎮宣和鄉培田村吳氏祠堂里(自稱是夫差的後代),這個位置還要掛本地開宗老祖的畫像。

到了我們家裡,這一切都被簡化。2017年6月翻修房屋以後,牆面重新刷白,現在連這張紅紙也沒有了,不過無所謂,反正皇帝也不管這個了。

貢台正中放著一個大斗碗,裡面是香灰。斗碗左方是我和妹妹的童子,可以理解為我們的替身,用木頭削的人偶。

右邊是觀音像,海南葉家祠堂的這個位置,放著祖宗牌位和拿著書本的紅臉關公(這是他們的家神)。貢台下來是土地和壇神,原本也應該有一塊紅紙,而且像葉家一樣,上面會有內容。我們家的,什麼都沒有,一片空白。貢台上的大斗碗里插上三根香,左右各一根蠟燭。前面一個碗,裡面是一大塊肉,我們稱它為「刀頭」。加上一些糖果,和一紙杯白酒做為貢品。

爺爺和爸爸蹲著給祖先燒紙,累了就乾脆搬個凳子坐著燒,旁邊是必須跪著的我,要是在以前,咱們都得跪,現在刪繁就簡了。

燒紙是男人的事情,沒有女人的份,她們負責做飯。

我用塑料口袋墊在膝蓋下,防止弄髒褲子,地上還有沒有掃凈的雞屎,跪久了,膝蓋會被水泥地硬得疼,實在受不了咯,我也搬個凳子過來坐著,放到從前,這是要挨打的。

把整貼的紙錢柔松,這樣更容易把它們分開,盡量保持紙錢的完整,不成爛錢,這種老紙錢沒有面值,以前爺爺燒紙的時候嘴裡還要念叨:想要好大的,自己去印就是了。

真要這樣,我覺得燒一張他們都用不完,心有多大膽,幣就有多大的面值。何必在上面印些千億萬億的,根本就是在限制人的想像力。這不是送福利,怕是要把他們累死在運鈔的路上。

一堆燒給祖先,一堆燒給太公太婆,錢燒給誰,就喊誰過來領,囑咐他們拿到了錢,吃好喝好,穿好玩好,別把自己累著了就行。

杯中白酒倒入火堆,雙手作揖,心中默默祈求,隨即三拜九叩。

站著三叩首,跪著三叩首,趴著三叩首,再重複兩次,一共三次。這是我爺爺教我的,教過我,他就站著了,而我,繼承了他的跪。長大一點我才明白過來,這就是代表。上一屆是他,這一屆換成了我。

我,代表全家,向祖先眾神磕頭拜年。爺爺爸爸在旁邊象徵性的作揖以示敬意。

最後放炮,是要通知祖先眾神,咱們要開飯了。

在福建培田,有個叫火銃的神器,往鐵管裡面放入火藥,用粗鐵條壓緊,上面塞上廢紙堵住管口,放一根引線導火,那真是夠響亮。幾十隻火銃齊放(量大需要向政府申請),能造成三級以上的淺源地震,聾子都能知覺到,何況是神。

整個儀式過程需嚴肅虔誠,不然都會遭到祖先眾神的苛責,後面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借著過年祭奠故人,通過儀式加深記憶,在想像里延續他們的生命,不然,就真的會淡忘,跟沒存在過一樣。


死有所葬

正月初一的早上,還沒睡醒,院子外面就傳來了狗叫,那是我大叔的警衛員,一個小黑,一個小黃。

我被它們狗仗人勢的聲音吵醒,潦草地穿上衣褲,沒有洗臉,我就隨著大叔和爸爸一起到山上上墳,帶上香蠟紙錢,「刀頭」糖果,還有白酒和炮火。

冷風嗖嗖,露水很大,空氣霧茫茫。

先是遠一些的太公,然後是近一些的太婆。貢品擺放如頭夜在家裡,儀式過程大同小異,只是太公太婆的錢幣要分配均勻,不能偏心。

邦邦邦邦!幾百隻火銃奏響肖邦的《命運》。

我們這片土地即將成為新的工業區,規劃中的進港大道,有六個車道,近百米寬,沿線的房子都已拆遷。幾天前路過村裡何姓書記被公路佔用而拆掉的房子,殘留的院壩坎上貼著一張遷墳公告。

跟長輩們聊天得知,青苗補償為5000塊一畝,土地賠償為48000一畝,山林兩畝折算為一畝,每人得自願用一畝四分地兌換養老保險(高檔次的)。

我的文姓乾爹被公路佔地16畝,青苗費拿了8萬,土地補償還沒有到位。房屋賠償按新舊來評估,如果要安置房,每人35個平方,另有500到800一平方的賠償費。

安置房未到位前,每人每月一百塊錢的過渡費,用以租房。

不要安置房的,2400元左右一個平方,前提是你得出示房產證證明自己已有房子。我一個廖姓老表的兩層小洋樓被占,拿到了24萬的賠償費(修建這棟房子花了十多萬)。他是要安置房的,每平按500元來賠償,簽字同意的早,每平獎勵了300元,等於按800元一平來賠償。據說最終到帳25萬,我想那多出來的1萬,應該是宅基地的費用吧。

都是聽說,無從考證,他們是一個一個喊進去單獨談的,談妥了就簽字。談不妥,就找專家來評估,那將是最終定論。

從村民口中得知,遷墳補償為每座1500元。得遷到15公里以外,遠離新型工業區。另在一個叫東風的村子裡,將會興建一處墓園,你可以選擇進入。

我的三姑父為他剛剛過世的父親圈墳,十二塊石頭就用了上千塊,不包括運費。

在深圳,2017年的墓地售價大約為30萬,一個公墓二十年產權,二十年後需重辦手續。

爸爸說,好像也可以選擇深埋。把祖先的骨頭挖出來,原地打洞,往地下鑽幾十米,然後骨頭丟下去。

我說這個簡單,太公太婆的,咱就不到處遷了嘛,好麻煩。

他說上面就壓著一棟大廈了,你對著別人的樓盤燒紙,不合適。

大廈裡面還住著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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