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兔子女士
去年年底起開始懈怠,疏於打理平台,期間有人問我為什麼不寫,我答因為找不到有意思的素材。其實天地廣闊,周圍並非沒有傳奇的故事發生,只不過我做不到完全客觀地旁觀描述,寫下來摻雜太多主觀情感,索性不評價。
——2018.3.30
故夢
天命風流·墨明棋妙原創音樂團隊主題精選集
橙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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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今年的第一篇是寫她。
上周的這個時候,楊墨狸和張龜兔大概認為我會悲痛到崩潰,隔著時差對我安慰開導,但情緒是一點點累積起來的,整整一天,我都未能找到合適的宣洩口。比我悲痛的是我媽,不過我們下午還是冷靜地去醫院辦了死亡證明、定了兩天後的告別儀式,還為是否需要選一個「恰當」的下葬日期而與我爸小小爭執了一番。
她不是我人生中失去的第一位親人,卻讓我成年之後第一次用理性與感性共同對死亡給予定義。整整三年,死亡對於肺癌晚期的病人來講,我不知道究竟算不算最差的結果。
上高中的時候宿舍夜談提過幾次失去親人的感受,漆黑夜色的籠罩下,幾個十六七歲的女生窩在被子里,回憶也好假設也罷,模擬出痛徹心扉的感覺。
醫院的太平間是一排隱在門診樓背後的平房,在高樓的陰影下更添一層陰冷。距離上次夜談已六七年後的我獨自走出那片陰影,抬眼迎上午後才出現的暖陽,沒有痛徹心扉,只能平靜接受,甚至是一種,詭異的解脫感。
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有什麼是不能接受的。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她性格多麼要強又任性,此前二十多年,我一直當她作一位溫柔和藹的老婦人。
從出生起就住在她家,我幾乎沒離開過她。後來我爸單位分了房子,帶著我們搬走,我哭著喊著要讓她也一起來。她晚上要回家,可只要她不在我就哭得不睡覺,那時我四歲,我媽想了個幼稚的方法,把她穿過的秋衣找出來讓我抱著,告訴我這上面有她的味道。更幼稚的是,我信了,而且睡得很香。
從那時候起我養成了抱著人或東西睡覺的習慣,有她的時候抱著她,沒有她就抱毛絨熊,沒有毛絨熊就抱被子,想來是當年產生的安全感一直延續到現在,可能給我箱手榴彈我也能安然入睡,真是莫名其妙。
她是我啟蒙老師,也是學習輔導員,小時候的語文聽寫、口算檢查以及試卷簽字全歸她。爸媽不清楚我又學了什麼新知識,她卻能掌握我詳細的學習進度。她只有初中文化,但足夠應付小學語文了。聽寫時她會偶爾冒出來幾個疑問:這個字現在怎麼這麼寫?我們那會兒學的是這樣啊……然後拿起筆工工整整地寫下幾個異體字。長大之後我寫連筆字,總有幾種奇形怪狀的寫法,大部分是從她那裡學來的,別人看不懂,我就耐著性子給他講,但是下一次,我依然照寫不誤。
立遺囑的時候她幾乎已經坐不起來了,只能寫兩行歇一會兒,再寫兩行。即便如此,她的字也寫得娟秀有餘。老一輩文化基礎的確紮實,一落筆就令人神清氣爽。我當年學她的字體,沒兩年就可以自己手書我媽的簽名了。
小時候不是那種家長不給買東西就一哭二鬧三上吊的熊孩子,爸媽每次帶我去大商場,我都是佛系購物:嗯,隨便,可以,算了不買了,沒事,你們買吧,我下次再說。記憶里有三件特別想要的東西,都是和她在一起。一次是在文具店,我看上一個正方形小本子,一定要買,她被我磨得沒辦法,只好掏錢。第二件是好詞好句書,那會兒我發現班上的同學用的都是分裝的版本,只有我媽像地主婆一樣送了我一本彙編版,重得能砸死人。她帶我去她家旁邊的小書店逛,我說我要買那套書,她二話沒說就給我買下了。第三件還是書,只不過是動漫。數碼寶貝第二部的前七本,是我目前人生中所擁有的唯一漫畫。我媽電話里問她怎麼給我買這個,她笑笑說:孩子喜歡就買了唄。
當然不是全集,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以為數碼寶貝的第二部講到暴龍改造者變回一乘寺賢就結束了,什麼合體進化、黑暗種子我統統不知道。就這麼開開心心地裝甲進化多好,時間不要向後走了。
曾不止一次提過我的童年樂園在玉淵潭。小時候總和她一起去逛公園,她從來不讓我碰小攤上的食物,認為那些不幹凈,但蝴蝶、玩具、假花之類的擺件倒是買過不少。大一那年櫻花節我去做了志願者,之前跟她說好不用來找我,我在公園北邊,離南門太遠。她說沒事,我正好去看看。這樣的「正好」又發生在半年後的國慶遊園,我又去做了志願者,那天下雨,我站在八一湖畔瑟瑟發抖,她來看我,堅持要替我站會兒,讓我趕快去吃飯。
我不喜歡在霧霾天戴口罩,一方面懶,另一方面不舒服。她不止一次苦口婆心地向我講述不戴口罩的危害,我都敷衍過去。後來她見孺子實在不可教,索性採取了提前預警。我總能在看到天氣預報前知曉霧霾的來臨,全得益於她及時打來的電話。前天沙塵霧霾一齊襲來,我走在路上想到她:好在她這次不知道,不然我又大搖大擺在外面晃了這麼久,她得有多擔心。
今年是我本命年,她從去年年底起就攛掇我媽,要給我買條金項鏈。可我不喜歡金鏈子,屢次拒絕,年初她終於妥協,靠在床上對我說不再買了,但會留給我一筆錢,讓我花在自己喜歡的地方。我媽提議把它買成基金,以後一翻記錄就能想起她。那大概是我們第一次當面提起身後事,想到「以後想起她」,我的眼淚忽然向上涌。
去年剛開學時某天晚上獨自在宿舍大哭了一場,說不出確切來由,只是陷入一種無限循環的回憶里。那半年給周邊的孩子當過助教,每當看到老年女性緩步走過教室時,就會聯想起十幾年前,她站在小學門口,耐心等候我的樣子。
她究竟哪裡要強又任性了。
剛出生時我媽給我取了「寶寶」這個巨俗的小名,她知道了之後廣而告之,強迫當年大院里所有同名的孩子都改了名。我媽提起這段時說,她可厲害了,因為在她眼裡,你是唯一的。
她住院期間不想我去看她,說醫院臟,我安慰她沒關係,我每次回去會洗手,她還是不依。她還能說話的時候,一聽說我要來就生氣,是那種喘著粗氣的不同意,可我還是去了。我對別人提起時總是無奈:她都到這時候了還這麼較勁,張龜兔說那是因為她太擔心你了。
中學時代想像過兩個場景,一個是長大後帶著男朋友回家,讓他與男性長輩大侃軍事時政,我和我媽加上她聚在廚房準備晚餐,掌勺的還得是她和我媽,我是那頭賴在鍋前偷吃的饞嘴熊;還有一個是婚禮,我把老公領到她面前,對她說盡這二十多年來我從未說過的感謝,告訴她未來一切都很好。
顯然,如今我哪個也實現不了。
她給我的那條廉價項鏈,自她火化那天之後我就不再戴了。從八寶山回來後去了她家,遺像擺在曾經熟悉的書桌上,我站在她房間的窗邊,從十八層眺望遠方。西三環依然車水馬龍,西山依然遙不可見,中央電視塔依然被對面均價十萬的高檔小區遮擋,只露出一個可憐的塔尖。我媽說過,她住院的那一個月里晚上常常流淚,大概是想到自己再也不能回家了。
臨走時我沖她的遺像擺擺手,就像之前每次看完她離開時道別:拜拜,我過兩天再來看你哦。
大約是去年的十一月中旬,我獨自在物美的貨架間閑逛時,聽到身後傳來一個小女孩清脆的聲音:「我馬上就要到十歲生日了,你送我什麼呀?」
親愛的小姑娘,我想立刻回到十歲那年。
關於兔子女士的故事就這麼三篇,以後可能會再寫,不過現在先這樣吧。
感謝這三年里所有當過我樹洞的人,傾訴真是一件令人感動又滿足的事,謝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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