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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當代女性藝術教母,但在很久以前便不再奢求社會的認可了

在一個光線昏暗的寬敞房間里,有一張三角形桌子,上面放著 39 套餐具,十分高雅。餐盤置於桌子上方的幾厘米處,像是浮於空中一般,中心部分熠熠生輝,繪有翅膀、花瓣和搖曳火焰等圖案,設計靈感均源於女性私處。當你繞著這張約 15 米的桌子走動時,這些圓形餐盤儼然就是小型雕塑,閃著微光。餐盤下鋪有細長桌巾,上面用金線綉著精美的圖案和傑出女性的名字,有些家喻戶曉,有些鮮有人知,有的源自於神話,還有的默默無聞,這些名字包括:古希臘詩人 Sappho,17 世紀藝術家、思想家、神學家 Anna Maria van Schurman,美國第一位女醫生Elizabeth Blackwell。在中間的三角形瓷磚地板上,還用藝術字書寫著 999 位英雄女性的名字。房間猶如神殿般無比神聖,不同於普通房間。

1979 年 3 月 14 日,Judy Chicago 在舊金山現代藝術博物館(San Francisco Museum of Modern Art)展出「晚宴」(The Dinner Party)藝術裝置。該作品充滿誇張、大膽而明確的女權主義色彩,在當時堪稱先河之作:這個公共項目具有鮮明的象徵主義和豐富的學術成就,通過精心打造的陶瓷和刺繡向這些傳統形式致敬,表達了女性堅韌不拔的宏偉願景,令人感同身受,肅然起敬。該作品迅速引起了轟動,但這僅僅只是其紛亂歷程的序幕而已。

Judy Chicago 去年 12 月在紐約的照片

去年 12 月一個寒冷的冬日裡,我在布魯克林博物館(Brooklyn Museum)見到了現年 78 歲的 Chicago。「晚宴」被永久安放在了該館的中心位置。她的風格與「晚宴」一樣,奪目時髦,自成一派。她身著牛仔褲和豹紋絲織襯衫,外搭綉有亮片和雙金珠鏈的黑色背心,塗著紫色口紅,一頭粉色捲髮,戴著一副淺色眼鏡,增添了一絲迷幻色彩。但她的眼神十分銳利,具有極強的威懾力。

Chicago 的丈夫 Donald Woodman 是一名攝影師,兩人十分恩愛。那天,在Woodman 的陪同下,我們參觀了「晚宴」裝置,他全程十分溫柔,如同保鏢一般。Chicago 認為自己的創作展現了父母對於孩子成年後強烈而又有些困惑的愛。該作品完美地與藝術史相融合,以至於權威專家認為這是一件贈品,但 Chicago 一直用心呵護著它。

她依然清楚地記得這件作品的誕生有多麼艱難:經過多年的辛苦創作,花了五年多時間組織 400 名志願者協助自己,一度懷疑能否完成這件作品,直到最終問世時取得的巨大成功。Chicago 告訴我說,她希望以一種自嘲但嚴肅的態度來改寫西方文明歷史,讓那些被拋棄的女性重新得到關懷。她希望能把作品做大,這樣就永遠不會被抹去。我問她在現場看著自己的作品是怎樣一種感受時,她的聲音中流露出一絲悲傷。她說自己感覺很欣慰:「從一開始我就下定決心,要讓它永垂不朽,因為如果不這樣的話,作品永遠只是在重新講述那段被抹去的故事。只不過,我沒想到要花這麼長的時間。

當「晚宴」首次在舊金山展出時,短短三個月展期內就有 10 萬多人前來參觀。Chicago 登上了全國各大雜誌,接受各大電台採訪。她收到了全國各地女性的來信,告訴她這件作品如何打動她們,並改變她們的生活。但隨之而來的也有不少反對的聲音。同行在背地裡偷偷議論,稱這不是一件藝術品,而是拙劣的政治言論。《洛杉磯時報》(Los Angeles Times)的一位藝術批評家就曾犀利地抨擊過這件作品,稱它「拙劣地把卑劣不潔和女性結合在了一起」。巡展計劃被迫取消,甚至連基本的解釋都沒有。

1970 年 10 月,Judy Chicago 為《Artforum》拍攝了一則廣告,這是她在加州州立大學富勒爾頓分校的女性個人展(《Artforum》同年晚些繼續展出了拳擊台照片),也宣布要換掉自己的夫姓 Gerowitz,改為 Chicago,她想要擺脫受男性支配的命名方式

Chicago 為此感到十分震驚。藝術界的否決等同於對她個人的否定。她從 5 歲開始就學習藝術,也是 20 世紀 60 年代洛杉磯藝術界鮮少贏得認可的女性之一。對她而言,「晚宴」將她激進的自我改造過程推向了高潮。她回到了自己在舊金山郊外小鎮的小工作室里,一個人在那裡過完了夏季。要知道,為了完成這件作品,她可是背負了 3 萬美元的債務。「晚宴」裝置就這樣一件件被拆卸、裝箱,收入倉庫。

多年來,人們對於「晚宴」的評價依舊褒貶不一。在接下來的 20 年裡,美國藝術機構幾乎忘了這件作品的存在。(但布魯克林博物館是一個例外,該館於1980 年展出了該作品,但遭到《紐約時報》藝術評論家 Hilton Kramer 的挖苦,他十分鄙夷作品中展現的私處意象)但在「晚宴」項目協調員 Diane Gelon 不懈的努力下,該作品在芝加哥辦公大樓頂層、波士頓 Cyclorama 藝術中心等全國各大場館展出,得到了不少捐助人的支持,其中包括洛克菲勒家族和許多女性,她們每人向 Chicago 捐了 5 美元,認為這項作品極具革新性。漸漸地,「晚宴」被重新寫入藝術史。

2002 年,「晚宴」又一次在布魯克林博物館中展出,《紐約時報》藝術評論家 Roberta Smith 精闢地總結了人們對它的不同態度。「你想怎麼叫它都行:庸俗作品,情色作品,工藝品,女權主義宣傳品,或是 20 世紀的藝術傑作,」她寫道,「並沒有太大的區別。『晚宴』……意義非常深遠。」

幾年前,第一次看到「晚宴」作品時,我的內心摻雜著敬畏和懷疑之情。我聽到過關於這件作品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有人覺得它很重要,有人覺得它很庸俗。它的象徵意義已經超過了作品本身。我和「晚宴」的創作者站在作品邊上,那些餐盤閃爍著新的意義。這不僅是女性歷史的寶庫,也見證了 Chicago 作為藝術家的發展歷程。

「Womanhouse」(1972)開幕式花邊邀請函

我開始猜想,假如「晚宴」誕生於 2018 年,又會是怎樣一番不同的景象:歌手 Solange、Patti Smith 和主持人 Oprah,可能還有前美國國務卿 Hillary Clinton 共同出席開幕式;Instagram 上是各種關於 #JudyChicago、#Vaginachina、#Herstory 等主題的帖子,出席嘉賓像在時裝周一樣紛紛曬出美麗的餐盤照片。我猜這個作品所展現出的民粹主義會立刻受到藝術家和思想家的擁護;不會再出現抵制該作品的失控批判,但跟地板上的那些名字一樣,作品中呈現的少數有色人種女性可能也會掀起社交媒體上的一番激烈討論。作品中展現了強烈的文化元素,讓人很難不接受它。

從現在來看,「晚宴」無疑向我們展示了大膽、誇張而又幽默的風格(以私處為設計靈感的餐盤實則是在探尋:如果女性像男性一樣對自身解剖結構感到自豪的話,會是什麼樣子)。Chicago 期待著這種女性主義風格:激進,真誠,坦率,浮誇。她對於「內在」形式的探究也極富遠見:Swoon、Cindy Sherman、Emma Sulkowicz 等許多風格迥異的藝術家都深受她的影響。她更是將視野放到了藝術界之外:她看到了身份是如何引領更大的結構變化,被拋棄的憤怒女性是如何摧毀男性為掌控一切而建立起來的強權。她預見了 #MeToo運動最核心的問題:如果世界由女性掌權,將變成什麼樣子?

但 Chicago 敏銳的洞察力似乎註定了她要孤軍奮戰。當然,她並不介意將自己近 60 年的職業生涯看作一個整體。目前,她的作品正在或即將在布魯克林博物館、紐約 Salon 94 畫廊、邁阿密當代藝術學院(Institute of Contemporary Art)和華盛頓國際女性藝術博物館(National Museum of Women in the Arts)展出。長期以來,她一直選擇在陌生的地方用新方法進行創作,但這樣的做法很少獲得人們的認可或關注。她總是注重長遠發展,為子孫後代充分考慮:如果離世後,她的作品會發生什麼變化?

「晚宴」(1979)

1939 年,Chicago 出生在芝加哥一個激進的猶太家庭中,那時她的名字還叫 Judy Cohen。她的母親曾是一名舞蹈家,後來從事醫務秘書工作,父親是一名勞工組織者,對女兒寵愛有加,希望她能比同齡人早熟。父母的朋友常來家裡討論書籍和馬克思主義,Chicago 也常受邀參與其中。她曾在 1975 年自傳的第一卷《Through the Flower: My Struggle as a Woman Artist》里寫到,父親為她灌輸了一種理念,讓她覺得自己可以參與各種討論。童年時期,Chicago 每周六都會到芝加哥藝術博物館(Art Institute of Chicago)學習人物素描和繪畫,然後獨自漫步在博物館中,欣賞 Seurat、Monet、Toulouse-Lautrec 等人的作品。在 Chicago 13 歲時,父親意外死亡,她的人生受到了重創。

1957 年,Chicago 被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錄取,就讀本科,後來繼續攻讀了繪畫和雕塑碩士學位。她通過舍友認識了第一任丈夫 Jerry Gerowitz。Gerowitz 是個桀驁不馴的自由主義者,但在一場車禍中不幸喪命,讓年僅 23 歲的 Chicago 孤獨守寡。她作為為數不多的女性代表,開始參加在 Ferus 畫廊周邊蓬勃發展的文化運動。該畫廊坐落於 La Cienega 大道,可謂是西海岸的魅力勝地,Edward Kienholz、Robert Irwin、Ed Moses、Ken Price 等藝術家都曾在這裡舉辦過展覽。畫廊展現出了一種玩世不恭的超強男子主義。(在一張攝於 1959 年的照片中,Ferus 畫廊的四位藝術家倚靠在摩托車上)Chicago 為了融入他們,會到酒吧看他們相互較量,聽他們談論汽車和私處,有時還會遭到他們的戲弄。她常常回到家後默默哭泣,但是告訴自己要忍住。這就是她希望融入的世界。

為了適應環境,Chicago 樹立了充滿大男子氣概的形象,剪了短髮,穿著肥大的靴子,抽著雪茄。她擺脫了自己在碩士期間被學院教授嘲笑的女性形象,從事各種各樣抽象而又複雜的工作。她去汽校學習噴漆,在汽車引擎蓋上創作了四幅粉蠟色畫作;她模仿高速公路上的柱子和環境雕塑,創作了一個名為「Atmospheres」的大型玻璃纖維雕塑,在沙漠、山脈和沙灘上發射彩色煙霧彈。

Judy Chicago 為《T》美國版「女裝時尚」特輯拍攝的封面,靈感源自 Chicago 1970 年的第一部攝影作品

有一天,Ferus 畫廊的老闆 Walter Hopps 參觀了 Chicago 和她第二任丈夫 Lloyd Hamrol 在帕薩迪納的工作室。她在 1965 年創作的「Rainbow Pickett」雕塑作品是一系列色彩鮮艷的木製橫樑,依次變大,斜靠在牆上。但 Hopps 看都沒看這件作品,就背過去跟 Hamrol 和另一位男性藝術家開始交談。(1996 年,該作品入選「Primary Structures」極簡主義展覽,在猶太人博物館展出)幾年後,Chicago 偶遇 Hopps,Hopps 稱她的作品比圈內男性的作品要好,這讓自己非常震驚,不知道該如何回應。Chicago 頓時覺得心灰意冷,怒火中燒。她討厭評論家對自己的忽視,憎恨那些說她的野心讓她變成賤人、變成女同的言論,也反感那些說女性做不了藝術家的想法。

遭受厭女症對待的經歷使她變得愈加激進,文學作品中的婦女運動更是如同催化劑一般,蔓延到了西海岸,例如 Valerie Solanas 於 1967 年創作的《SCUM Manifesto》,以及 Kate Millet 和 Shulamith Firestone 於 1970 年分別創作的《Sexual Politics》和《The Dialectic of Sex: The Case for Feminist Revolution》。她在《Through the Flower》中寫道:「如果這些女性都能說出自己的感受,我也可以。」她沒有為了適應男性主導的藝術世界而扭曲自己的想法,而是試圖創造一個新的藝術世界和一種新的存在方式。

1970 年,她決定把名字中的夫姓去掉。她在當地畫廊老闆 Jack Glenn 的幫助下舉辦了一場個展,盡情戲謔了 Ferus 畫廊的那群壯漢。她身著工裝靴、緞面短褲和印有自己新名字 Judy Chicago 的運動衫,在拳擊手 Muhammad Ali 曾經訓練的拳擊台上擺著造型。廣告背景中,Glenn 蜷縮著,和 Chicago 一起擺造型的,除了一位偷懶的管理者外,還有 Chicago 朋友的女朋友,她是最後一刻才被拉到拍攝地來的。Chicago 自信滿滿,毫不畏懼。

「Smoke Bodies」(1972),Chicago 傑出的人體藝術作品之一,旨在為風景增加色彩與柔和度

然而,她在這段時期的畫作卻講述了一個不同的故事。通過這些畫作,你可以看到 Chicago 很恐懼,在掙扎,試圖創造一種圖像語言來反映自己的脆弱,展現她努力要讓自己的作品融入到藝術世界卻傷痕纍纍的痛苦經歷。她問自己:「你要如何把柔軟的形狀放進堅硬的框架中?」並就此問題創作了一系列繪畫作品。創作於 1972 年的畫作「Flesh GateI」有一個重複的網格結構,繪以淡橙色和淡粉色;裡面的每個細胞都有一個彷彿要搏動或招手的深色開口。在同期另一組名為「Fresno Fans」的系列中,粉黃色塊交相掩映。這些畫作讓人感受到了緊迫感,極富啟發性,強烈而又精緻。你可以感受到 Chicago 衝破抽象的牢籠,自學成才,創作出觀點明晰、輪廓鮮明的作品。

Chicago 開始沉浸在女性創作的藝術作品當中,閱讀 Jane Austen、George Eliot、Virginia Woolf 等女性作家撰寫的文學作品,研究 Judith Leyster、Mary Cassatt、Barbara Hepworth 等不同時代的女性藝術家,試圖從她們的作品中找到能反映女性身體和特殊感覺的肖像。她畫各種各樣的圓形,開放封閉只在一念之間,似乎總在搏動或蠕動。她先後任教於加州州立大學弗雷斯諾分校(Fresno State College)和加州藝術學院(CalArts in Valencia),教授女性主義藝術課程,首開先河。學生在意識提升課程上調查女性遭受的經歷,包括她們受到男性的騷擾,Chicago 鼓勵學生以此為基礎進行創作。

1971 年夏天,Chicago 攜手加州州立大學富勒爾頓分校(California State University, Fullerton)策展人兼藝術教授 Dextra Frankel 和自己的模特畫家 Miriam Schapiro,一同到西海岸尋找女性藝術展的作品。他們遇到的大部分藝術家都是自學成才,在狹窄的卧室、門廊或者男性朋友或伴侶工作室的庫房裡進行創作。她們在洗衣或烹飪時尋找到自己的藝術創作方式,她們的作品常常與玩具和私藏古董放在一起,這讓 Chicago 震驚不已。其中一些作品非常出色,比如一位女性用自己丈夫的碎帆布片作的畫,但 Chicago 必須要很努力才能找到這些作品。她對於藝術家的定義正在改變:再也無需孤軍奮戰,可以在工作室里創作大幅畫作;更加即興,也更私密。

1973 年首次發行的《Womanspace》期刊,Chicago 聯合創刊,由洛杉磯市中心全女性同名畫廊出版

在此期間,紐約同期女性藝術家都故意向男性發起挑釁,其中包括雕塑家 Lynda Benglis(因其 1974 年為《Artforum》雜誌拍攝的裸體廣告而出名,視頻中她手拿人造陽具擺著造型,該創意靈感正是源於 Chicago)和 Judith Bernstein(用大尺寸陽具畫作激怒評論家和畫廊觀眾),她們的目標就是讓男性感到不舒服。Chicago 更關心如何在社區內培養女權主義。由於女權主義藝術家之間缺乏凝聚力,她開始尋求自己的創作方式。她秉持著以小見大的理念,將家庭觀念與個人觀念相融合,這也成為了藝術裝置「Womanhouse」的創作基礎。該項目創作於 1972 年,由 Chicago、Schapiro、當地藝術家以及加州藝術學院的學生共同完成。(這比紐約首個全女性合作畫廊 A.I.R. 的誕生還要早八個月,該畫廊曾展出過 Bernstein 的作品)

Chicago 在《Through the Flower》中寫道:「幾個世紀以來,女性一直待在家中,絎縫、縫紉、烘焙、烹飪、裝飾,壓抑自己的創造力。我們想知道,如果女性繼續做著家務,但把量減少到合適的比例,又會怎麼樣?」Schapiro 和 Chicago 的 21 名學生一起在好萊塢翻修了一棟有 17 個房間的廢棄公寓,為每個房間都注入了雕塑元素:Chicago 設計的「Menstruation Bathroom」意為經期浴室,鋪滿潔白瓷磚,放有一個垃圾桶,裡面裝滿了帶有血漬的衛生棉條。客廳成為女性日常起居的地方,她們可以在這裡生育,或是熨熨衣服、做做家務活。在一個月的展期內,共有 10 萬名觀眾前來參觀。

名為「Nurturant Kitchen」的「Womanhouse」藝術房間,布滿了卵細胞與乳房的組合設計,由 Chicago 的合作夥伴 Vicki Hodgetts、Robin Weltsch 和 Susan Frazier 於 1972 年創作完成

Chicago 開始相信,為了讓大眾看到並理解自己的作品,她必須創造另外一種經典,讓自己變得強大。1972 年,她開始了「Great Ladies」系列傳記畫像的創作,致敬 Marie Antoinette、Catherine the Great、Queen Victoria 等歷史上著名的女王。這些畫作依然抽象:波浪狀螺旋線條從繃緊的中心放射而出,巧妙地繪以粉、黃、藍三種漸變色。她曾在採訪中表示,她「試圖打造屬於自己的形式語言,通過色彩揭示歷史上某位特定女性開放、阻塞或閉塞的特徵,展現她們的整體人格」。

最終,為了更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她開始在畫作上用草書記錄下自己的恐懼、方法和日常經驗,字跡工整,充滿少女情懷。(她在 1973 年一幅名為「The Liberation of the Great Ladies」的畫作上寫道:「我把手指伸進褲子里,放在陰道上,取出殘餘的經血。」)寫作讓她找回了自由的感覺。她開始研究瓷畫技藝(對瓷器進行裝飾和上釉),並憑藉「晚宴」的創作步入高級藝術殿堂。Chicago 不得不忘掉已經知道的一切,從而讓自己創作出更獨特的原創作品。

1985 年,相識僅三個月的 Chicago 和 Woodman 結為夫妻。過去 23 年間,二人一直居於阿爾伯克基市以南 35 英里的新墨西哥州貝倫市,在一棟大型砌磚建築中生活與工作。他們所處的地理條件十分優越:距離該州最大的鐵路碼頭僅相隔幾個街區,街道對面停有一輛古老的火車,幾棟散落的建築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他們住的地方叫 Belen Hotel,始建於 1907 年,起初是為鐵路工人建造的公寓宿舍,後來 Woodman 自己動手翻修,裡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小地毯、小玩意兒和藝術品,但 Chicago 的辦公室十分簡約,有好幾個整齊的大型書架,放有各種獎章和證書,還有許多朋友的照片,其中就包括 Chicago 的導師 Ana?s Nin(其最暢銷的日記於 1966 年首次出版,讓 Chicago 備受啟發)。Chicago 空間的整潔也正反映了她對藝術創作的要求:直接、私密而又暴露。

1965 年「Feather Room」裝置照片,是 Chicago 早期的大型作品,與 Lloyd Hamrol 和 Eric Orr 共同完成,位於洛杉磯 Rolf Nelson 畫廊;即使是在當時,Chicago的作品也都展現了與現實對立的環境

在餐廳里,Chicago 向我介紹了 2012 年「Retrospective in a Box」系列中的一幅畫作,根據 Chicago 赤身裸體的照片所作,紅色背景下還寫著一段文字:「衰老的女性、藝術家、猶太人。每個人都可以看到她最真實的樣子。」Chicago 繼續追求著各種困難的技藝;對她而言,這跟她作為藝術家所冒的情感風險大同小異。她曾在畫布、玻璃和瓷器上畫過油畫和瓷畫、噴過漆、刺過綉。她創作的雕塑作品堆滿了房間,還做過形似陰道的小餅乾;她使用過乾冰和煙花;她曾在屋子裡、公園裡、大學裡和博物館裡舉辦過展覽;她也與人合作,或是獨立創作過大型系列作品。

繼「晚宴」之後,她又創作了不少耗時數年才完成的大型作品,主題包括誕生(創作於 1980 至 1985 年間的《Birth Project》)、大屠殺(創作於 1985 至 1993 年間的《Holocaust Project: From Darkness Into Light》),以及粗暴的男子氣概(創作於 1982 至 1987 年間的《PowerPlay》)。目前,該系列的大部分畫作只用於展覽和研究。

Belen Hotel 後面有一個 1800 平方英尺的倉庫,Chicago 未收入系列的作品都堆在裡面的箱子中。庫房裡放著她的個人資料。她將 1960 年代初期以來的每件作品都精心記錄在 6000 張左右的索引卡上,目前正和助手把它們整理成分類目錄。與此同時,她正進行著自己的「主要遺產計劃」:Judy Chicago 門戶網站將整合三家機構的館藏資料,包括她在哈佛大學美國女性歷史施萊辛格圖書館的紙質資料、賓州州立大學圖書館的藝術教育檔案,以及華盛頓國際女性藝術博物館的視覺材料。門戶網站的建設將在最新系列「The End: A Meditation on Death and Extinction」的開幕式之後完成,該展將於 2019 年 6 月在國際女性藝術博物館展出。

「Rainbow Pickett」(1965),Chicago 早期極簡主義雕塑

我告訴 Chicago 自己很震驚,雖然她在職業生涯中屢遭挫折,比如要承受評論家的非難、忍受藝術機構的冷漠,還要遭受冷暴力般的公然厭女症行為,但她一直謹記工作的真正意義。一如往常,她不帶任何個人情緒地表示,這只是實用主義的問題罷了。

她說:「我了解女性藝術家的作品經歷了什麼。許多女性藝術家認為一切都改變了,但我並不這麼認為。就像我們上次去巴黎的時候,當時正展出 élisabeth Vigée Le Brun 的作品。你認識她嗎?」我並不認識。

Chicago 告訴我,Vigée Le Brun 是 18 世紀法國宮廷畫家,技藝嫻熟。法國女王 Marie Antoinette 是她的贊助人。「她是那個時代最多產的藝術家。但直到她去世後約 200 年,也就是 2015 年,巴黎大皇宮為她舉辦了一場回顧展,她的作品才被編錄成冊。」她嚴肅地看著我說道,「我的目標之一是確保自己的作品不會丟失。但我也不敢斷定所有作品都能保存下來。」她的責任是要保護好自己創作的財產。

弗雷斯諾分校女權主義藝術項目海報「Miss Chicago & the California Girls」(約1970-1971)

她家底層共有三個工作室,其中一個放有她的玻璃和瓷畫作品。我們走進那個房間,她向我展示了最新系列「The End」的板畫作品。該系列包括 37 幅在黑玻璃和瓷器上創作的畫作,以及兩件青銅浮雕作品,探尋了自己和星球的死亡。板畫共有 13 幅自畫像,Chicago 想像著自己在不同場景中死去的景象,有的痛苦,有的平和,其中一張身旁還有 Woodman 作陪。給黑玻璃上色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需要在極高的溫度下反覆燒制,但燒制後的色彩十分耐久。這些畫作如同民歌一般簡單,令人難忘。

我想起自己曾與策展人兼畫廊老闆 Jeffrey Deitch 的一次談話,當時我們對 Chicago 都有著同樣的誤解。「對於那些沒看過她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創作過的作品的人,不會認為她是一位重量級藝術家,因為『晚宴』雖然很有內涵,但過於接地氣。」他如是說道。這正是 Chicago 生活與工作的核心矛盾:她玩轉著各種複雜的材料,專註於重大主題的內涵,內心充滿強烈的情感。如此一來,她創作的作品十分簡單,讓人容易理解。但矛盾的是,這種簡單或許掩蓋了本應呈現的宏大。她希望每個人都能看到並理解自己的藝術,從而改變他們,改變世界。

繪製在黑玻璃上的介紹性鑲板,是 Chicago 最新綜合性項目「The End: A Meditation on Death and Extinction」(2012-2018)「Mortality」版塊的一部分;該項目將於2019年6月在華盛頓國際女性藝術博物館首次展出

她做到了。一旦你熟悉了 Chicago 的個人風格,你會發現她的作品無處不在,而且絕不會搞錯。例如,藝術家 Petra Collins 的「月經來潮」T 恤;由 Zoe Buckman 創作的大型霓虹管子宮狀裝置,上面套有拳擊手套,即將在洛杉磯日落大道展出;還有反對特朗普當選的粉色「貓咪帽子」。這些圖像全受到了 Chicago 的啟發,具有明顯的象徵意義和政治意義,通過解剖的方式傳遞挑釁意味,煽動公眾對男性至上主義的反抗。

和她相處期間,我多次問了她同一個問題:在她眼中,誰是她的後繼者,誰又是她的同伴。如果「晚宴」中還有一席座位,她會選擇給誰?但她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她關注的不是當前的狀態。「聽著,我所感興趣的人,都必須要有一段長期持續的職業生涯,因為真正的藝術就是這麼誕生的。」既不是追逐成功的夢想,也不是年輕創造力的迸發,更不是批判的讚譽,而是要在任何條件下都能持之以恆地從事藝術創作。她表示:「這才是我所佩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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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Sasha Weiss

肖像:Collier Schrr

造型:Suzanne Koller

微信編輯:張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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