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碧城十二曲，還教人間尚有知——《碧城三首》之我見
義山之詩，深遠幽折，不易淺窺，對於初學者而言更無從下手。我曾經茫然無措，直到偶然讀到屈複的一句：「詩有小序者可解，無者不可強解。玉溪無題諸作，人皆知為男女怨慕之詞，獨碧城三首，或指明皇，或解嫁虜公主，何也？凡此類讀者但知其必有所寄託而已。當就詩論義，若必求其事以實之，則鑿也。」竊以為，這是解讀李商隱詩歌最好的方法。
一方面，前人把聚訟較多的作品單純理解為愛情詩，過於狹隘，可以說太低估李商隱。朱鶴齡有言：「學者不察本末，類以『才人』『浪子』目義山，即愛其詩者，亦不過為幃房藏匿媟之而已，此不能論世知人之故也。」[1]至於李商隱的詩為何要寫得如此曲折艱深，我認為他力言當世之事，其中譏刺貴族、諷喻政治、感慨身世之語，不可明說，當有明哲保身之意，故隱之，留予後世「好學深思」之人來體察他的苦心。恰如清人程夢星言：「義山於風雲月露之外大有事在，故其於本朝之治忽理亂往往三致意焉。」[2]
另一方面，在《李商隱詩歌集解》中，《無題》諸詩（除「昨夜星辰」、「問道閶門」「萬裡風波」三首）和《碧城三首》被放入了「不編年詩」部分，餘恕誠、劉學鍇先生認為它們的寫作年代是難以考證的。既不必要考又無從可考，那麼我對《碧城三首》的解讀主要從三首詩中尋找一以貫之的主題，以期達到詩內自證的效果。我認為另有一條線索也有助於理解李義山的詩歌，即從他的各首詩歌中尋找互證，「以本釋本」最為直接。可惜本人才疏學淺，加之時間有限，這個思路只能暫且擱置。
碧城三首
碧城十二曲闌幹[3]，犀辟塵埃玉辟寒[4]。
閬苑有書多附鶴[5]，女床無樹不棲鸞[6]。
星瀋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
對影聞聲已可憐，玉池[7]荷葉正田田。
不逢蕭史[8]休回首，莫見洪崖[9]又拍肩。
紫鳳[10]放嬌銜楚佩[11]，赤鱗[12]狂舞撥湘弦。
鄂君悵望舟中夜，繡被焚香獨自眠。
七夕來時先有期[13]，洞房簾箔至今垂。
玉輪顧兔初生魄[14]，鐵網珊瑚未有枝[15]。
檢與神方教駐景[16]，收將鳳紙[17]寫相思。
武皇內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
對於《碧城三首》的解讀，堪比「千家注杜」之盛況，此稍擇中肯者言之——徐德泓曰：「三章應是幕府中失意而作也。」姚培謙曰：「三首總是君門難進之詞，借仙家意念之詞以寓意耳。」陸昆曾、錢良擇、朱彝尊則認為這是寫明皇貴妃之事。程夢星曰：「唐詩貴主之為女道士者不一而足，事關風教，詩可勸懲，故義山累致意焉。」胡震亨曰：「此似詠其時貴主事。唐時公主多自請出家，與二教人媟近。」竊以為胡、程二人解釋較為貼切，如參別解，不全通達。只是詩中女主人公為貴主無疑，男主人公是早先相好之人，但是否是二教中人則難以揣度。以下是我一些淺薄的理解：
其一，首章泛言仙境，刺入道貴主。一二句繪「碧城」之境。「曲」字點明碧城宮殿的廊腰縵回、門檻重重，蕊宮深邃，「犀辟」句寫閬苑之清幽，喻道觀本清靜脫俗之地，而「玉辟寒」卻有轉折，似暗用西王母有夜山火玉之語，尋歡為辟寒也。此處已有諷端，言公主雖出為仙家，卻如何不能忍受修道苦寒？怕出家只是與情人幽會、暗度陳倉的藉口罷。若寫明皇楊妃，則首句難解。四五句出自《晉書》：「女休三星，在紀星北，後宮禦也。主女事。」其以鸞鳥喻公主，寫處道觀者竟意在定情，以鶴傳書，終是未離塵垢。若寫君門難進，則「女休棲鸞」難解也。五六句和七八句應連在一起看。五六句暗用三神仙反居水下與槎上天河見織女事，寫公主與情人可望不可即，只能在夜裡偷偷相會。七八句順承五六句而來，朱鶴齡認為「曉珠」與「水晶盤」典出《飛燕外傳》，「曉珠」指飛燕枕前的不夜珠，「水晶盤」指「成帝為飛燕造水晶盤，令宮人掌之而歌舞」一事。「不夜」即「曉」也，若曉珠且定，則終無昏黑之時，佳期不至，又有星沉雨過之惆悵。對於七八句的解讀，馮浩曰：「恣其夜合明離之跡也。」所言極是。若將曉珠解為「日」，喻君主，以「水晶盤」解為「月」，喻詩人自己，因為並無前人以「水晶盤」指月亮的先例，所以恐怕此解有些牽強，不若兩句用典均出自飛燕外傳的解釋自然。但是義山詩中常有雙關意象，此處兩者兼采，亦無不可。
其二，以「聲音」為線，寫玉郎其思貴主不得。一二句寫玉郎思念貴主。如此解則與其三首互為因果，可解得通暢。「玉池」指道家仙池，道觀的借代，與「碧城」同類。沈約《東武吟行》：「逝辭金門寵，去飲玉池流。霄轡一永矣，俗累從此休。」道觀此時良辰美景，又有佳人在彼，可惜不能相見，玉郎只能對影聞聲，暗自戚戚。此處「可憐」不應作「可愛」解。三四句寫玉郎囑咐貴主莫要別憐他人。程曰：「蕭史乃佳偶也，既未遇其人則不為回首矣，崖則道侶耳，豈可嫌疑不別，輕與拍肩乎？」五六言貴主塵心未斷，情慾日滋，放驕繾綣，故有「放驕」、「狂舞」之態。「楚佩」代指離別，謂玉郎不忍離別，又接上句謂驕縱的貴主也莫要與他分手，另尋新歡。七八句用鄂君繡被之典，尚有欲親近而不得者，惘然而獨眠。
第二聯以「音」為暗線，實為精彩。首句即點明聞聲難見，又以「蕭史善吹簫」「洪崖發清歌」「淫魚出聽」等典故，謂前三者皆有知音，以「鄂君獨自眠」謂玉郎不至，知音難覓，情感有一落千丈之勢，突出貴主之寂寞，與其一道觀之清幽對比，諷刺意味更加強烈。
其三以「武皇內傳」為線，直寫其跡之彰著。一二句寫武皇與王母相會之事，喻貴主在閨房中等待玉郎，趨歡會也。七夕向來便是男女相會之日，我（貴主）和你（玉郎）已有約定在先，所以我的簾箔至今為你低垂。但是簾幕重重，暗示約會甚為隱秘，懼關係暴露也。三四句寫「顧菟在腹」當解為有娠，「出生魄」、「未有枝」則指尚未生產。「珊瑚」似玉，紅潤，則又回應其一的「火玉」。此不應是胡震亨解的「初瓜寫嫩，饞涎欲垂」，如此則無需「檢與神方教駐景」也。三四句回應了其二中「鄂君悵望舟中夜，繡被焚香獨自眠」的原因。五六句寫貴主懼怕妊娠期間，色衰愛弛，故期盼有西王母之神方使其嬌顏長駐，且《武帝內傳》的六甲六位長生之方中，「六甲」亦可指女子有孕；由於不得見面，所以只好以鳳紙寄相思之情。「鳳紙」乃道家青詞用物，舊時道士祭天時所寫奏章表文，即用鳳紙。再諷貴主借入道之名，行歡好之實。七八句為組詩結尾，大有收束全詩的意味，對理解主旨甚為關鍵。《漢武帝內傳》記載的是漢武帝初生至崩葬的始末，其中多記載漢武帝和女仙交遊之事，如武帝齋戒見西王母、受神仙不老術等。《武帝內傳》雖是志怪小說，內容頗多荒誕無稽之談，但文字俳偶華麗，詞章家樂於稱引。如此，《碧城三首》結句的諷刺之意至顯。即使道家清靜之地，即使簾幕重重低垂，還是抵不住貴主放驕、狂舞的盛氣，而這些看似不為人知的醜事，其實已為詩人洞悉耳。
以上便是我的理解。最後，《碧城三首》用了23個典故，實為驚人，所以我想再補充一下李商隱選用這些典故的用意。世人皆知李商隱最擅長用典，特別是僻典,以求「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通篇看來，作者大部分援引的是道教的典故，兼有國風、離騷、尚書，不是沒有深意的。我認為，他引用神話、傳說、野史，如《山海經》、《外國雜傳》、《飛燕外傳》、《武帝內傳》等，乃諷刺貴主之為女冠者，與男子媟近，卻以為世人不知，是諷貴主也；用國風、離騷、尚書之典，乃引導人們歸於正道，達到戒驕淫、止佚傷之效，是化百姓也。
《碧城三首》寄託深遠，耐人尋味，就如十二曲闌幹一般，柳暗花明，後人各自發力，也各得其所。無論是君臣之義、貴主與玉郎媟近之情，還是明皇與楊妃之情，皆可以愛情喻之，這也就是《碧城三首》眾說紛紜的原因。但也正是因為李商隱的詩歌豐滿與幽深並存，給了後世極大的可讀性，才使一位詩人之所以偉大而不朽。
[1]出自《箋注李義山詩集序》
[2]出自《李義山詩集箋注凡例》
[3]【道源注】《太平御覽》：「元始天尊居紫雲之閣，碧霞為城。」
[4]【道源注】《南越志》：「高州巨海有大犀，出入有光，其角開水辟塵」
[5]【道源注】《錦帶》：「仙家以鶴傳書，白雲傳信。」
[6]【朱注】《山海經》：女休之山又鳥焉，其狀如翟，五采文，名曰鸞鳥，見則天下寧。
[7]指仙池。晉傅玄《擬楚篇》：「登昆崙，漱玉池。」南朝梁江淹《雜體詩·效嵇康〈言志〉》：「朝食琅玕實，夕飲玉池津。」
[8]《列仙傳》卷上《蕭史》：「蕭史者，秦穆公時人也，善吹簫，能致孔雀白鶴於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數弄玉作鳳鳴，居數年，吹似鳳聲，鳳凰來止其屋。公為作鳳台。夫歸止其上，不下數年，一旦皆偕隨鳳凰飛去。」
[9]黃帝臣子伶倫的仙號。張衡《西京賦》：「洪涯立而指麾，被毛羽之襳襹。」蔡邕《郭有道林宗碑》：「將蹈洪崖之遐跡，紹巢許之絶軌。」郭璞《遊仙詩》之三：「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
[10]【朱注】《禽經》：「鳶鸞，鳳之屬也，五色而多紫。」
[11]見劉向《列仙傳·江妃二女》。相傳古代鄭交甫於漢皋遇二女，與談，二女解所佩之珠贈之。分手時回望，二女已不見。
亦作「遺珮」。語本《楚辭·九歌·湘君》：「捐余玦兮江中，遺餘佩兮醴浦。」代指別離、分手。
[12]《淮南子·說山訓》：「瓠巴鼓瑟而淫魚出聽。」曹丕《善哉行》：「淫魚乘波聽，踴躍自浮沉。」
[13]【朱注】《武皇內傳》：「帝閒居承華殿……帝下席跪諾。於是登延靈之台，承齋存道以侯之。至七月七日二更後，王母果至。」【馮注】用牛女回合，不可因第七句謂用漢武內傳王母來事。
[14]亦作「顧菟」。古代神話傳說月中陰精積成兔形，後因以為月的別名。【朱注】《楚辭·天問》：「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尚書》：「惟三月，哉生魄。」傳：「始生魄，月十六日明消而魄生。」【集解按】月出生或圓而始缺時有體無光之部分稱月魄。
[15]【朱注】《本草》：「珊瑚似玉，紅潤，生在海底磐石上。一歲黃，三歲赤，海人先作鐵網沉水底，貫中而生，絞網出之，失時不取則腐。」
[16]【朱注】指王母授劉徹以長生不老之方。典出《武皇內傳》：「上元夫人命侍女紀離容徑到廣扶山，來青真小童出六甲左右淩靈飛致神之方十二事以授劉徹。」
[17]【集解按】《天中紀》：「唐時將相官誥用金鳳紙寫之，而道家青詞亦用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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