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意王維——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禪意王維
作者:不死鳥酃鎏碶槸鏐
01
這裡是720年的大唐。
玉真公主別墅。文藝沙龍，進行時。
一眾明星大咖：寫詩的唱歌的朗誦的演奏的匯聚一堂。
舞台上，一群豐乳肥臀的女子極盡妖嬈之能事，正在賣力地表演著舞蹈。
舞台下，第一排坐著活動主辦方玉真公主，她的邊上是岐王李范，兩人不停小聲說著些什麼，不時發出竊竊的笑聲。
岐王邊上，站著一個青年，20上下的年紀，齒白唇紅，劍眉朗目，一身伶人裝束，眉宇間隱隱透露著一絲淡淡的愁緒。
幾個節目下來，玉真公主似乎有了些倦意。
「老是這幾個節目，演來演去的，也沒個新鮮的。」
一聽此言，邊上的岐王，馬上說：「公主別急，讓我來安排一個節目，你看看咋樣？」岐王臉上堆著笑。
「好啊，什麼好節目？快快演來。」
岐王對身邊的青年使了個顏色，青年會意，理了理衣服，抱著一把月琴，不對，應該是琵琶，走上了舞台。
舞台的聚光燈唰地聚集到這個青年的身上，在燈光的映照下，這青年更見俊朗。玉真公主眼前一亮：好個小鮮肉。
那青年，不慌不忙，略微一頓，撥響了第一個音。曲調在青年的手指間忽高忽低，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時而如江河翻滾驚濤拍岸，時而如小橋流水清溪潺潺，有如龍吟歸滄海，又似青鳥游蒼穹……
輕攏慢捻抹復挑，大珠小珠落玉盤。指法輕靈如採茶女子在茶樹間來回縈繞。錚然一聲，最後一個音戛然而止。
靜。寂靜。太寂靜。異常寂靜。
每個人似乎靜的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瞬間，這怕人的寂靜被如山呼海嘯般的掌聲淹沒了。叫好聲，喝彩聲，口哨聲，聲震屋宇。
台上的青年，淡定異常。
足足五分鐘的掌聲，終於停了下來。玉真公主兩隻眼睛放出異樣光芒，直勾勾地盯著台上的青年，一動不動。
直到岐王扯了扯她的衣袖，告訴她樂曲結束了，玉真公主才緩過神來，她似乎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理了下衣袖，清了清嗓子。
「小夥子，這是什麼曲子？」
「回稟公主，這是我自己寫的曲子——《郁輪袍》。」
「哦，難怪我沒聽過，很精彩，給你點個贊。」
邊上岐王搭話。「公主，其實他不是唱戲的，他是我結識的一個忘年交，小夥子別看年紀不大，不僅精通音樂，詩也寫的特別牛，是新生代中的佼佼者哦。」
「哦。」聞聽此言，玉真公主更是來了興緻，這青年竟然還會寫詩？！「那你就現場來一首如何？我聽說曹子建七步成詩，不知道你可有此等才華？」
那青年，略作沉吟，隨口吟到：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話音剛落，台下已是一片較好聲。
玉真公主興奮的兩隻玉手在桌上不停打著節奏。「你還有啥詩？」
那青年於是又吟誦了一首：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玉真公主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大喊一聲：快到我的碗里來！
「天啊，我一直以為這詩是古代哪位先人的作品，沒想到是你寫的？真是太有才了！快快快，快來坐下，本公主要好好跟你聊聊！來人，替他更衣！」
對了，說到現在，也該說說青年的名字了。
他叫王維。
正是這一次的絕佳表演，讓王維走上的官場之路。開元九年（721年）王維以頭名的成績考中進士。
而之前內定好的張九皋則悄無聲息地被淹沒在王維的光環之下，再也沒了什麼動靜。這張九皋也非凡人，他的哥哥更是牛到不行，就是那個寫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超一流高手張九齡。
其實，這是一次有策劃的表演。
02
王維，名維，字摩詰，名字合之為維摩詰，號摩詰居士。維摩詰是佛教中一個在家的大乘佛教的居士,是著名的在家菩薩，意譯以潔凈、沒有染污而著稱的人。
公元701年王維生於山西運城，其父王處廉，曾經做過汾州司馬，也算是一個官二代了，後隨父親遷家蒲州(今山西永濟)。
少時的王維，很早就顯示出過人的成熟和穩重。愛好廣泛，對音樂、書法、繪畫、佛法皆有涉獵，對詩歌更是勤勉有加，日日誦讀古今佳作。其母崔氏，是個典型的良家婦女，賢惠而知書達理，遵信佛教，日日誦經。在母親的耳濡目染下，王維和弟弟王縉也逐漸喜歡上了佛學。《舊唐書王維傳》中說他：維弟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葷血。也正是小時候埋下的佛學種子，為其以後的詩歌創作奠定的禪意的基礎，成為中國文學史上唯一的「詩佛」，與孟浩然並稱「王孟」，也可以說是和李白棋逢對手的牛人中的牛人。
15歲的時候，王維到了京城應試，由於他能寫一手好詩，工於書畫，而且還有音樂天賦彈的一手好琵琶，所以一至京城就迅速打開了局面，立即成為京城王公貴族的寵兒。也因為如此，王維得以和岐王李范成了忘年交。
出名要乘早，這句話用在王維身上非常恰當。在王維17歲的時候，就寫出了《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也就是前文說到的他吟誦的那首。
18歲寫出了《洛陽女兒行》：
洛陽女兒對門居，纔可容顏十五餘。
良人玉勒乘驄馬，侍女金盤膾鯉魚。
畫閣朱樓盡相望，紅桃綠柳垂檐向。
羅帷送上七香車，寶扇迎歸九華帳。
狂夫富貴在青春，意氣驕奢劇季倫。
自憐碧玉親教舞，不惜珊瑚持與人。
春窗曙滅九微火，九微片片飛花瑣。
戲罷曾無理曲時，妝成只是薰香坐。
城中相識盡繁華，日夜經過趙李家。
誰憐越女顏如玉，貧賤江頭自浣紗？
19歲寫出了《李陵詠》、《桃源行》。
《李陵詠》
漢家李將軍，三代將門子。
結髮有奇策，少年成壯士。
長驅塞上兒，深入單于壘。
旌旗列相向，簫鼓悲何已。
日暮沙漠陲，戰聲煙塵里。
將令驕虜滅，豈獨名王侍。
既失大軍援，遂嬰穹廬恥。
少小蒙漢恩，何堪坐思此。
深衷欲有報，投軀未能死。
引領望子卿，非君誰相理。
《桃源行》
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
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
山口潛行始隈隩，山開曠望旋平陸。
遙看一處攢雲樹，近入千家散花竹。
樵客初傳漢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
居人共住武陵源，還從物外起田園。
月明松下房櫳靜，日出雲中雞犬喧。
驚聞俗客爭來集，競引還家問都邑。
平明閭巷掃花開，薄暮漁樵乘水入。
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成仙遂不還。
峽里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雲山。
不疑靈境難聞見，塵心未盡思鄉縣。
出洞無論隔山水，辭家終擬長游衍。
自謂經過舊不迷，安知峰壑今來變。
當時只記入山深，青溪幾度到雲林。
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
20歲的時候，聽說科舉考試已經內定張九齡弟弟張九皋為頭名，在岐王李范的運作下，提前準備是數首詩歌，打扮成唱戲的，通過那次絕佳的表演，吸引了玉真公主的關注，進而頭名高中進士，順利進入官場。
王維做的第一個官叫太樂丞，這麼說吧，就是皇宮裡管理樂隊的頭。後因伶人舞黃獅子案，貶為濟州司倉參軍。
唐玄宗天寶年間，王維拜吏部郎中、給事中。
安祿山攻陷長安時，沒來得及逃跑的王維被逮住了，安祿山早聞其名，王維就裝聾作啞還吃瀉藥，但安祿山還是逼著、壓著讓王維做了一個官，王維被迫接受了一個偽職。
一次安祿山在宮中辦宴會，彈琴的樂工都是唐玄宗的手下，王維傷感吟詩：
萬戶傷心生野煙，
百官何日更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裡，
凝碧池頭奏管弦。
安史之亂結束了，唐肅宗就開始調查處理那些曾在偽朝作過偽官的人，這一查，把王維給查出來了，要殺頭。眼看小命不保，情急中，王維大喊：我比竇娥還冤啊（好像那時候竇娥還沒出生哈）。陛下請看我寫的詩。
就把寫的這首詩拿了出來。
當時他弟弟王縉願意自免官職來給哥哥贖罪，肅宗才作罷，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對王維從輕發落，貶職責授太子中允。
後來王維又升為尚書右丞（因此被人稱為「王右丞」），但飽經滄桑的他已是心灰意冷，更醉心於參禪奉佛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一生幾許傷心事，不想空門何處銷」(《嘆白髮》)
開元二十三年（735年），張九齡執政，這張九齡的確是個大度之人，沒有因為弟弟張九皋被王維比下去而耿耿於懷，反而提拔了王維，做了右拾遺。
開元二十四年（736年），王維調任監察御史，後奉命出塞，擔任涼州河西節度幕判官。
《使至塞上》就是這一時期的作品。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也就是在同一年 （公元736年）張九齡被罷了相，次年被貶荊州長史。大奸臣李林甫任中書令，這是玄宗時期政治由較為清明到日趨黑暗的轉折點。
王維對張九齡被貶，感到非常沮喪，雖然他厭惡官場黑暗，但他並未就此退出官場。開元二十五年，曾奉使赴河西節度副大使崔希逸幕，後又以殿中侍御史知南選，天寶中，王維的官職逐漸升遷。
在安史亂前，王維就對當時的官場感到了失望，但另一方面卻又抱著一些希望，有些優柔寡斷，不能毅然決然離開。越來越對佛學開始感興趣，每天吃齋念佛。
31歲，王維喪妻，之後一直未再續弦。40多歲的時候，他特地在長安東南的藍田縣輞川買了一棟別墅，此別墅是唐代早期的詩人宋之問的，還在終南山上隱居一段時間，過著半官半隱的生活。
《王維傳》記載他：篤志、奉佛，蔬食素衣，喪妻不再娶，孤居三十年。別墅在藍田縣南輞川，亭館相望。嘗自寫其景物奇勝，日與文士丘為、裴迪、崔興宗遊覽賦詩，琴樽自樂。後表請舍宅以為寺。臨終，作書辭親友，停筆而化。
上元二年（761年），一代詩佛王維走完了一生。
王維死後，唐代宗派人收集王維的文章，王維弟弟王縉收集了王維詩詞文章十卷，其流傳下來的詩歌大約400餘首。
03
出仕，是大多古代讀書人的追求，作為封建王朝的一個讀書人，王維自然和大多數讀書人一樣，早年他有著積極的政治抱負，希望能在政治舞台上干出一番驚天偉業。然造化弄人，時局無常，逐漸消磨了他的意志，轉而開始篤信佛學，吃齋念佛，特別是人到中年，這種強烈的心情越發明顯。一方面還心系官場，而另一方面又不願意離開，只能通過半官半隱的狀態來過著順流和逆流的生活。
《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空谷傳音，空山人語，空山之寂。
《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花開得爛漫，謝得洒脫，沒有生的喜悅，也沒有死的悲涼。
《鳥鳴澗》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人閑是因為心閑，夜靜山也空靈，月色空濛，鳥的叫聲在幽谷溪澗中久久徘徊。
《木蘭柴》
秋山斂余照，飛鳥逐前侶。
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
夕照歸鳥、山嵐蒼翠，有沒有一片寧靜？
當時和他常吟詩作對操琴賦詩的人有丘為、裴迪、崔興宗等人。《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這首詩是他隱居生活中的一個篇章：
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
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
遠離塵俗，幽居山林，超然物外，以陶淵明自比，自然清新，淡遠之境立見，淵明文風宛傳。
這種亦官亦隱的生活，讓王維逐漸開始對官場失去了興趣，越來越對恬靜的田園生活開始產生無限的嚮往。
《酬張少府》
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這兩首詩，就是他此時生活的真實寫照。
天、地、人合一，自然、山水、田園的風光，在他恬淡自然的心境下，融化到筆端，融入到清凈無垢的境地。
在山水縱情徜徉，在人和自然的對話中體悟禪理，傾心奉佛。言為心聲，他的思想自然而然也反映到了那些禪意盎然的詩句中：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寧靜的秋山，剛剛下完雨，空氣一片清新；林間明月流淌，小溪潺潺；浣紗的女子一片嬉鬧，悠悠的小漁船，穿過蓮花；回歸田園是多麼愜意的事情。
這是的王維心是靜的，人是靜的，他的世界也是靜的，與世無爭的安靜，筆下也是安靜的。就連送別詩都呈現出淡淡的禪意和無聲的安靜。
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歸卧南山陲。
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
下馬喝老朋友一碗酒，問問老朋友要去哪裡？過的不如意啊，不如回到南山下過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走吧，那就不用再問啥了，只有悠悠的白雲悠悠的游。
《終南別業 》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悠然自得，不論世事，這樣的心情，可曾有過？「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可曾讓你我曾被世事浸染的凡心擁有平靜的力量？
這到底是詩還是畫？或者是亦詩亦畫？
也難怪後世的東坡道人對王維是頂禮膜拜：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
這是何等的洒脫，又是何等的安靜呢。
04
在輞川期間，王維還寫了大量描寫輞川田園生活的詩歌。如《輞川別業》、《輞川閑居》、《積雨輞川庄作》、《戲題輞川別業》、《歸輞川作》、《別輞川別業》、《春中田園作》、《春園即事》、《田園樂七首》、《山居即事》、《早秋山中作》、《汎前陂》、《山茱萸》、《山中》、《藍田石門精舍》、《過感化寺曇興上人山院》、《游感化寺》等。
而這些詩歌中無一例外的都溶入了佛的意境禪的安靜。
而在安史之亂前，王維的詩歌是有這多重的風格的，有遒勁十足的，也有纏綿溫婉的，可以說是能文亦能武。
《觀獵》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
回看射鵰處，千里暮雲平。
《渭城曲》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從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少年，到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青年，再到中年頗好道萬事不關心的中年。
王維的人生軌跡，與其說是心態的變化，不如說是時代和社會的變化改變了他的人生。
佛的介入和影響對王維而言，也並非是一朝一夕之間形成的，首先自小他就受到來自家庭的影響，稍長也曾專門拜得道高僧專修佛法，特別是官場的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如意，讓他的信仰逐步發生著變化，而在他失意的時候，佛無疑是最好的心靈寄託。
正是因為佛的介入，讓他的詩歌多了禪意，多了空靈和安靜。早期的雄姿英發都化作看透人生的禪悟，去化解心中的戾氣。
王維的山水田園詩大多寫於晚期，或許這也印證了佛家說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或許，從更為積極的層面上來說，王維的詩歌，特別是禪詩，有些消極遁世之感，沒有李白的奇特瑰麗一瀉千里恣肆汪洋大氣磅礴，也不及杜甫的沉鬱厚重憂國憂民。
但人生總是多種多樣的。
我們無法苛求也不應苛求人都應該是完美的，至少說千年之後的我們還依然能想起「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濃郁思鄉之情，也能閉上眼睛想到「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那份寧靜。
誰，又能說，這樣的人生，不是幸福的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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