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緣滅,人間值得否-憶想「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來源:呂崢
當青年導演胡遷在北京的出租屋上吊自殺時,並不知道自己的遺作《大象席地而坐》四個月後將在柏林電影節上得獎。
他是我大學室友的好兄弟,他拒絕邁入自己的30歲。
胡遷出版過兩本小說,在台灣拿過獎。生活困頓固然是他厭世的原因之一,但將他逼上絕路的還是傾注了他全部心血的《大象席地而坐》。這部電影長達三個多小時,胡遷堅持自己的藝術表達,拒絕按製片方的要求將其剪輯到兩個小時,最後被剝奪了導演署名權。
在生命的終點,他興許後悔過自己的選擇,後悔當初為何執迷不悟地要考電影學院,給自己戴上一副「紙枷鎖」。他盯著導演徐浩峰博客上的那句「一念之愚,千里之哀」看了半天,喟然道:「人年輕時挺好,什麼都不信。等歲數大了,信什麼都沒用。」
感嘆「生命痛苦又無意義」的胡遷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三個月後,昔日的創業明星茅侃侃因生意失敗在家開煤氣自殺。
兩人同為「八零後」,一個沒能等到身後的殊榮,一個從巔峰滑落。命運無常,造化弄人,人世間的痛苦像西西弗斯的神話,日復一日,連綿不絕,而現代人的崩潰都是不動聲色的,以至於有人說:「開心點朋友,人間不值得。」
因上努力,果上隨緣,沒有一點佛系的生活態度,似乎挺不過這漫漫人生路。
五百年前,當王陽明提出他的心學後,「近禪」的非議便不絕於耳。雖然王陽明一直否認自己的學說同禪宗有任何關係,但事實卻是他一生當中造訪的寺院不計其數,留下的詩賦涉及佛學的超過八十首,《傳習錄》里也有四十多處引用佛教術語或典故。
王陽明晚年用「天泉證道四句教」總結自己的學術,首句「無善無噁心之體」即與佛家的「不立正邪,本性清靜」類似。這是讓人消除分別心,不要覺得有人無緣無故欺負你就是壞人,有人平白無故關心你就是好人。只有消除了分別心才能無所謂善惡,無所謂正邪,無所謂你我,達到本性的清靜狀態。
龍場悟道時,王陽明已經37歲,遍嘗人世艱辛,遍睹人心險惡。殘酷的命運把他逼上了絕路,只欠一死。於是,他給自己打了一副石棺,躺進去等死。
佛家認為人生就是受苦,即便有短暫的快樂,也只是為了讓你在快樂消弭時承受更大的痛苦,所以人生不值得留戀,不值得活。
既如此,自殺不就一了百了了?可佛陀會說,自殺毫無意義,因為生命的本質是六道輪迴,當你以「人」的身份自殺後,下一世還會轉生為豬、馬、牛,換一種形式繼續活著,永遠無法真正死掉。
每個人都在此岸的苦海里日復一日地忍受折磨,不知伊於胡底。唯一的救贖是放下執念,通過學佛脫離輪迴,抵達彼岸世界的光明樂土。
為什麼放下執念就可以跳出輪迴呢?因為我們迷戀的很多事物比如豪車和美女都是「不常在」的,都是許多東西通過各種機緣暫時聚合又迅速消散的產物,就像天上的「雲」,只是人們為了方便起見而給一團水蒸氣取的名字,一旦風力或溫度發生變化,雲也就飄散或變成雨了。
雲聚便是所謂的「緣起」;雲散則是所謂的「性空」,即雲從來沒有一個穩定、實在和能夠自主的形態。好比「家庭」這個概念,僅僅由於一些因緣,你和配偶聚合在一起,便成了家。家庭的人口時增時減,當你經歷了失獨和喪偶,孑然一身時,試問「家庭」還存在嗎?如果存在,那你未婚時不也是一個人嗎?
可見,「家庭」和「雲」一樣,是一種虛妄的東西,忽生忽滅,忽聚忽散,沒有自性,「緣起性空」罷了。
緣起性空是佛陀歷經千辛萬苦悟出來的那個「道」,也是佛教各種理論、戒律和修行方法的基礎。用緣起性空的眼光重新看待諸事萬物,會發現世界的模樣立刻改變了。山在你眼裡不再是山,而是岩石、土壤和植物的聚合體,且無時無刻不在變化:死了幾棵樹,碎了幾塊石頭——人們不過是出於溝通和理解的便利,才把那一團變動不居七拼八湊的混合物稱之為「山」。
同理,據《四十二章經》記載,天神為了試探佛陀的修為,送給他一個美女。佛陀瞥了一眼,說:「革囊眾穢,爾來何為?」
佛陀眼中的美女並不是一個完整的人,而是拆散來看,看到一張人皮里裹著的心、肝、脾、肺、大腸、小腸、盲腸和膀胱等一堆雜碎。並且,由於新陳代謝的緣故,每時每刻她都是一個全新的人。
緣起性空揭示了一個真相,即各種名詞雖是我們理解這個世界的方便法門,但它們也扭曲了我們對世界的認識,比如「女權主義」這個詞在中美兩國不同的文化語境里就有大相徑庭的解釋。
人是擅長腦補的動物,看見三條線段搭在一起便會聯想到三角形,即使它們連接得並不嚴絲合縫。這是進化為大腦塑造出來的認知能力,雖不準確,但貴在高效和節能,利於嚴酷的生存競爭。而學佛就是要反其道而行之,認識到「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相」者,人的觀念、意識和事物的形態、表象是也,《金剛經》的核心宗旨就是「破相」。把所有的「相」都破除了,心裡就沒有妄見和執念了(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破相」的路徑有兩條,一是從空間上破,意識到天地萬物與所有概念都是一個「集合體」,而不是獨立自存的實體;二是從時間上破,明白那些「集合體」都是瞬息萬變的,沒有確定性和一貫性,即「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有為法」就是你耳聞目睹的一切現象,它是「緣起法」的另一種說法。而所謂「緣起」,歸根結底就是因果律。佛陀看到,萬事萬物都在因果律的束縛之中,既沒有無因之果,也沒有無果之因。今天發生的事一定是前因造成的,今天做的事也一定會成為以後某件事的原因。
「因」就是「業」,「果」就是「報」,「因果」就是「業報」,因果律的束縛就是「業力」。
當人說了一句話,做了一件事,甚至僅僅動了一個念頭,都是種下了一個因,將來必定導致某個果。種因即「造業」,未來一定會有相應的報。做事造的業叫「身業」,說話造的業叫「口業」,想法造的業叫「意業」。
善念、善行造的業叫「善業」,惡念、惡行造的業叫「惡業」,不善不惡的業叫「無記業」。善業得善報,惡業得惡報,無記業不得果報。
業力就像一組精密的齒輪,把諸事諸物的前世今生都牢牢扣死了,正所謂「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隨身」。
要想從六道輪迴中解脫出來,就必須讓齒輪的轉動停止下來。既然有因才有果,那麼無因便無果。人一輩子不說話、不做事、不動心起念是不可能的,但「無記業」不產生果報,如果能既不行善,也不作惡,因果律也就束縛不住自己了。
這就是為什麼修佛的人要出家,遠離世俗生活和親情羈絆。因為人際關係會牽動很多情感與恩怨,造下許多業。
早期佛教徒對世事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什麼大慈大悲,濟困扶危,不存在的。因為在因果齒輪的嚙合中,受苦的人都是該受苦的,自己的業報自己承受。換言之:「若問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若問後世果,今生做者是。」
把啼飢號寒看作遭罪,把鐘鳴鼎食當成享福,這是凡夫俗子的眼光。站在佛的立場,二者同樣是受苦。幫凍餒交加的人吃飽穿暖,等於把他們從一個火坑推進另一個火坑,毫無意義。真正救人於水火的辦法是教他們佛法,使其通過修鍊掙脫輪迴的宿命。
但在王陽明看來,佛家表面上堅持虛無,追求的卻是離苦得樂,說到底還是私慾。用他的話說就是:
佛氏不著相,其實著了相。吾儒著相,其實不著相。
佛怕父子累,卻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卻逃了君臣;怕夫婦累,卻逃了夫婦。都是為了個君臣、父子、夫婦著了相,便須逃避。如吾儒有個父子,還他以仁;有個君臣,還他以義;有個夫婦,還他以別。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婦的相?
如果說佛家是把人還給自己,道家是把人還給自然,儒家是把人還給社會,那麼王陽明就是先把人還給自己,再把人還給社會。
他也講「涵養心性」,只是跟佛學相比,追求的是心物合一,不離卻人倫和事物。而佛家還要破「我相」,把自我意識都消解了,徹底遁入虛空,這是呼籲「莫向蒲團坐死灰」的王陽明所不認同的。
陽明心學主張去私慾的工夫,為的是「時時勤拂拭,擦亮明鏡台」,即讓人人皆有,感應神速的良知重新發揮作用,以便照物,妍媸自別,作出準確的價值判斷。
所謂私慾,就是人的正常「七情」(喜、怒、憂、思、悲、恐、驚)的過或不及。比如,愛是一種自快於心的情感,可《天龍八部》里康敏對喬峰的愛,游坦之對阿紫的愛,秦紅棉、阮星竹和甘寶寶對段正淳的愛,都超過了合理的範疇,蛻變為私慾;再比如,王陽明曾在虎跑寺遇見一個離家十餘載,閉關三年,竟日枯坐,不視一物的和尚。同他打禪機時王陽明得知和尚家裡還有一個老母親,未知存亡。於是問:「想念她嗎?」和尚沉思良久,嘆了口氣說:「無法不想。」王陽明直言不諱道:「父母天性,豈能斷滅?你不能不起念,便是真情流露。雖終日呆坐,徒亂心曲。」和尚聞言,淚流滿面,當天就回家去了。可見,有些修道之人為了成佛成仙壓抑乃至斷絕親情,殊不知用力過猛,慾念太深,到頭來適得其反,一無所獲。
王陽明肯定「情」,否定「欲」,追求的是「中和」的境界。《中庸》有言:「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人的情感尚未發動時,內心保持一種寂然不動、不偏不倚的狀態,叫作「中;情感表現出來時能把握好度,沒有過或不及,在適當的分寸里,符合自然常理與社會規範,就叫「和」。
《中庸》認為,當人們普遍能達到「中和」的境界時,天地便能各安其位而運行不息,萬物便能各得其所而生長發育。
具體到每個人,路徑就是「反身而誠」。「誠」固然有不欺人的意思,但更重要的含義是不自欺,它強調的是人與自我的關係。
你可以不面對他人,但不得不面對自己。不管你走到地球的任何角落,擁有多少同類,你的內心世界只有你自己在感受,與你相依相伴的也只有你自己。所以,你要為自己負起責任,來不得半點虛假。事實上,這個世上只有一種活法,那就是誠實地活著。
聖人就是誠實地活著並解決了諸多問題的人。但讓他們去經歷別人所經歷的,則未必能化險為夷。比如把王陽明放到孫傳庭的位置上,多半也無法挽狂瀾於既倒,拯救大明。
由此觀之,聖人同每個人一樣,都只能在自己的人生中處理自己的難題。換句話說,聖人沒有什麼了不起,人人皆可成聖,只要你開始反躬自省,立志立誠。
王陽明的一個弟子患了眼病,整天凄凄慘慘,憂悶不堪。王陽明對他說:「你這是珍惜你的眼睛,卻輕賤了你的心。」
很多人跟這個「貴目賤心」的學生一樣,一輩子奔忙都是為了肉體焦慮,極少照看自己的內心,無視心靈的殘缺和病變。
王陽明說:「常快活便是功夫。」陽明心學的一個重要目標就是養成快樂的習慣,甚至讓自己成為快樂的源泉。這是一種由內而外,本自具足的快樂,源於心靈的成長和人格的完善,喚作「真樂」。
「真樂」是反求諸己的。生活中的許多麻煩,都是因為人心迷失卻又盲目向外追求快樂所導致的。正如古希臘哲學家伊壁鳩魯所言:「沒有一種快樂本身是壞的。但有些可以產生快樂的事物,卻帶來了比快樂大得多的煩惱。」心理學的解釋是:讓人不快樂的原因主要有兩樣。一是本來與我們個人無關的事,卻要讓自己對號入座;二是對那些不能掌控的事,人潛意識裡總是想掌控。
沒有人不嚮往更好的生活,但「更好生活」的定義權已被商家壟斷。本來成功都要摸爬滾打許多年,夢想都要經過千錘百鍊,幸福都要從一點一滴的生活中感悟,而在消費社會裡,只需要「買買買」就可以了。在「中產」、「輕奢」等各種標籤的裹挾中,生命喪失了意義,依賴慾望和幻覺運轉。於是一事當前,很多人腦子沒動心先動,被自己的情緒和好惡控制,在利害計較與患得患失中蹉跎了一生,還疲憊不堪,傷痕纍纍。
「人是什麼」比「人有什麼」更重要,也比「他人的評價」重要得多。用王陽明的話說就是做人首重成色(內在的人格),再論斤兩(外在的事功)。而擺脫苟且生活的重要標誌即在於一個人凡事是「循理」還是「從欲」,「循理則雖酬酢萬變而未嘗動,從欲則雖槁心一念而未嘗靜」。
理即良知,從之則「心能轉境」,否則「心隨境轉」,一生懵懂。
由此可見,「心」與「境」不能割裂,王陽明只是重新界定了「內心」與「外物」的關係,即「意之所在便為物」(思維的對象就是物)。
人總是通過自身的認知系統把萬物審美化、符號化。我們感受到的不是現實本身,而是經過闡釋、意義化的現實,這就是王國維的「有我之境」,比如杜甫的名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人因為心中感傷,看見花瓣上沾著露珠,就覺得花在流淚;親人分別,滿心離愁,看見飛鳥掠過,便覺得它跟人一樣驚惶。
王陽明的世界觀是「萬物一體」,認為宇宙是個巨大的生命體,無論山河湖海還是草木魚蟲,日月星辰還是我們自己,都是宇宙身上的細胞,彼此相通。正因如此,五穀可以成為人的食物,藥石可以醫治人的疾病。
而既然天生萬物以養人,那麼人的一切也應該在現實中圓滿地解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是的,諸行無常,世間所有的現象無時無刻不在生滅變化,沒有恆常的本質;諸法無我,世間所有的事物都相互依存,沒有獨立的實體。
是的,因果律是如此強大,以至於我們都快忘記人之為人最重要的是擁有自由意志了。但你仍可選擇相信《了凡四訓》,相信袁了凡的「命由天定,運由己生」。
是的,人間不值得,但還是要過上一過,因為當賈寶玉最終淪為「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的乞丐,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中煢煢孑立,踽踽獨行時,忽然想起晴雯撕扇的那個端午節,想起史湘雲醉卧芍藥裀的那個午後,想起那年春天桃花盛開,自己與林黛玉在樹下共讀《西廂》的情景,禁不住心頭一熱,一絲淺笑還是在布滿污垢的臉上浮現。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作者:呂崢,傳習書院的老師;畢業於中國傳媒大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代表作《明朝一哥王陽明》《中國誤會了袁世凱》《非如此不可,顧准傳》《你不必向這個世界證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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