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人的青春在這裡迷醉,然後走上熙攘的路程
* * *
自然底夢
我曾經迷誤在自然底夢中,
我底身體由白雲和花草做成,
我是吹過林木的嘆息,早晨底顏色,
當太陽染給我剎那的年輕,
那不常在的是我們擁抱的情懷,
它讓我甜甜的睡:一個少女底熱情,
使我這樣驕傲又這樣的柔順。
我們談話,自然底朦朧的囈語,
美麗的囈語把它自己說醒,
而將我暴露在密密的人群中,
我知道它醒了正無端地哭泣,
鳥底歌,水底歌,正綿綿地回憶,
因為我曾年青的一無所有,
施與者領向人世的智慧皈依,
而過多的憂思現在才刻露了
我是有過藍色的血,星球底世系。
1942年11月
* * *
贈 別
多少人的青春在這裡迷醉,
然後走上熙攘的路程,
朦朧的是你的怠倦,雲光和水,
他們的自己失去了隨著就遺忘,
多少次了你的園門開啟,
你的美繁複,你的心變冷,
儘管四季的歌喉唱得多好,
當無翼而來的夜露凝重——
等你老了,獨自對著爐火,
就會知道有一個靈魂也靜靜地,
他曾經愛你的變化無盡,
旅夢碎了,他愛你的愁緒紛紛。
194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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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去
活下去,在這片危險的土地上,
活在成群死亡的降臨中,
當所在的幻象已變猙獰,所有的力量已經
如同暴露的大海
兇殘摧毀兇殘,
如同你和我都漸漸強壯了卻又死去。
那永恆的人。
彌留在生的煩憂里,
在淫蕩的頹敗的包圍中,
看!那裡已奔來了即將解救我們一切的
饑寒的主人;
而他已經鞭擊,
而那無聲的黑影已在蘇醒和等待
午夜裡的犧牲。
希望,幻滅,希望,再活下去
在無盡的波濤的淹沒中,
誰知道時間的沉重的呻吟就要墜落在
於詛咒里成形的
日光閃耀的岸沿上;
孩子們呀,請看黑夜中的我們正怎樣孕育
難產的聖潔的感情。
1944年9月
* * *
飢餓的中國
我們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希望,
然後再受辱,痛苦,掙扎,死亡,
因為在我們明亮的血里奔流著勇敢,
可是在勇敢的中心:茫然。
我們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希望,
它說:我並不美麗,但我不再欺騙,
因為我們看見那麼多死去人的眼睛
在我們的絕望里閃著淚的火焰。
當多年的苦難以沉默的死結束,
我們期望的只是一句諾言,
然而只有虛空,我們才知道我們仍舊不過是
幸福到來前的人類的祖先,
還要在無名的黑暗裡開闢新點,
而在這起點裡卻積壓著多年的恥辱:
冷刺著死人的骨頭,就要毀滅我們的一生,
我們只希望有一個希望當作報復。
1947年8月
* * *
智慧之歌
我已走到了幻想底盡頭,
這是一片落葉飄零的樹林,
每一片葉子標記著一種歡喜,
現在都枯黃地堆積在內心。
有一種歡喜是青春的愛情,
那時遙遠天邊的燦爛的流星,
有的不知去向,永遠消逝了,
有的落在腳前,冰冷而僵硬。
另一種歡喜是喧騰的友誼,
茂盛的花不知道還有秋季,
社會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騰,
生活的冷風把熱情鑄為實際。
另一種歡喜是迷人的理想,
他使我在荊棘之途走得夠遠,
為理想而痛苦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看它終於成笑談。
只有痛苦還在,它是日常生活
每天在懲罰自己過去的傲慢,
那絢爛的天空都受到譴責,
還有什麼彩色留在這片荒原?
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樹不凋,
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為營養,
它的碧綠是對我無情的嘲弄,
我咒詛它每一片葉的滋長。
1976年3月
* * *
冥 想
1
為什麼萬物之靈的我們,
遭遇還比不上一棵小樹?
今天你搖搖它,優越地微笑,
明天就化為根下的泥土。
為什麼由手寫出的這些字,
竟比這隻手更長久,健壯?
它們會把腐爛的手拋開,
而默默生存在一張破紙上。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幾十年,
彷彿曾做著萬物的導演,
實則在它們長久的秩序下
我只當一會小小的演員。
2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裡,
我只覺得它來得新鮮,
是濃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勞作、冒險。
彷彿前人從未經臨的園地
就要展現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對著墳墓,
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回顧,
只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1976年5月
* * *
友 誼
1
我珍重的友誼,是一件藝術品
被我從時間的浪沙中無意拾得,
掛在匆忙賓士的生活驛車上,
有時幾乎隨風飄去,但並未失落;
又在偶然的遇合下被感情底手
屢次發掘,越久遠越覺得可貴,
因為其中回蕩著我失去的青春,
又賦予我親切的往事的回味;
受到書信和共感的細緻的雕塑,
擺在老年底窗口,不僅點綴寂寞,
而且象明鏡般反映窗外的世界,
使那粗糙的世界顯得如此柔和。
2
你永遠關閉了,不管多珍貴的記憶,
曾經留在你栩栩生動的冊頁中,
也不管生活這支筆正在寫下去,
還有多少思想和感情突然被冰凍;
永遠關閉了,我再也無法跨進一步,
到這冰冷的石門後漫步和休憩,
去尋覓你漫煦的陽光,會心的微笑,
不管我曾多年溝通這一片田園;
呵,永遠關閉了,嘆息也不能打開它,
我的心靈投資的銀行已經關閉,
留下貧窮的我,面對嚴厲的歲月,
獨自回顧那已喪失的財富和自己。
1976年6月
* * *
冬
我愛在淡淡的太陽短命的日子,
臨窗把喜愛的工作靜靜做完;
才到下午四點,便又冷又昏黃,
我將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麼快,人生已到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獨自憑弔已埋葬的火熱一年,
看著冰凍的小河還在冰下面流,
不只低語著什麼,只是聽不見。
呵,生命也跳動在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冬晚圍著溫暖的爐火,
和兩三昔日的好友會心閑談,
聽著北風吹得門窗沙沙地響,
而我們回憶著快樂無憂的往年。
人生的樂趣也在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雪花飄飛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親人珍念,
當茫茫白雪鋪下遺忘的世界,
我願意感情的激流溢於心田,
來溫暖人生的這嚴酷的冬天。
1976年12月
Photo @Pexels.com
王 佐 良 談 穆 旦
論穆旦的詩
文|王佐良
一想起穆旦,我就想起三四十年代之交的昆明。那時抗日戰爭正在進行,我們同是從北方來的流亡學生,在那裡完成了大學學業。但那時他已經有過不尋常的經歷,其一是他是從長沙步行一千多公里來到昆明的,其二是他曾參加遠征軍去緬甸,又從那裡撤退到印度。他的身體經受了一次大考驗,但終於活著回到昆明,去做他歷來愛做的事——寫詩。
早在北方,當他還是少年,穆旦就已開始寫詩,寫的大部分是雪萊式的抒情詩。戰爭使他興奮,也是他沉思。他的筆下多了老百姓的痛苦,這在《讚美》一詩里就已明顯:
一個農夫,他粗糙的身軀移動在田野中,
他是一個女人的孩子,許多孩子的父親,
多少朝代在他身邊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
而他永遠無言地跟在犁後旋轉,
翻起同樣的泥土溶解過他祖先的,
是同樣的受難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聲流過去了,
多少次跟來的是臨到他的憂患;
在大路上人們演說,叫囂,歡快,
然而他沒有,他只放下了古老的鋤頭,
再一次相信名詞,溶進了大眾的愛,
堅定地,他看著自己溶進了死亡里,
而這樣的路是無限的悠長的
而他是不能夠流淚的,
也沒有流淚,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此詩寫於1941年,內容是戰時中國農民的痛苦和堅韌,形式上也有特點:每行都很長,自由奔放,每節都以「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作結。這個複句給了全詩一種秩序,也是意義的重點所在。
當然,他還有別的意境,方式也有所不同。他能寫得很有聲色光影之美,例如:
藍天下,為永遠的謎迷惑著的
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
你們被點燃,卻無處歸依。
呵,光,影,聲,色,都已經赤裸,
痛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
這最後一行是有著一個年輕人的全部憂傷和希望的。
他也能寫暴力,如在《五月》里:
勃朗寧,毛瑟,三號手提式,
或是爆進人肉去的左輪,
它們能給我絕望後的歡樂,
對著漆黑的槍口,你就會看見
從歷史的扭曲的彈道里
我是得到了二次的誕生。
這是充滿現代意識的詩行,然而又伴隨著歷史感,奇異的形象(「歷史的扭曲的彈道里」),出人意料的拚合(「絕望後的快樂」),短短几行,寫出了一個當代知識分子的處境和心情。
也是在《五月》里,出現一種奇異的對照:
負心兒郎多情女
荷花池旁訂誓盟
而今獨自依欄想
落花飛絮滿天空
而五月的黃昏是那樣的朦朧!
在火炬的行列叫喊過去以後,
誰也不會看見的
被恭維的街道就把他們傾出,
在報上登過救濟民生的談話後,
誰也不會看見的
愚蠢的人們就撲進泥沼里,
而謀害者,凱歌著五月的自由
緊握一切無形電力的總樞紐。
感傷性的舊的愛情場面被當代政治壓倒了,當中的工業性形象(「無形電力的總樞紐」)和典型化的人物(「謀害者」)宛如W·H·奧登的詩。奧登和艾略特正是那些年代裡被穆旦和其他昆明詩人熱切地讀著的外國詩人。
這就使人們想到一個問題,即四十年代現代主義在昆明的興起。穆旦和他的朋友們不但受到西方現代派詩的影響,而且他們身邊還有更直接的影響,來自他們的老師威廉·燕卜蓀。這位英國詩人兼文論家那時在西南聯大教書,開了一門課,叫做「當代詩歌」。他不講自己的詩,他的學生當中能夠讀懂他那結合著現代科學和哲學的詩的人也不多。但是通過教學和他的為人,學生們慢慢學會了如何去體會當代敏感。他們正苦於缺乏學習的榜樣——當時新月派詩的盛時已過,他們也不喜歡那種缺乏生氣的後浪漫主義詩風——因此當燕卜蓀在課堂上教他們讀艾略特的《普魯弗洛克的情歌》、奧登的《西班牙》和十四行詩的時候,他們驚奇地發現:原來還有這樣的新的題材和技巧!但是戰局在惡轉,物價在騰飛,在那樣艱苦的生活環境里,這些青年知識分子最終也沒有找到一個可以庇護藝術的象牙塔。他們倒是把從西方現代主義學到的東西用來寫中國的現實了。
對於穆旦,現代主義的重要性在與它多少能看到表面現象以下,因此而有一種深刻性和複雜性。從1942年起,他開始寫得不同,常把肉體的感覺和玄學的思考結合起來,例如在《詩八首》里:
3
你底年齡里的小小野獸,
它和春草一樣的呼吸,
它帶來你底顏色,芳香,豐滿,
它要你瘋狂在溫暖的黑暗裡。
我越過你大理石的理智殿堂,
而為它埋藏的生命珍惜;
你我底手底接觸是一片草場,
那裡有它底固執,我底驚喜。
4
靜靜地,我們擁抱在
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裡,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
那窒息著我們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語,
它底幽靈籠罩,使我們遊離,
游進混亂的愛底自由和美麗。
中國過去沒有過這樣的愛情詩,後來也罕見。穆旦在中國詩歌的不斷滾流里抓住了另一個絕對完美的一瞬間了。
這也是他的語言的勝利。他避用陳詞濫調,但是對普通白話也作了一番修剪,去其羅嗦而保其純樸,煉出了一種明亮的、靈活的、能適應他的不斷變化的情緒的語言。辭彙是簡單的,但它們的配合則不尋常,形象更常令人驚訝——「我縊死了我的錯誤的童年」,「你給我們豐富,和豐富的痛苦」,「水流山石間沉澱下你我」,等等。有時他的詩不能一讀就懂,那只是因為他所表達的不是思想的結果,而是思想的過程。有時他顯得不那麼流暢,那也只是反映了他內心的苦澀。由於這一切,他的風格是新鮮的,活潑的,常帶戲劇性,有它獨特的韻味。
他注重創作實踐,對於理論家們不甚理會,自己也沒有談過詩學。人們可能有一個初步印象:他過分傾向艾略特和奧登的寫法了,特別是奧登——可是在三十年代哪個青年能不喜歡作為歐洲反法西斯文學前衛的奧登呢?只不過奧登有時顯得故作姿態,而在穆旦身上人們只見一種高雅、一種純真,它們是絕不允許擺弄任何姿態的。畢竟,他的身子骨里有悠長的中國古典文學傳統。即使他竭力避開它的影響,它還是通過各種渠道——讀物,家庭,朋友等等——滲透了過來。他對於形式的注意就是一種古典的品質,明顯地表露於他詩段結構的完整,格律的嚴謹,語言的精粹。
這也就是說,在穆旦身上有幾種因素在聚合。雖然他已寫了不少好詩,人們期待他寫得更好。他是那個時期最有發展潛力的詩人之一。然而生活環境卻變得不能忍受了。抗日戰爭勝利之年,他還不到三十歲,卻發現自己處在「過去和未來兩大黑暗間」(《三十誕辰有感》)。他「想要走,走出這曲折的地方」,於是去了芝加哥,在那裡學了俄語,學到能譯普希金的程度。五十年代之初,他回到中國大陸,看到當時詩壇的情況,感到自己過去的寫法不能再繼續下去,於是潛心於詩的翻譯。政治運動衝擊了他,而且時間比別人早。身處逆境,他卻更加堅韌地偷空翻譯,多少年過去,他終於成為新中國最有成就的詩歌翻譯家之一,譯了普希金、雪萊、濟慈、葉芝、艾略特、奧登,最後還把拜倫的《唐璜》全部譯了過來,譯文的流暢、風趣和諷刺筆法與原作相稱,以至我們今天如提中國譯詩的突出成就,名單上少不了它。
朋友們有點放心了,但不免想問:他自己的詩創作又怎樣?難道他的詩才的源泉就真的乾枯了?
當然沒有。事實上,他的譯詩之所以出色,正因為他把全部的詩才投了進去。此外,他並沒有完全斷絕寫詩。1976年左右,朋友們手裡流傳著他的手寫稿,上面有《智慧之歌》、《秋》、《冬》等詩。
三首都是好詩。經過了三十年的沉默,他的詩並未失去過去的光彩。語言的精練,形式的嚴謹,都不減當年,只是情緒不同了——沉靜,深思,帶點憂鬱,偶然有發自靈魂的痛叫聲。《智慧之歌》中就有沉痛的一問:
那絢爛的天空都受到譴責,
還有什麼彩色留在這片荒原?
《秋》有秋天的寧靜,不過到了末尾「卻見嚴冬已遞來它的戰書」。等到《冬》真的來到,它的情調是哀歌式的,其第1部分起迄兩段是這樣的:
我愛在淡淡的太陽短命的日子,
臨窗把喜愛的工作靜靜做完;
才到下午四點,便又冷又昏黃,
我將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麼快,人生已到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雪花飄飛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親人珍念,
當茫茫白雪鋪下遺忘的世界,
我願意感情的激流溢於心田,
來溫暖人生的這嚴酷的冬天。
但是他沒有能夠嘗到「感情的熱流」所能給的「溫暖」。1976年初,他從自行車上摔下,腿部骨折了。1977年2月,在接受傷腿手術前夕,他突然又心肌梗塞。一個才華絕世的詩人就這樣過早地離去了。
選自《穆旦詩全集·序》
李方編,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年
編輯 | 木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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