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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清明,正是人間銷魂時

清和清明,正是人間銷魂時

郭梅

在二十四節氣里,清明也許未必是最詩意的,卻應是最清妍的。

一一一編者

由於寒食、清明相距甚近,人們逐漸將掃墓的習俗延至清明,文人墨客們也往往將這兩個節日並提

北宋皇祐五年 (1053),自稱奉旨填詞的白衣卿相柳永拋下自己筆底的「曉風殘月」「露花倒影」,也拋下酒邊筵前的鶯鶯燕燕紅粉知己們,到另一個世界繼續吟唱楊柳岸去了。這位婉約派的代表人物身前落拓身後蕭索,好在有一干酷愛其詞的女子們一直記著他。《喻世明言》 第十二卷 《眾名姬春風吊柳七》 結穴處說「每年清明左右,春風駘蕩,諸名姬不約而同,各備祭禮,往柳七官人墳上掛紙錢拜掃,喚做『吊柳七』,又喚做『上風流冢』。未曾『吊柳七』 『上風流冢』者,不敢到樂游原上踏青。後來成了個風俗,直到高宗南渡之後,此風方止。」這雖是小說家言,但也確為才子的一生點上了一個最恰切的句號,同時也真切地反映了當時的清明祭掃、踏青之習俗。

眾所周知,我們的祖先將祭祀看得很重。清明節又叫踏青節,與七月十五的中元節、十月初一的寒衣節並稱三大「鬼節」,是我國最重要的祭祀節日之一,也是二十四節氣中唯一的節日,迄今已有2500多年的歷史。

清明的前一天或兩天,是寒食———這個名稱,緣於其紀念抱木死於火中的介子推的初衷,因而要禁火、吃冷食———京劇有清明節令戲 《焚綿山》,故事源於春秋時期的傳說:晉國內亂,太子申生被獻公寵姬驪姬害死,公子夷吾和重耳出逃。介子推追隨重耳逃亡19年,風餐露宿,艱辛備嘗。有一年重耳在衛國斷糧,乞討無著,介子推為救重耳,割下自己腿上的一塊肉給他充饑,重耳大為感動,表示他日若登君位,定當報答。但當重耳成為晉文公後,介子推不僅不主動請賞,反而隱居綿山,辭官不言祿。文公火焚綿山逼他出來,介子推堅持氣節抱樹而死。文公追悔,為之修祠立廟,並下令於介子推忌日禁火、吃冷食以寄託哀思。北宋江西派開山之祖黃庭堅 《清明》 詩云:「人乞祭余驕妾婦,士甘焚死不公侯」,將 《孟子》 里那個偷吃別人祭品卻還厚顏無恥地自誇是有人請他客的齊國人和介子推作對比,一個貪愚自大,一個亮節高風,高下立見。

由於寒食、清明相距甚近,人們逐漸將掃墓的習俗延至清明,文人墨客們也往往將這兩個節日並提,如唐人韋應物詩云:「清明寒食好,春園百卉開」。清明掃墓、踏青不僅多見於詩文,小說戲曲中更是常見。如《喻世明言》 第六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兒》 中有「時值清明佳節,家家士女踏青,處處遊人玩景」的描述。《六十種曲》 里明人徐仲由的 《殺狗記》 描寫孫華結交無良朋友,疏遠親兄弟孫榮。其妻楊氏賢而慧,設下殺狗之計,終使孫華幡然悔悟,兄弟和好。其中第十九出 《計倩王老》 就描述楊氏藉清明上墳的機會請老家人王老實規勸丈夫。又如 《紅樓夢》 第五十八回 《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痴理》 描寫:「可巧這日乃是清明之日,賈璉已備下年例祭祀,帶領賈環、賈琮、賈蘭三人去往鐵檻寺祭柩燒紙。寧府賈蓉也同族中幾人各辦祭祀前往。因寶玉未大愈,故不曾去得」,可見清明祭祀祖先是賈府的大事,而且是只有男主人才有權參與的。演小生的藕官與舞台上的搭檔小旦葯官情投意合,葯官夭亡後她心裡十分牽記,清明時卻只能在大觀園裡偷偷地燒紙紀念———

……忽見一股火光從山石那邊發出,將雀兒驚飛。寶玉吃了一大驚,又聽那邊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紙錢進來燒? 我回去回奶奶們去,仔細你的肉!」寶玉聽了,益發疑惑起來,忙轉過山石看時,只見藕官滿面淚痕,蹲在那裡,手裡還拿著火,守著些紙錢灰作悲。……

就在藕官被發現違規將被責罰之際,幸好寶玉路過撞見,謊稱是自己叫她燒的,才幸免於難。曹公雪芹藉清明習俗不僅正面描寫了藕官的隱秘情感,也從側面輕輕點厾,又一次展現了主人公賈寶玉一貫對女兒家的憐愛和對下人的體恤,堪稱妙筆。

在書中,曹公還多次描寫放風箏,如第五十八回寫一個大蝴蝶風箏掛在竹梢上,紫鵑想撿,探春急忙阻止:「這會子拾人走了的,也不怕忌諱。」黛玉也笑道:「可是呢,知道是誰放晦氣的,快掉出去罷,把咱們的拿出來,咱們也放晦氣。」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 用較長篇幅描寫公子、小姐們放風箏,李紈對黛玉說:「放風箏圖的是這一樂,所以又說放晦氣,你更該多放些,把你這病根兒都帶了去就好了。」可見人們認為清明放風箏有驅邪除穢之效。

北宋重和元年清明節,周邦彥最後一次回望汴梁後,留下詞壇上最經典的作品之一

在現實生活中,騷人墨客們每逢清明自然免不了或發思古之幽情,或推古而及今,留下許多嘉章佳句。唐人崔元翰於德宗建中二年 (781) 辛酉科狀元及第,成為歷史上第一個連中三元之人,他有一首 《清明節郭侍御偶與李侍御、孔校書、王秀才游開化寺,卧病不得同游賦得十韻兼呈馬十八》,從題目看便可知乃應節唱和之作。而那些懷才不遇、貧病交加的文人士子,則往往在此時發出卧病甚至斷炊的哀嘆,或是抒發羈旅行役、人在天涯的痛楚悲涼,如宋代詩人王禹偁在 《清明日獨酌》,喟嘆「春來春去何時盡,閑恨閑愁觸處生」,又道「無花無酒過清明,興味蕭然似野僧」(《清明》)。元人喬吉的散曲[雙調·折桂令]《客窗清明》 則藉「風風雨雨梨花,窄索簾櫳,巧小窗紗」抒發「甚情緒燈前,客懷枕畔,心事天涯」的落寞惆悵。

北宋元豐 五 年(1082),蘇軾被貶黃州後第三次過寒食。天氣陰冷潮濕,生活上的窮困潦倒與政治上的窘迫失意令詩人無法完全排遣無邊的孤獨落寞,於是在沉默滯重的墨色里,他將滿腔的困頓痛苦和憤懣壓抑一起傾瀉在素箋之上: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卧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須已白。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元豐三年 (1080) 二月,時年四十三歲的蘇軾被貶黃州 (今湖北黃岡) 團練副使,投閑置散,陷於基本生存與精神的雙重困境。詩人墾荒東坡,自勵自救,從此自號東坡居士。這篇 《黃州寒食詩帖》 在情緒的錯落起伏間寫盡了他內心的蒼涼惆悵,通篇走筆如飛,氣勢奔放而不失沉穩,轉折跌宕,一氣呵成,較之顏真卿遒勁有餘,又不乏楊少師的狂誕恣肆,且兼有李西台的醇厚濃郁,被公認為天下第三行書。

蘇軾還有句云:「久病逢春只思睡,且求僧榻寄須臾」(《寒食游湖上》),時逢寒食,這位向以豁達著稱的坡仙無心欣賞大好春光,只往梵王宮裡黑甜鄉中去尋求逃避的淵藪,遑論他人?! 他還曾這樣詠梨花:「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枝雪,人生看得幾清明」(《東欄梨花》),大有「人生不滿百,常懷百歲憂」的況味。中唐大詩人元稹存世的關於寒食、清明的作品也往往含愁訴恨,如:「草香河暖水雲晴,風景令人憶帝京。還似往年春氣味,不宜今日病心情。聞鶯樹下沈吟立,信馬江頭取次行。忽見紫桐花悵望,下邽明日是清明」(《寒食江畔》)。便是晏殊這位著名的富貴詞人也曾在寒食之際情不自禁地訴說春愁:「班班疏雨欲晴天,迴避春風入醉眠。新火未來絲閣靜,砌苔窗樹兩依然」(《次韻和參政陳給事寒食杜門感懷》 之一)。北宋重和元年 (1118) 清明節,63歲的詞中聖手周邦彥踏上隋堤,手挽柳枝最後一次回望汴梁,悵然離去,他胸中纏綿的愁情織成了詞壇上最經典的作品之一———《蘭陵王·柳》:「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有詞中李商隱之稱的南宋詞人吳文英有一闕 《西子妝慢·湖上清明薄游》,下片曰:「歡盟誤。一箭流光,又趁寒食去。不堪衰鬢著飛花,傍綠陰、冷煙深樹。玄都秀句,記前度、劉郎曾賦。最傷心、一片孤山細雨」,是對亡妾的深情緬懷,也是對自己煢煢孑立形影相弔的自哀自憐。南宋最後一位重要詞人張炎則在「雨聲嘩」的清明時節黯然自問:「折得一枝楊柳,歸來插向誰家?」(《朝中錯》),天涯遊子欲歸無處的落寞悲涼躍然紙上,落筆清空,似輕實重。明末清初著名學者屈大均乃嶺南三大家之一,其《壬戌清明作》 云:「朝作輕寒暮作陰,愁中不覺已春深。落花有淚因風雨,啼鳥無情自古今。故國江山徒夢寐,中華人物又銷沉。龍蛇四海歸無所,寒食年年愴客心」,用「落花」「啼鳥」暗喻心境,也頗有代表性。

小說戲曲中,春光明媚的清明時節也常成為有情人相愛相戀的背景。最有名的就是《白蛇傳》

不過,值得強調的是,在車載斗量的寒食、清明詩篇里,其實也並非都是寒士們自傷身世的聲聲嘆息或多愁善感的傷春惜春之語,細細看將過去,其實也頗不乏佳人高高揚起的鞦韆架和讀書人歡快的笑臉。

有一年清明,新樂府運動的領軍人物白居易在家裡以女樂招待來訪的客人,心情甚為舒暢,有詩為證:「看舞顏如玉,聽詩韻似金。綺羅不許笑,弦管不妨吟。可惜春光老,無嫌酒盞深。亂花送寒食,並在此時心」(《清明日觀妓舞聽客詩》)。到了唐末,香奩體的代表詩人韓偓有一首以 《鞦韆》 為題的絕句繪寫清明風情:「鞦韆打困解長裙,指點醍醐索一樽。見客入來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門」,不僅生動地描摹出春日少女飛揚如鞦韆的情懷,而且應該是啟發了若干年後那位婉約詞宗李清照的。

清道光十五年 (1835) 清明的前一天,清代第一女詞人顧太清和丈夫奕繪一起在她所居住的天游閣的庭院前種下了幾株海棠,並填了一首 《臨江仙·清明前一日種海棠》,奕繪也和了一闕《綺羅香》。「成陰結子後,記取種花人」,她讓嬌美艷麗的海棠見證自己刻骨銘心的愛情,亦讓後人回想不已。而在小說戲曲里,春光明媚的清明時節自然常常成為有情人相愛相戀的背景。如蒲松齡在其 《青鳳》 一篇里如是拉開耿生與狐女青鳳浪漫故事的序幕:「會清明上墓歸,見小狐二,為犬逼逐……生憐之,啟裳衿提抱以歸。閉門,置床上,則青鳳也。」

肇始於清明的愛情故事,最著名要數白蛇傳了。清代曲家方成培的 《雷峰塔》 傳奇之第六齣 《舟遇》 表現清明節西子湖邊遊人如織,剛下凡的白娘娘惟獨對「風流俊雅」的許宣 (後來吳語中慢慢變成了「許仙」。編者注) 青眼有加。她故攝驟雨,以附舟避雨為名,和許宣同船共渡。她假稱自己年輕寡居,「無限凄惶,淚雨千行」,於是這個美麗哀怨的女子引起了許宣的同情,並萌生了與之締結鴛盟的念頭:「痴想,我願把誓盟深講,怎能夠雙雙同效鸞凰?」生旦二人唱詞的典雅整飭和老艄翁吳語賓白的通俗有趣相輔相成,襯著雨西湖的大好春光,四個角色一台戲,紅顏與鶴髮相映,詩情共畫意並存,一直以來深受歡迎,現在各劇種常演的「游湖」或「借傘」一折就往往以這出 《舟遇》為藍本。而滬劇傳統戲 《庵堂相會》 里的「攙橋」講的是富家小姐金秀英不願嫌貧愛富撕毀婚約,在清明節以踏青為名出門尋找未婚夫陳阿興,二人相逢不相識,演出了一幕在男女授受不親的約束下,青年男子攙扶小腳女子過橋的小喜劇,溫馨有趣。約略相似的還有京劇《小上墳》,又名 《丑榮歸》,講劉祿敬上京赴試,留下妻子蕭素貞苦度光陰。後來他得授官職,上任時趁清明回家掃墓,見一女子酷似妻子,遂上前相認。該劇乃旦和丑的對兒戲,載歌載舞,喜中蘊含悲情。

《游湖借傘》 和 《小上墳》 讓人百看不厭,而關於清明的詩句也還有不少讓人百讀不厭,如:「落花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渡水人」(王維 《寒食氾水山中作》)。淡淡的感傷,淡淡的禪意,一派詩佛氣象。又如:「寒食江村路,風花高下飛。江煙輕冉冉,竹日凈暉暉。田父要皆去,鄰家行不違。地偏相識盡,雞犬亦忘歸」(杜甫 《寒食》)。詩中的景很田園,人很田園,語言也很田園———是絢爛之極歸於平淡的那種,乍看不怎麼起眼,但最是耐得久讀。

晚唐溫庭筠詞章華麗富瞻,連詠寒食的詩也不避穠艷:「紅深綠暗遙相交,抱暖含春披紫袍」(《寒食日作》)。北宋處士林和靖則有 《山中寒食》 二首,其一云:「方塘波綠杜蘅青,布穀提壺已足聽。有客新嘗寒具罷,據梧慵復散幽徑」,倒是和他那首著名的詠梅詩有異曲同工之妙。還有的詩人以詠物代言志,如唐人曹松的 《寒食日題杜鵑花》:「一朵又一朵,並開寒食日。誰家不禁火,總在此花枝」,寓意層深,新巧可喜。

在二十四節氣里,清明也許未必是最詩意的,但應是最清妍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云:「物至此時,皆以潔齊而清明矣」。清明,清且明也,自然萬物純澈清朗而又明凈無暇,東風駘蕩,桃紅柳綠,清和晴明,正是人間銷魂時。

(作者為杭州師範大學文創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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