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清明，滿目山河空念遠

最新 04-05

編者語

又到清明，幾分愁緒，幾許悲傷，掬一抔黃土撒在墳冢，摘幾朵山花放上祭台。清明懷人，讀一讀袁枚這篇《祭妹文》。

祭妹文

袁枚①

乾隆丁亥②冬，葬三妹素文③於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

嗚呼！汝生於浙，而葬於斯，離吾鄉七百里矣；當時雖觭夢④幻想，寧知此為歸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貞，遇人仳離，致孤危托落。雖命之所存，天實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嘗非予之過也。予幼從先生授經，汝差肩而坐，愛聽古人節義事；一旦長成，遽躬蹈之。嗚呼！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堅貞若是。

余捉蟋蟀，汝奮臂出其間；歲寒蟲僵，同臨其穴。今予殮汝葬汝，而當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歲，憩書齋，汝梳雙髻，披單縑來，溫《緇衣》一章。適先生奓戶⑤入，聞兩童子音琅琅然，不覺莞爾，連呼則則，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當分明記之。予弱冠粵行，汝掎裳悲慟。逾三年，予披宮錦⑥還家，汝從東廂扶案出，一家瞠視而笑，不記語從何起，大概說長安登科、函使報信遲早云爾。凡此瑣瑣，雖為陳跡，然我一日未死，則一日不能忘。舊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歷歷，逼取便逝。悔當時不將嫛婗⑦情狀，羅縷紀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間，則雖年光倒流，兒時可再，而亦無與為證印者矣。

汝之義絕⑧高氏而歸也，堂上阿奶⑨，仗汝扶持；家中文墨，?汝辦治。嘗謂女流中最少明經義、諳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⑩，而於此微缺然。故自汝歸後，雖為汝悲，實為予喜。予又長汝四歲，或人間長者先亡，可將身後托汝；而不謂汝之先予以去也！

前年予病，汝終宵刺探，減一分則喜，增一分則憂。後雖小差?，猶尚殗殜?，無所娛遣；汝來床前，為說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資一歡。嗚呼！今而後，吾將再病，教從何處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醫言無害，遠吊揚州。汝又慮戚吾心，阻人走報。及至綿惙?已極，阿奶問：「望兄歸否？」強應曰：「諾。」已予先一日夢汝來訣，心知不祥，飛舟渡江，果予以未時還家，而汝以辰時氣絕；四支猶溫，一目未瞑，蓋猶忍死待予也。嗚呼痛哉！早知訣汝，則予豈肯遠遊？即游，亦尚有幾許心中言要汝知聞、共汝籌畫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當無見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見汝；而死後之有知無知，與得見不得見，又卒難明也。然則抱此無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詩，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傳；惟汝之窀穸，尚未謀耳。先塋在杭，江廣河深，勢難歸葬，故請母命而寧汝於斯，便祭掃也。其旁葬汝女阿印；其下兩冢：一為阿爺?侍者朱氏，一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曠渺，南望原隰，西望棲霞?，風雨晨昏，羈魂有伴，當不孤寂。所憐者，吾自戊寅年讀汝哭侄詩後，至今無男?；兩女牙牙，生汝死後，才周晬耳。予雖親在未敢言老，而齒危發禿，暗裡自知，知在人間，尚復幾日？阿品?遠官河南，亦無子女，九族無可繼者。汝死我葬，我死誰埋？汝倘有靈，可能告我？

嗚呼！身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小倉山房詩文集》

注釋

①袁枚（1716～1798）：字子才，號簡齋，自號隨園老人，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清代文學家，與紀曉嵐素有「南袁北紀」之稱。曾任江寧等地知縣，辭官後僑居江寧，築園林於小倉山，號隨園。倡導「性靈說」，有《小倉山房詩文集》《隨園詩話》等傳世。

②乾隆丁亥：即乾隆三十二年（1767）。

③素文（1719～1759）：名機，字素文，別號青琳居士。葬於上元羊山，位於今南京東。

④觭（jī）夢：怪異的夢。

⑤奓（zhà）戶：開門。奓，開。

⑥披宮錦：指袁枚於乾隆年間考中進士，選授翰林院庶吉士，請假南歸省親之事。

⑦嫛婗（yī ní）：嬰兒。這裡引申為兒時。

⑧義絕：斷絕情誼。這裡指離婚。

⑨阿奶：指袁枚的母親章氏。

⑩婉嫕（yì）：溫柔、和順。

?小差（chài）：病情稍有好轉。差，同「瘥」。

?殗殜（yè dié）：病不甚重，半起半卧。

?綿惙（chuò）：病勢危險。

?阿爺：指袁枚的父親袁濱。

?西望棲霞：棲霞，山名，在今江蘇南京東。此山位於羊山之西，故云「西望棲霞」。

?男：兒子。袁枚於乾隆二十三年（1758）喪子。袁枚寫這篇祭文之後兩年，至六十三歲，其妾鍾氏才又生了一個兒子，名阿遲。

?阿品：袁枚的堂弟袁樹，小名阿品，由進士任河南正陽縣縣令。據袁枚《先妣行狀》，阿品有個兒子叫阿通。但那是袁枚寫《祭妹文》以後的事了。

賞讀

《清文評註讀本》對這篇《祭妹文》的評價是：「韓昌黎《祭十二郎文》、歐陽修《瀧岡阡表》皆古今有數文字，得此乃鼎足而立。」可見，這篇出於袁枚之手的懷念三妹的文章，有著怎樣的藝術感染力！

三妹素文的不幸遭遇，令人扼腕。她曾與如皋高氏指腹為婚。高氏子品行惡劣，高家主動提出解除婚約。不想素文為封建詩書所誤，心慕節義，不願毀棄婚約。嫁入高家之後，高氏子遊盪如昔，毫無收斂，素文備受虐待，苦不堪言。素文將自己的遭遇告知父親，最終父親告於官府，才解除了雙方的婚姻。素文此後居於娘家，四十歲時去世。袁枚曾寫《女弟素文傳》，追憶妹妹蹇促的一生。

素文是位才女，和袁枚感情很深。袁枚用文字悼念亡妹，怎不牽動愁腸，催涌淚泉？追憶往昔，如影歷歷。袁枚從幼年寫起，當年一起捉蟋蟀的情景，彷彿就在昨日；書齋里的琅琅書聲，猶在耳邊；當年兄妹分離的悲慟、妹迎兄歸的喜悅，還藏在心裡，但是妹妹你啊，卻已經不在人世。隨後，袁枚又寫素文從高家歸來之後的那些日子。雖講述的都是一些生活瑣事，但寫來卻件件飽含著真情。

此文最感人的文字，是描寫素文病逝的段落。素文於奄奄一息之際，仍在盼望著哥哥能在身邊。當袁枚驚悉噩耗匆忙趕回家時，素文已氣絕，但「四支猶溫，一目未瞑」。素文啊素文，你是在忍死以待兄長嗎？身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荒郊野外，寒風朔朔，紙灰飄飄。素文啊素文，兄長要回去了，但我多麼捨不得分別啊，不禁要頻頻回首看你。行文至此，袁枚想來已是悲不能禁，將對妹妹的懷念和摯愛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這是一篇凄惻動人的好文章，以其高超的文字魅力，打動了無數讀者。袁枚為文素來講求「性靈」。他在《隨園詩話》里說：「凡作詩，寫景易，言情難。何也？景從外來，目之所觸，留心便得；情從心出，非有一種芬芳悱惻之懷，便不能哀感頑艷。」說的便是這個道理。這也是《祭妹文》寫得如此成功的壼奧所在。

（本文文字內容由我社編輯張雯提供，摘自閑雅小品《山河空念遠：懷人小品賞讀》一書，作者習斌、姚宇。文中部分圖片來源於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