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求幸愁斷腸,深宮怨妃石家莊
京南275公里,便是中國離首都最近、存在感最低的省會城市——石家莊。作為離鄉十載的莊裡人,我謹將有關石家莊的幾個時空片段分享於此,或許能夠幫助更多人了解這座城市內里的魂魄。
同時,在接下來幾個月,虎嗅會接連推出一系列解讀當前市井中國變遷的系列策劃,走訪數個中國城鎮。本篇就算為這一系列內容拋磚引玉吧。
一、河北人民的胸懷
1996年夏天,河北的上空漏了個口子。
我在京石高速上通過車窗向外望,隔壁的京廣線鐵路橋,幾乎要被橋下的滹沱河水漫過——全省境內,每秒鐘有3萬多立方米洪水穿過這條連接南北中國的動脈。在那個銀河倒泄的八月,僅河北南部滏陽河的上游,一天就降下了一年多的雨量。
幸運的是,這片自古便是沖積而成的平原有著天然排洪渠道,伴著西高東低的地形,華北平原上的河流多發端於太行山脈,再東流匯入渤海。而河北的大城市多處於河道之間的扇形平原上,因此並不容易遭受嚴重水災。
(河北地勢圖及海河流域圖)
不幸的是,這些天然河流基本都會匯入海河後再入海,而海河在入海前還要流經直轄市天津。如果河北任由洪水流向下游,則必將危及天津:1917年和1939年,天津兩次被淹,1963年,天津被洪水圍困數月。
更別提京廣、京九、京滬三條鐵路及京港澳高速等南北動脈,以及華北油田向北京市區數百萬市民供氣的設施,都在洪水的威脅範圍內。如此一來,每當太行山脈下起暴雨,對於河北都是一次政治任務。
比如1963年8月11日,國務院批示:「河北省人委要做出各河下泄的具體方案……如果堵口無效時,在堅決保衛天津市和津浦鐵路安全的條件下,有計劃地引導潰水下泄,縮小它的危害範圍。」
所謂「引水下泄」,即當水勢威脅到京津等重要目標單位時,河北需要自覺扒開大堤,將洪水在河北省內不重要的低洼地段消化掉。早在1956年汛期時,河北便「為確保滹沱河北大堤的安全,扒口泄洪,下游深澤、安平、饒陽、獻縣全部被淹。」
滹沱河北大堤,是水利部欽點的國家I級堤防。即便北大堤離北京市區還有近200公里,但那象徵著首都的方向,不容有任何閃失。於是,對於河北人而言,生在一河兩岸,則天命完全不同。
以下為1996年夏天發生在河北的一些人和事——
寧可自己受淹,也要確保京津——滹沱河作證:河北人民講大局。
堅持「四保」原則:一保京津;二保幹線鐵路;三保油田;最後保自己。
北大堤是京津的重要屏障,必須死保硬守。南大堤維繫著當地群眾的生命財產,也要保。但兩者發生矛盾,寧可犧牲自己,也要確保京津。「死保北大堤,力保南大堤」,展現了河北人民的胸懷。
「薄弱環節在南大堤,但我們把人力物力的重點放在北大堤。」衡水市委書記白潤璋一開始就擺出死保北大堤的架式。8月7日,南大堤決口,接到增援請求的白潤璋含淚決定:繼續向北大堤調集1.5萬名民工。「我們掂得出北大堤的分量。」
——《人民日報》:《燕趙抗天歌——河北軍民抗洪搶險紀實》
這2000名民工全是滯洪區內被水圍困的群眾。他們清楚,大堤越堅固,堵截的洪水越多,家鄉就淹得越重。他們更懂得,如果大堤保不住,洪水在寧晉泊留不住,就會沖向下游的天津市,那樣國家的損失就更大。他們沒有一絲埋怨,整整奮戰了十幾個小時,用自己粗糙的雙手保住了大堤;但他們的家鄉已完全淹沒在洪水中。
——新華社:《河北人民的胸懷──燕趙兒女抗洪水保京津紀實》
為了保證泄洪暢通,減少北大堤的壓力。縣委縣政府下令,將滹沱河行洪道扒開兩個寬150米的口子,放水分洪,減少洪水對北大堤的衝擊。泛區人們無怨無悔地說:「只要能保住京津,保住鐵路,保住油田,我們做出犧牲,值得!」
——滄州黨史網:《1996年獻縣抗洪救災紀實》
獻縣人民知道:家淹了不要緊,泛區滯洪就是挨淹的。可是北大堤萬萬開不得,開了北大堤淹沒天津市,北京市也會被洪水包圍。「我們的責任就是死保北大堤」。
「輪起了大鎚,來打樁,先保京津,後保家鄉,就算家鄉保不了,也保京津無禍殃。」隨著一聲聲悲壯的號子響,一根根木樁打入地下,他們淚水不流肚裡咽,砸牢了北大堤同時也砸毀了堤南自己的家園。
——滄州市政府網站:《獻縣「96?8」抗洪救災大事記》
由於河北的防汛抗洪做到了講政治保大局,河北的抗洪受到黨中央、國務院的充分肯定,得到北京人民和天津人民的同情和支持……中直機關為河北捐款900多萬元、北京市送來500萬救災款、天津市送來540萬救災款。
——河北省水利廳:《關於「96?8」抗洪搶險中講政治的思考》
最終,這場洪水使得全省1691萬人口、2316萬畝農田受災,造成456億元損失。河北省以水庫移民和泄洪區居民的無家可歸為代價,「勝利完成」了時任省委書記程維高在滹沱河北大堤上作動員講話時,喊出的「四保」口號。
21年後,知乎網友Soningga Zhang在回答「有什麼關於河北的冷知識?」時,寫下了一段博得4000多點贊的吐槽——
二、房屋頂上架天線
1990年,江蘇人程維高第一次踏上石家莊的土地。在他面前的城市,幾乎沒有一條整潔寬闊的街道,沒有一座像樣的高層建築。到了晚上更是停電四起:冰箱化凍,電視關閉,學生只能在燭光下寫作業。即便是省黨代會這樣的場合,在場幾百名代表也是靠手中的扇子或報紙扇風乘涼。
在那個仇和、阮成發、耿彥波等人還未嶄露頭角的年代,程維高几乎以省級大員的身份扛起了改開後貧困地區第一代能吏的大旗。其「拆牆透綠」的城市改造思維,被繼任者升級為「三年大變樣」,後來,城市工地化成為歷任諸侯的政績保證。在河北坊間曾長年流傳這樣一個笑話——
2008年石家莊推行「三年大變樣」,5月汶川地震,溫總理登機飛往災區。剛上飛機沒多久,就見下邊一片廢墟,瘡痍滿目。
總理問:這麼快?到災區了?
從者答:剛過石家莊。
不久,程維高開始理解到「京畿要地」四個字的微妙。在石家莊西邊的平山西柏坡,常年掛著「新中國從這裡走來」的牌子,以接待各級領導為由不斷翻新基建。某次西柏坡打算重建紀念館,河北省向中央要錢,報告打上去,一直沒結果。最後一個老農突然站出來說,我幫你們要錢,沒想到中央竟然還真批了。
這座執政黨在戰爭中拿下的第一座大城市,天生與同一平原北端的首都有著密切聯繫。程維高就此認定,河北人手眼通天,「房屋頂上架天線」。總之,河北水深。
1992年中組部曾下來調研,最終發現河北18個地市竟然有三分之二的班子不團結,省委內部也不協調。河北的派系鬥爭之烈,可見一斑。而河北也是全國唯一一個因為文革武鬥,致使原省會(保定)無法正常辦公後,進而更換省會的省份。
鬥爭越激烈,人們就越依賴「尚方寶劍」。1991年下半年,與班子其他成員關係緊張的程維高,準備到北京反映情況,「不敢住在河北省駐京辦事處,也不敢通過河北駐京辦事處的人與上邊聯繫,而是住進南京駐京辦事處」,再將中組部領導請進辦事處向其彙報。而到了1992年底,首長專列從南方回京時,省里一把手去河北最南部的邯鄲站「攔駕」,程慢了一步,只得在石家莊站用15分鐘時間,對首長作了彙報。
當程維高終於被扶正為一把手後,河北又迎來了「二書記」李真。不同於慢熱的程,柴溝堡師範學校大專生李真,僅用5年時間就從路人變成了廳級幹部,35歲以正廳級身份掌舵河北省國稅局,在內部推選中離國家稅務總局副局長只差一票之遙。如今那些號稱「最年輕廳級幹部」的團系小朋友與李真相比,含金量堪稱天壤之別。
(李真是建國以來最年輕的實權廳級幹部)
作為程在河北的第二任秘書,李真更為人所熟知的稱號叫「河北第一秘」。程維高很多無法對北京說的話,李真就能把話遞上去,程評價李「非常活絡,簡直是不得了」。
然而程維高逐漸發現,這個駕駛著冀A-11111牌照的年輕人胃口大得驚人。1994年底時,32歲的李真告訴程不想再留其身邊,希望程將自己調任保定市委副書記。程反對,李真揶揄了一句「你到省委書記崗位上,我跑前跑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半年後,李真不再徵求程的意見,從北京直接拿到調令,就任省國稅局副局長。
李真被批捕後,檢察機關查明,李真案牽扯到縣局以上領導幹部67名,其中40名是一把手。比如殺豬出身的原石家莊市市長張二辰,就是央求李真別再瞧不起自己,才得以上位的。
直到被雙規的前一天,李真依然無比信賴來自北京的「上意」——2000年2月29日下午,李真本已做好出逃準備,卻轉念給北京的大師打電話問:我近日有災禍嗎?大師切算後答:沒事,你有貴人相助的,就放心休息吧。李真言聽計從,就休息了。
三、直到大廈崩塌
如果對石家莊做一個形象的比喻,這座城市就彷彿一團橡皮泥,你看不出它有任何想法或脾氣,也沒什麼打算和長遠規劃。所有的改變和調整,都是為了適應北京的手感,讓自己捏起來更合手。
好在這座移民城市本就談不上什麼歷史和文化,因此也不存在違和感。就像那些被計劃經濟刺激起來的老工業基地一般,只是各行業央企的細胞分裂後,重新排列成為一個新的城市——石家莊橫平豎直的馬路和環線建設,就如同北京的縮微貧窮版。而作為全國唯一一個以普通話而非本地方言為通行口音的省會城市,石家莊這一點和深圳非常類似。
以華北製藥為例,這是輕工業部為了建設抗生素廠和澱粉廠,選址石家莊後由前蘇聯和民主德國援建的「共和國醫藥長子」,佔了156工程三個醫藥項目中的兩個。1954年,國家投資7000萬在石家莊建設華葯,堪稱舉國之力建設。華葯第一批青黴素下線後,把原本按黃金計價的盤尼西林降為幾毛錢一支。
此後,製藥一直都是石家莊的支柱產業。2015年河北省的醫藥工業總產值為867.43億元,佔到國家2015年醫藥工業主營業務收入的3.22%,而石家莊市製藥行業又占河北省製藥行業總量比重超過70%。石家莊共有包括6家上市葯企在內的112家製藥企業,其中42家涉及原料葯生產。
然而到了2014年APEC會議前夕,北京開啟奧運會後動用力量最大的一次空氣保障工作。北京第一次意識到靠自己治理霧霾是不可能的任務,於是拉上津冀及周邊地區啟動「空氣保衛戰」。為此,保定全市所有礦產企業全部停產,每100畝地塊配備一名值守人員,死看死守,確保全市轄區不點一把火,不冒一股煙。而在石家莊,24名官員因保障北京空氣質量不力被處分,5家企業負責人被行政拘留。
(曾經著名的「APEC藍」)
石家莊突然發現,原來光搞工業發展經濟不行了,北京現在更看重的是空氣質量。隨之,《老工業區整體搬遷改造實施方案》《開展利劍斬污行動實施方案》《大氣污染防治調度令》等文件接連下發,以華葯為代表的一系列重污染工業企業,全都面臨搬遷、停產、優化組合的命運。
更悲慘的是,由於中國製藥產業總體依然陷於原料葯和仿製葯為主的窠臼中,污染控制成本極大,非常困難。在石家莊常年位居全國空氣質量倒數,屢屢掙扎著才能完成減排目標的背景下,華葯等葯企未來愈發步履艱難。
於是有葯企負責人抱怨「環保成本太高了,都要達標就會破產,錢花不起,現在這些工人怎麼辦?」而另一位官員對北京的喊話則更加直白,河北省環境應急與重污染天氣預警中心主任王曉利曾在接受央視《新聞1+1》採訪時說——
「北京所做的事可能做很精緻了,但是河北這邊老百姓很多剛滿足於溫飽,剛自己蓋了一個房子,剛不再燒暖炭了,然後自己家冬天買點煤來採暖,不可能說老百姓污染空氣了,不應該採暖了,這肯定是不行的。」
然而戲劇的是,就在同一期節目中,中國社科院城市發展與環境研究所所長潘家華做了這樣的提議——
「當然河北也可以支援北京減霾,比如講河北將電力多輸入一些到北京,北京減少天然氣的燃燒排放。」
是的你沒看錯,這樣一個污染嚴重、依賴重工業、清潔能源稟賦不足的省份,每年要將大量優質清潔能源優先供給北京。每到冬季寒流時,北京對天然氣的需求量就會猛增,河北的管道氣就會立即壓減約200多萬立方米,以保證北京天然氣供應。
與其對應的是,石家莊市不止一次重申,如果能將市轄區能源結構全部轉換成天然氣,燃煤污染就會明顯減弱。為了爭取到更多天然氣,石家莊市長曾率隊進京跑「氣」,可效果不佳。
然而即便如此,這座城市也從未停止對首都的亦步亦趨。
2000年底時,國務院批准了《石家莊市城市總體規劃(1997年至2010年)》,在這份城市總體規劃中,石家莊確定「積極引導主城區向東南方向發展,嚴格控制向西北方向發展」,並「嚴格保護好石家莊主城區與正定等區域之間的綠化隔離地帶。」
此後,石家莊全力建設位於東部的開發區,並將新高校區設立在東南部,完全符合「東南向發展」的要求,省市政府對於高新區的政策扶持力度不可謂不大。由於西北部屬於水源地和上風口,本來也並沒什麼發展空間。
然而到2008年,畫風突變。時年初,位於石家莊北部的正定縣迎來了一位特殊的視察者,據說這位「老書記」視察時說了一句「這地方跟當年差不多樣子」。
隨後,石家莊又曝出「三聚氰胺奶粉」事件。接連失分的省會城市,棄當年國務院批複發展規劃時「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隨意改變」的規定於無物,於2009年時提出了一個令普通人摸不著頭腦的重要規劃——
石家莊市委、市政府借鑒國內外先進經驗,結合石家莊市實際,做出北跨滹沱河、建設正定新區的重大戰略決策。
(石家莊行政規劃變動前後)
在如今最新的《石家莊市新型城鎮化和城鄉統籌發展規劃》中,這樣寫到:今後5年,石家莊將加快實施城市北跨滹沱河發展戰略,形成以主城區、正定古城和正定新區為核心的組團式生態型空間布局結構……積極爭取正定新區成為國家級新區。
2017年5月,石家莊市政府官網透露,市四大班子機關及部分市直部門將搬遷至正定新區。就這樣,一個省會城市的發展路徑,在沒有任何合理原因和有效討論的情況下,由東南到正北,整整調轉了近180度。
正所謂:
憔悴容華怯對春,寂寥宮殿鎖閑門。
此身卻羨宮中樹,不失芳時雨露恩。
後記:
在石家莊東側,有一個藁城區。如果你熟悉出國簽證業務,那麼肯定對這個地名印象極其深刻。有網友推測,美使館對藁城戶口的拒簽率僅次於偷渡勝地福州長樂地區,大概在98%左右,位列全國第二高。在留學、出境旅遊類公司網站上搜索藁城,內容多為「簽證高危地區夫婦3天成功拿到澳洲十年訪問簽證」、「藁城小伙反覆努力終圓留學夢」之類。而在社會新聞和法院判決書中,有關藁城偷渡團伙、騙取出境證件、出國後失聯之類的事件更是不勝枚舉。
實際上,除了藁城外,石家莊周邊的定州、趙縣等,都是出國務工人員密集地區。藁城公安局曾專門撰文解釋這一問題——
藁城、趙縣、無極為特殊調控地區,公民須出示存款證明才能申請旅遊護照。原因如下:一是藁城、趙縣、無極(其中以藁城居多)農民以旅遊名義出國非法勞務現象突出;二是石家莊地區每年由境外被遣返人員中藁城居民佔90%以上,嚴重損害了我國名譽。
畢竟這片土地離天堂太遠,離北京太近。
本文題圖:原石家莊三鹿集團外景
※B站和愛奇藝,誰更能說服華爾街?
※雷軍辭去獵豹移動董事長;噹噹董事長俞渝首度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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