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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的對立面不是死亡,而是遺忘

曾經跟我媽討論過人為什麼要結婚?方方面面辯論過後,她默默說,至少以後你死了還有你的孩子記得你。我說,噢,那他也死了呢?我還是會被這個世界忘掉吧。

後來看《尋夢環遊記》,在電影院哭到淚崩,想起我的祖父祖母和外祖父。

人總是依附著唾手可得的可以活下去的那些東西。

比如:

眼下活蹦亂跳的孩子。

活生生的摸得著的伴侶。

和戶頭裡的錢。

對逝去的親人,偶然會靈光一閃,暗自傷懷,但是大部分時候,忘得精光。

人的無能和混賬,我是見得多了。

出第二本書的時候叮囑編輯,其他文章都可以讓步,讓怎麼改怎麼改,但是寫我爺爺的那篇我要用。編輯說好好好。過兩月告訴我,何日君,不好意思,我們想做個辛辣雞湯類型的書,這篇文章太沉重了放在這裡不是很合適。等以後有機會了,咱們再出。我說好。但是我知道不會有機會了,它太冷清,也太沉重了。

這篇文章,是2015年8月我祖父去世的時候寫的。

清明時節雨紛紛,外公和祖母去世,我沒有回家奔喪,真是「生不能臨別話幾句啊,死不能扶一扶你七尺棺」,祖父去世,我送上了山,那是跟其他人一樣倉促的悲傷,悲傷是真的,但是這樁事情終於完結了的放鬆也是真的。

執手生離易,相看死別難——爺爺喪禮記

我是8.16號接到爺爺去世消息的,趕緊給領導掛電話請假,他連聲說好,掛電話之前,他說,要不要我借錢你先用著。我說不需要了。

掛了電話,我開始搶高鐵票,整理行李,在房子里兜圈圈,我焦慮,我焦慮極了,理了下思路,我發現我焦慮的是我竟然不傷心,然後順著這焦慮往下延伸,我覺得自己失敗極了,我是爺爺帶大的,如果明天回家,進了靈堂,我擠不出眼淚怎麼辦,別人都可以不哭,唯獨我不可以。

8.17上午九點,我上了高鐵,靠窗坐著,恍恍惚惚,一會兒想著,人死了,就跟這窗外的青山連為一體了,聽誰說的,死是生的一部分,死即是生,一會兒,又恐懼得要死,我很怕死的,屬於每次坐飛機都恨不得去卜卦的那種人。高鐵三個鍾,又轉大巴回家三個鍾,一共六個小時,不行,我還是焦慮,我還是沒想好「死」跟「活」的關係。

到了縣城,的士很快要拐進我家門口了,我又逃避起來了,對我小姨謊稱我肚子餓了,要先去她家填飽肚子,才返回家守靈,似乎磨磨蹭蹭拖延得一刻是一刻。

算起來這是我懂事以來第一次真實面對喪禮,小姑媽去世,我才十多歲,唯一記憶是把她的屍體從冰棺中移到棺材裡來,那一幕對我來說,甚是駭人,奶奶去世,正趕上春運,根本回不去,這也成了我多年遺憾,外公去世,我在外地讀書,葬了家裡才給我透漏消息。

我去了小姨家,她給我煮了些吃的,她說,你媽哭得可傷心了。

我都沒思索,她是想到我爺爺退休工資沒了,哭她的錢吧。

我磨磨蹭蹭的又拖延了很久,小姨已經不耐煩了,你怎麼吃個飯那麼久,趕緊吃趕緊吃,回家幫忙去,她扯著我,兩人上了的士,在途中,她說你非得哭不可,你要顯得你有良心,我焦慮得直搓手,心想,我現在依然不傷心,我哭不了,怎麼辦?

到廠門口,已經傳來陣陣哀樂,一路上搭了很多拱橋,上面都寫著「孝子誰誰誰,孝媳誰誰誰,祝父親大人千古」類似於這種字樣,連接著走了十幾座拱橋,到了靈堂中央。

我媽紅著眼眶「你回來了,給爺爺磕個頭」。

我乖乖磕了幾個頭。

我媽說「過來看看你爺爺」,她揭開冰棺上的布。

那一瞬間,我意識到自己甚至是不願意看的,我怕看一個死人的樣子,只稍微用眼角斜看了一眼,就心虛的收回了眼睛。

我媽看我沒有流眼淚的樣子,便講起他死之前那天還在念叨著我的事,我不知道這老頭子是真念叨我還是假的,也許這只是喪禮上讓人淚流的習慣性手法,一如朱軍在央視做訪談的煽情手法,不搞得嘉賓哭得眼淚鼻涕一把抓是誓不罷休的。

我沒有哭,我也不太相信他臨死前還在念叨我的事情。

他88歲了,記得最後一次是今年回家過五一,離開他到廣州上班,我說,爺爺我走了,他昏昏沉沉坐在角落裡那張竹椅子上,若有似無的「嗯」了一聲,算是回應,沒有抬頭,抬頭也沒什麼用處,他早瞎了。

但是我也不敢完全否認我媽說的話,她說你爺爺死之前還在念叨,說你答應過他的,等你以後出息了,吃不完的飯菜是要分點給他的。

我媽說得這樣確切,我又疑惑了,是啊,我兒時在爺爺身邊長大,他每每問我,你長大了有錢給爺爺用嗎?我總是精打細算很久才猶猶豫豫的表態「錢是沒有的,吃不完的飯菜可以給你留點」。

當天回家就已經黃昏了,這時候天上忽然飄來一片紅色,紅彤彤的,三三兩兩的人們,閑聊的閑聊,打牌的打牌,敘家常,這世界好像跟往常一點分別都沒有,那躺在冰棺里的人,果然早就不存在這個世界了。

我曾聽過人說,人有兩次死亡,一次是,你肉體的死亡,另一次是,所有人都忘記了你。我對這話是抱有懷疑態度的,我以為這兩次死亡是同時進行的,肉體毀滅,喪禮結束,正式謝幕,一切記憶全部結束了。

我爸說8.18要上祭,忙得要命,我坐車來回,一路奔波,讓我先回去睡一晚。

我環視這房子,爺爺曾經就住在裡面那間小房子里,住了一年多,從這小房間經過客廳繞到隔壁洗手間,這是他唯一的活動範圍,我爸總會凶他「昨天才告訴你了,廁所往左,怎麼又搞不清楚了?」,然而,他依然會時不時搞錯。有時候他會在客廳里坐著,像一座雕塑又不太像,一個人念念有詞,我問我媽「說些什麼?」,我媽說他啊,自說神,自說自話可以說一天,誰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我們不關心他說些什麼,他好似也不關心我們在說些什麼,他死之前三四年與我們已然是兩個世界的人。去年我爸生病,我告訴他你兒子身體不好,他默默無語,好像那不跟他相干一樣。

我在家的日子,曾經帶一絲憐憫企圖聽他說一些什麼,他前言不搭後語,總是問我「你在廣州么?我以前也去過廣州,徵兵,走了幾天幾夜才走到廣州,哎呀,草鞋都走爛」,我打趣「你的眼睛別告訴我也是抗日的時候打鬼子打瞎的?」。他不接我的話了,一個人又輕聲念起來了,古里古怪,不知所云,我頗覺無趣,起身離他而去。

倒是有一次我到街上買了一些巧克力,看他坐在那,隨手扔一顆給他,他慢吞吞的吃「這叫什麼?」

「巧克力」。

「是你吃不完扔給我的嗎?」死前三四年,他倒是頻繁提這件事,對我兒時的這個許諾念念不忘。

如今,他的床已經拆了,常坐的那椅子也給扔了,所有這世界上屬於這個人的痕迹都逐漸被洗掉,最後這個人好像就真的從不存在一樣,想到這,我不由打個寒顫。

沒法睡著,凌晨四點不到,我去了靈堂,靈堂里只有我弟弟跟他同學圍成兩桌在打牌,我問人呢?我弟伸個懶腰「都去睡了,爸媽明天有事,也要輪流睡會兒」。

我在凌晨四點的夜裡,守在空蕩蕩的靈堂前,望著著他的遺照出神。

已經刷好的棺木擺在一邊,又噴了一層新漆。

這棺材忽然讓我想起兒時舊事,那時候鄉下的房子頂上會有一排欄木,他和我奶奶的棺材好多年前就放在上面,兒時我最怕抬頭,看到那棺材就嚇得半死,有一回夜裡上廁所,一扯燈,看到了那棺木,黑漆漆的,格外詭異,哭得喘不過氣,他跟我奶奶一商量,找了師傅把棺木給卸了下來,悄悄收在打稻穀的小房子里,終於再也沒讓我見過。

如今,我終於再次見到了這棺木,還有這遺照,好多年前就拍好了的,跟我奶奶兩人早就拍好了,他們都是不想麻煩後人一點的人。

我看著那遺照,那還是我童年時看到的那張臉,只瞎了一隻眼睛,記得那會兒他一凶我,我就罵他「何老瞎,你另一個眼睛也要瞎了,你這麼凶!」

街坊上的人也這麼叫他,何老瞎,您老跑這麼快!他捂著杯子跑得飛快「我要買回去給我孫女吃,冷了,冬天吃了就要鬧肚子疼的!」。

他買回早餐,我還在床上睡眼朦朧的等著他幫忙穿衣服。他邊穿衣服邊問我,世界上誰最好?我說世上只有爺爺好,他說,那是,你媽媽一來,你就世上只有她好了。

那時候我還跟他睡,我常常夜裡睡不著,總是去搖他「爺爺爺爺,你聽外面的公雞是第四遍叫了。」他昏昏沉沉的應著我,奶奶在那邊床上不耐煩了「你這個缺德的,你管它叫幾遍!!吵得人都睡不著」。

早上十點,客人們陸陸續續來了,我逐個倒茶,被人叫住了。

「你還認得我不?好久沒看到你,長這麼大了」。

我非常拘謹,好端端的一個人,被人提起當年滿臉鼻涕的樣子,總歸是不愉快的。

「你小時候喲,三歲了,有天晚上哭得沒完沒了,你奶奶都忍不住罵罵嚷嚷,寒冬臘月,你爺爺穿件長大衣就抱著你,從屋裡走到屋外,一遍又一遍。說起來這些事情都跟昨天一樣,一晃就這麼多年過去了。」

我只是笑,我怎麼還是沒哭呢?

作齋了,道士圍著冰棺轉圈,哭喪。

「爺爺啊,人生真是划不來,黃泉路一去你就不回來!爺爺啊,你辛苦把兒女撫養大,好日子剛到,你就不回來,閻王他是真不該!」

我坐在我媽旁邊,她眼淚直淌,你爺爺真的一輩子就是這樣的,你不知道我多後悔,他死之前又把尿潑在床上了,我受不住了,說了重話,我說別的你都不要做,你只要把你的尿管好,不要我每天洗被子,我真是被你的尿折磨得不行了。現在想起來都好後悔,不該說這些話。

道士作齋完了,孝子孝孫要圍著冰棺繞著走,我心不在焉走著走著,一個不經意瞄到了他頭上戴的那頂帽子。

他似乎是很喜歡戴帽子的,冬天就帶一頂圓圓的,像雷鋒帽那種,裡面毛茸茸的,我最喜歡那頂帽子,每次都搶過來自己帶,有一次我媽剛好來了,悄悄把我拖到一邊,你別帶他這些東西,全是老人氣,難聞死了。現在這頂帶在頭上的是頂藏藍色的小帽,很容易沾灰的材質,兒時我也常常帶在頭上玩弄。

我的眼淚就在那一瞬間,忽然爆炸似的流出來了,眼淚鼻涕一起奔涌。

作齋的道士有個坐在邊上敲鑼的,非常好奇,每當我繞圈經過他那,他總要把臉湊過來瞧我,大概是覺得,還真有人哭,太奇怪了。

作齋結束,要整他的遺物帶進棺材裡,我媽提給我一包,我接過來一看,都是些舊衣,而那些舊衣上赫然放著那頂圓圓的雷鋒帽,我去摸那頂帽子,終於哭到氣喘不過,這一袋舊衣就是一個人的一生,唯一死了能帶去的東西。

下午來了禮儀隊,穿著制服打鑼鼓的年輕姑娘,點歌台開始唱著流行歌曲,腰鼓也開始扭了,我爸跟我伯在邊上算賬,禮儀隊幾千塊。

幾千塊,他要是活著,是絕對捨不得的。

我小時候還叫過他何摳門,原因是他和奶奶不肯花十塊錢給我買作文書,我怒氣沖衝要離家出走,奶奶裹著小腳追了上去「你回來,回來,給你買」,我終於還是贏了,買了那套作文書。

我坐在燈下寫作文,我寫道「路邊小草里點綴著星星點點的花兒,粉的,綠的」,他跟我外公一樣,連聲稱讚「太聰明了,這小孩,二年級就會用『點綴』二字,有出息」,我很驕傲「我在那本作文書上學的,你還捨不得買給我!!」

8.19日凌晨四點斂棺,喪夫把他從冰棺里轉到棺材裡,在他身上貼滿薄薄的一層白膜,然後在白膜上上倒滿石灰,這時候看上去完全已經是一具冰冷的雕塑,喪夫把臉上的石灰撫開,把薄膜撕開,只露出一張臉,蓋棺之前,喪夫提醒,還想圍觀最後一面的趕緊過來。我聽得清楚明白,他用的「圍觀」二字。

棺木放在凳子上,我人矮,看不到,我爸伸手抱起他三十歲的女兒,去看爺爺的遺容。

鼻子很挺,我的鼻子就像他的,眼睛瞎了,沒了眼珠,放冰棺屍體縮水,嘴巴張成O型,這張臉一點都不可怕,儘管它是死人的臉。

「砰」棺木蓋上,我哭得不能自己,生平第一次懂得「執手生離易,相看死別難」,這棺木一蓋,從此陰陽相隔,世界上再也沒了我爺爺。

8.19日早上7點,從我家出殯,送回老家,浩浩蕩蕩的喪葬隊伍,途徑他曾經工作了三十年的地方,有白頭故人半途放鞭紀念。

進入老家鄉鎮,鼓樂先行,孝子孝孫全部下車步行,後面是大車隊,鄉鎮里都是多年熟悉的人,鞭炮聲不絕,我夾在其中,不時被鞭炮輕微炸到,頭上的孝布被風得亂七八糟,眼淚直滾,心裡默想,爺爺,回家了。

他之前總是不願意去我家,怕死後,無法回故鄉跟我奶奶合葬,如今也算是圓了他一樁心愿了。

大伯跪在門口,接過我爸爸遞過的遺像,安放於奶奶並排的位置,這一對相守了60年的夫妻終於又重逢了。

奶奶當年葬於一座高山,此次爺爺去的太倉促,便先預定先葬另一山,等時機成熟,再將奶奶遷過來合葬,當然,誰也不知道後人所謂的「時機成熟」是什麼時候。

兒時曾問起奶奶,你是洞房花燭才第一眼看到的爺爺嗎?她說不是呀,很早就認識了,結婚前,你爺爺出門砍柴,總是繞一座山來看我的。

如今,到了世界的另一邊,爺爺似乎也還是得繞過一座山去看她哩!

入葬完畢,我爸打量這塊地,原來隔壁還有個熟人呢,也可以互相照顧照顧。

隔壁是我爸爸兩年前去世的好友的墳堆,兩年時間,墳堆上已經長滿了青草。

《笑傲江湖》結尾令狐沖偶經岳靈珊的墳堆,見到墳上青草,不由黯然,呀,原來小師妹墳上都長滿了青草了。

整個大山非常寧靜,送葬的隊伍也陸續歸去,山間小道偶爾有陌路人經過,其餘只剩下綠草茵茵,綠樹成林,陪著我爺爺,天荒地老,永無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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