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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坪《一朝陪伴君王側》

一朝陪伴君王側

李小坪

01

歷史的底片回放至435年前的陽春三月,鶯飛草長,陽光溫潤,在這個生機蓬勃的春天,一切新鮮事物都即將啟程。一個女孩的命運在此交集於一個威儀天下的男人,一段百感交集的愛情從這個季節發源,穿越彼此的一生。

明神宗萬曆帝,這一年已過了18歲,對於一統江山的皇帝來說,綿延子嗣不僅是他私人化的個體行為,更事關江山社稷傳承。當一個人站在高處,他的隱私也是集體事件。然而,萬曆在這一方面做的答卷不太令人滿意。

細心翻閱史料,早在萬曆六年,即1578年,他已接受了命運賜給他最隆重的包辦婚姻,由太后挑選,首輔張居正認定,他和一個姓王的民間女子成婚,也即史料上記載的賢良淑德的孝端皇后。彼時萬曆年方14,而王氏剛剛13歲,兩個半大的孩子由命運隨機組合在一起做起了夫妻,這是一個悲劇。王氏擁有天下女人無法企及的繁榮富貴,卻無法享受一個正常女人最可能享受到的溫暖與呵護,她太過於端莊穩重,一絲不苟。萬曆對孝端皇后產生不起興趣。更何況,孝端皇后是個藥罐子。幾年過後,慈聖皇太后及滿朝文武百官遲遲沒有接到皇后懷有龍子龍女的喜訊。急著要做祖母的慈聖有些心急了。一道懿旨放到民間,各地挑選女子入宮,也即民間選妃。她老人家要讓這些女子為皇上生孩子。

深得萬曆信賴的首輔張居正辦事穩妥。他深知,真正愛孩子的老百姓都不會親手將養大的女兒送入宮中。因為90%的姑娘都會無名無份,一生冷宮深鎖,老死無人問。如這道懿旨頒布,必然會讓很百姓競相逃避,或是把稍有姿色的女兒藏匿起來。挑來挑去,只能是「無人可挑」的結局。即使能夠選中幾個,也不會有啥好品相。因此,老謀深算的張首輔在懿旨「挑選入宮」的句子後面,加上了「冊封嬪妃」四個字。他的目的是要讓父母知道女兒若能入宮,則能冊封為嬪妃。

這是一份巨大的誘惑,飽受生活疾苦的老百姓沒幾人能經得起考驗。很快,全國各地的優秀女孩子們都集中在了張居正等一干老臣面前,由大臣們考核,最後鎖定九個基因優良的女孩子,被封為嬪妃。大臣們認定,一個皇后無法給你生兒子,現在一下子給你送來九個,怎麼著也應該創造奇蹟了吧。

這個時候,歷史上讓一個有志向有才華有抱負的萬曆皇帝傾盡一生愛戀,後半生不惜以江山社稷為抵押的女人鄭氏,款款出場了。

其實在選妃之前,萬曆皇帝已將青春的荷爾蒙無意中發泄在了他母后慈聖隨身的一個姓王的宮女身上,一時情起,萬曆的DNA已在王宮女體內萌芽生成了胚胎,後來這位成為孝靖皇后的恭妃王氏,終於如願以償當上了皇帝的母親。恭妃一生與萬曆之間的因為一場「事故」開頭的感情,其間的心路歷程,歷史記載不多。想必也是一生不得開心顏,也就暫按不表。

萬曆沒把臨幸王宮女當回事,畢竟他只是一時興起。當太后知道王宮女懷上了龍子之時,召告天下民間選妃的懿旨已發布到了全國各地。在北京效區大興縣的一戶姓鄭的小戶人家,育有一女,聰慧機敏,天香國色,詩書棋畫,樣樣精通。換在當今的時代,這是一個很有文藝范兒的女孩子,很能吸引優質的男人,更何況是在那個封閉而幽暗的歲月深處,這樣的女孩子顯得尤為耀眼。鄭氏的父親,一個活得沒有安全感的男人,他深知女兒的美貌有可能是福氣,更大的可能是禍端。因此,當他在村口看到皇宮選妃的皇榜之後,心急火燎的想趕快將寶貝女兒嫁出去,至少她一生還可以過上粗菜淡飯的溫暖日子,至少他還可以經常見到女兒。

人生戲劇性的往往是,怕什麼就來什麼。

鄭氏父親火上房似的在眾鄉鄰的指點與幫助下,草率的為女兒定下了一門親事,對方是本地一位舉人,生活富裕,但卻是去做小老婆。

小老婆也比入宮強。

對方的花轎上門之際,鄭氏父親出於非常複雜的心情,突然抱住女兒大哭不止。其實送入宮中與做人家的小老婆,幸福都是小概率事件,只不過危險係數不同而已。鄭氏父親在這一刻才深知,如此一別,父女之間也許將是萬水千山。由於他的悲傷太深切,哭聲太大,不巧被路過的宮中選妃的太監給聽到了。太監們覺得很好奇,以為是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結果,他們看到的卻是一位嬌俏可人的小美女。人間奇珍,不期而遇。於是,太監們不由分說,就強行將鄭氏帶入宮中。

史書上說,鄭氏「機智聰敏,愛讀書,善媚,有權術,處處迎合帝意,得以專寵。」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她的愛讀書,並善於從中汲取智慧,實屬難得。她用智慧求得一生富貴,這也是一種機敏的物競生擇。

且說萬曆皇帝在見到這九個妃嬪之時,起初沒有引起絲毫興趣。在他看來,民間女子,除了服貼,生就一張好皮囊,其實索然無味。讀過明史的人都清楚,萬曆皇帝是一個非常有才華的君主。他從小熟讀經史,工於書法,登極之初尚九歲,但他聲音深沉有力,並有餘音裊裊之況味。因此,他從前對於王皇后是有情可原的。也就是說,在內心深處,他有對愛情的柔軟與堅持。只是,他沒有選擇的自由。

一天,萬曆帝興之所至,輕輕哼出了《西廂記》裡面的某句唱詞,其它妃嬪們面面相覷,臉有羞色,除了害羞一笑之外別無表示。但這時候,鄭氏卻輕巧的接下了萬曆喝出的下句。萬曆不由一怔,在這個闊大的皇宮裡,敢於應對且能夠應對成功的,這個姓鄭的嬪妃是第一個。像有什麼東西投進入了平靜而死板的湖心,湖心深處的秋水微瀾,一圈一圈的,讓萬曆的心中盪起了奇妙的感覺。這個女子,與眾不同。才華出眾已是不尋常,再仔細一瞧面容,果然才色俱佳,美人中的上品。

天生孤傲的一代君王,他的心就那麼給鄭氏吸引了。在以後長達幾十年的歲月里,萬曆與鄭氏,相互引為知己,一生情重。

02

萬曆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他從小接受才學淵博的首輔張居正對他的教育。經書、書法,歷史是每天必修的三項內容。想來,這種生活其實是非常無趣的,他的不自由來自於他有一個自由不羈的先祖正德皇帝朱厚照。正德是個洒脫慣了的人,他不習慣於被宮廷繁冗而苛刻的禮節秩序捆綁,他的志趣在於騎射,浪蕩天涯,做個快活的普通人。用今天的話說,他天性比較愛玩,不喜歡被條條框框的制度所約束,他只想按自己的方式出牌。可見,皇袍加身於他而言,其實是一個殘酷的錯誤。但沒辦法,他是獨生子,他必須傳承皇位於濟天下。正德去世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也許,是上天不放心將萬里江山交付於一個貪玩的孩子,而過早的讓他離開了這個戲劇性的世界。

當萬曆接過祖先們的接力棒,他那位富有情趣的叔祖正德去世已經五十一年了。歷史的劇情不容許重演。於是,在文官們眼裡,是絕不允許萬曆重蹈先祖的覆轍的。他們想法設法將萬曆引進一個編製好的被一致認同的規範里,每天按部就班的履行一切事務。而萬曆的母親慈聖太后對他從小管教嚴格,經常半夜將他叫起來訓話。這種生活就像一口深井,萬曆需要的是每天在裡面合乎規範的鳴叫幾聲,字正腔圓,但又逃不出這巴掌大的一塊天。

除了讀書修行,他還要面對綿綿不絕的宮廷禮節。面對大臣們的上奏,他其實又沒有發表自己真實意見的權利。每天的批複都是由頭天晚上由宦官和大學士們打好了草稿,張居正審核,第二天上朝他只需用硃筆做個批示就行。這種生活是極容易讓人厭倦的。很快他就感覺到了生活的無聊與寂寞。

於男人而言,打發寂寞的途徑有兩種,一是實現事業的抱負,二是獲得愛情的完滿。事業於萬曆,是一眼望到餘生的枯燥與重複,無法讓他有任何激情。而鄭氏的到來,就像生命賜給他的一份額外的禮物,讓他乏味的生活從此有了寄託。

鄭氏活潑開朗,才情出色,每當萬曆面有苦悶的時候,鄭氏就會依偎在他的身邊,逗他開心。甚至有一次,她大膽的摸摸萬曆的頭說,你就像個老嬤嬤,溫溫吞吞的。鄭氏的調皮與大膽,無所顧忌,就像一面鏡子,頓時讓其它妃嬪們的溫順與蒼白顯得更為突出。萬曆深知,這些妃子們對他的百依百順,只是表面上的東西,骨子裡對他的警惕與清醒,讓萬曆心知肚明。她們時時不會忘記自己入宮的目的,保全自身,儘可能榮華家人。而只有在鄭氏眼裡,萬曆才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個體,有血有肉,有情有欲。她不像別的妃嬪一樣,跟萬曆說話時低首彎腰,極盡奴顏婢膝,她會公然的抱住萬曆,和他打情罵俏。她骨子裡大膽而「野蠻」,這種與眾不同,恰恰讓萬曆欣喜不已。她的才華能夠讓她懂得萬曆的辛苦與疲憊,她的朝露般的青春與慈母般的撫愛又能夠讓萬曆感受到生命的滋養。閑暇之餘,萬曆幾乎每時每刻都要和鄭氏泡在一起,興緻勃勃的研讀時下流行的小說戲劇,並總能找到共同話題。這種生命里的彼此懂得與精神上的平等對視,讓萬曆對鄭氏愛得不亦樂乎。不到三年,鄭氏就由淑嬪升為德妃,再升為貴妃,在後宮位置僅處於皇后。這種三級跳的晉陞格局,除了精神交流帶來的愛情效應,別無解釋。

1586年,鄭氏的孩子朱常洵出生,萬曆愛屋及烏,對這個孩子是百般疼愛。由此也更加緊密了萬曆與鄭氏之間的感情。而在此之前,那個王姓宮女早已為萬曆帝誕下一位皇子朱常洛,這是萬曆帝的第一個孩子。這也是一個一生悲苦的孩子,他從小就不被他的父親待見,因為他的母親不被皇帝喜歡。但按照人倫長幼與宮廷秩序,常洛應被冊立為太子。可萬曆深愛的女人是鄭氏,一個男人一旦付出了愛,就會想要給鄭氏更多,包括名份,包括地位。然而,萬曆坐擁江山,卻是真的應驗了那句「一切不是你想給,想給就能給。」

余後的生涯里,萬曆年間的「國本」之爭就此拉開了帷幕。而這一切,只因為是當初在眾妃嬪中多看了你一眼。

03

當一個人坐上了權力的頂峰,便會成為一個標誌或者政治符號。很少會有人去把他當活生生的人。

多年以來,宮中的文官們之間無形中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力量,他們善於用各種手段讓皇帝擯棄掉自己的主張,以實現自己的個人抱負。皇帝想要治理好一個國家,單打獨鬥是行不通的,他必須倚靠這些文官們的扶持,萬曆根本沒有辦法抵禦這股力量,因為他的權威需要在這些百官們的俯伏跪拜中產生。而另一方面,他就會受制於百官。妥協多了,也就變得麻木。

萬曆變得不再像從前那樣愛理朝政,他開始有意無意地躲避群臣們的參見。他內心有自己的想法,但他卻沒有先祖的那份勇敢與堅持,比如說,張居正時代,他的書法日益精進,張居正卻勸他放棄書法,大丈夫不宜將精力花費在書法這等末節小枝的事情上。藝術的精湛,對蒼生並無補益。對於一個藝術細胞發達的男人來說,讓他放棄了書法其實也就是閹割了內心靈秀的一部分。申時行時代,他曾想要和他的先祖一樣親自訓練軍隊,大臣們立馬嚇壞了,也進行了堅決的阻止。萬曆發現,只要是他想乾的事情,大臣們總是反對,這讓他感到窩火。

這些無法活出自我的苦悶生活,讓萬曆常常感覺心灰意冷。他需要一個小火爐來溫暖自己,而這個小火爐便是鄭氏。他每天的閑余時間都給了鄭氏這個溫暖的去處,在那裡,他可以放縱的傾訴自己的不滿,露出自己本色,無拘無束,也許,在無數個星光滿天的夜裡,他和鄭氏相依相偎,一定夢想過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卻又簡單自由的生活。而一夢醒來,面對的依然是冷冰冰的人倫秩序與宮廷的爾虞我詐。

而萬曆的不思朝政又被眾大臣們看在眼裡,他們一致認為,鄭氏是個妖孽,是禍水,是她讓萬曆魂不守舍,這樣下去,江山必然步伐難進。而據《神宗實錄》二里記載,萬曆雲「朕只因鄭氏勤勞,朕每至一宮,他必相隨,朝夕間小心侍奉。」在萬曆眼裡,鄭氏是個真性情的好女人。

轉眼到了立太子的年月,時任首輔申時行和他的內閣同事們在給皇帝的奏疏中說,皇長子朱常洛從誕生到現在,已經五個年頭了,按照祖制,應該立為皇太子,以正國本。可萬曆遲遲不見行動。大臣們不知道,萬曆曾在和鄭氏耳鬢廝磨之際許願,將來有一天一定立朱常洵為太子。在母憑子貴的宮內,常洵成了太子,鄭氏就是未來的皇太后。這是一道生活的光芒,瞬間提亮了鄭氏對生活的能見度。但要立常洵為太子,就要巔倒長幼秩序,大臣們尤其是皇太后會做何感想呢?

面對萬曆想廢長立幼的想法,文武百官的態度是如此的明朗與強硬:他們開始對鄭貴妃及他的家族進行攻擊,並且不停的在萬曆耳邊喋喋不休,並強調:國本不立,國無寧日。萬曆帝要立鄭貴妃生的兒子朱常洵為太子,大臣們要立皇長子朱常洛為太子,兩方水火不容,鬥來鬥去,萬曆帝被折磨得筋疲力盡。

想來萬曆還是想堅持到底的。好吧,你們不讓我立常洵為太子,那我也就不立常洛為太子,我一日封三王。而常洛不立為太子,就不能舉行冠禮去向翰林院的官員們就讀參學。

這是一把軟刀子,擱在眾大臣與太后的心上。萬曆開始消極怠工,法定的儀式不再出席,高級的職級寧缺不補,有官員辭職一律准辭,而那些滿腔熱血的文官們除了極少數人以外都不再有朝上升遷的可能。抗議的奏章源源不斷湧向萬曆,他也不進行答辯,聽之任之。萬曆越是怠慢,群臣情緒越是不穩定。朝中總會有幾個壯志之人,他們怎麼能眼看著萬曆皇帝為了一個女人而棄之江山而不顧,紛紛掛冠而去。你萬曆愛女人沒有錯,但你不能把愛女人和愛江山混為一談。起碼,這對於一個皇帝而言,是缺乏理智的表現。

因為遲遲不能立常洵為太子,鄭氏變得鬱鬱寡歡,美人的眼淚是武器,身為一代君主,卻無法給深愛的女人一個交代,萬曆感覺到了深深的悲哀與無力。而此時此刻,當年那個深為信賴,雷厲風行,而又能在關鍵時刻指點他的恩師張居正早已駕鶴西去,時任首輔申時行雖然善良,卻是個典型的和稀泥高手。找他討要主意簡直是對牛彈琴。在這個關鍵的時刻,萬曆發現身邊連個可以依靠的人都沒有。這種孤獨多麼深刻而巨大。

如此僅僅只是朝臣的反對倒也罷了,來自皇太后的態度則讓萬曆騎虎難下,只得妥協。

前面說過,宮女王氏和萬曆生下的兒子常洛,本就是因為一場突發事故的產品,況且,當時王氏已經過了青春期,後來又一眼失明,萬曆從心底里是不會對她產生絲毫感情。對這個叫常洛的孩子,他更是不屑一顧。他骨子裡不願意立常洛為太子,此事到了皇太后那裡,萬曆母子之間有這樣一場對話:「彼都人子也。」李太后聞聽勃然大怒,狠狠地說道:「爾亦都人子!」(《明史.后妃傳》)

什麼意思?當時內廷把宮女稱為「都人」。萬曆皇帝的意思是,這個皇長子不過是宮女的兒子,怎麼能和鄭貴妃的兒子相比,怎麼能夠立為太子呢?但就這一句話,卻犯了忌諱,還把自己也繞了進去。

原來,萬曆皇帝的母親李太后,本來也是裕王府的一名宮女。只是因為生了太子朱翊鈞,而這個朱翊鈞又做了皇帝,成了萬曆皇帝,所以這個李宮女才成為李太后。所以,別以為自己了不起,別忘了,你也是宮女的兒子!就這一句話,罵得萬曆皇帝「伏地不敢起」。

李太后是堅定不移的立儲以長的倡導者和維護者,她從自己的身上得到經驗,只有兒子有出息,做母親的才能揚眉吐氣。她的強硬態度,不僅僅是因為皇長子的母親王宮女是自己慈寧宮的宮女,還因為自己就是曾經的宮女。不僅如此,李太后的這個態度也是在保護對她恭敬有加但沒有生育的王皇后,如果鄭貴妃的兒子被立為太子,這個皇后的位置可能也要發生變化了。

此時,那個一直隱身在歷史的幕後,端莊不語的孝端皇后出場了。因為身體抱病,她一生無子。她也一直恪守後宮不幹政的原則,對任何國事不發表自己的見解。然而,在立長立幼的原則問題上,她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傾向。作為皇后,她是斷然不允許後宮有任何人逼近她的地位的。鄭氏已經在後宮僅次於她。如果她的兒子再被封為太子,那她這個皇后豈不是活生生任人宰割?這位以賢惠出名的王皇后,用她自己獨有的無聲與冷漠來壓制競爭對方。況且,她賢惠與與世無爭的品質,已深得皇太后的憐惜。就算不是為了那個王宮女,僅僅為了眼前這位和藹可親的兒媳婦,她也要粉碎鄭氏和萬曆的好夢。

然而,我們不能忽視的是,鄭氏之所以能深得萬曆的寵愛,一生不棄,這得益於她的才學與智慧。所以,聰明伶俐的她,對壓在自己頭上的皇后和皇太后的心思,她可謂一清二楚。她知道,她已不可能在這兩個女人那裡得到任何聲援。宮裡宮外的高壓態勢,讓萬曆整天愁眉深鎖。如何在咄咄逼人的攻擊與太后的冷嘲熱諷中,保護好自己心愛的女人和兒子,這成了萬曆皇帝的一大心病,他感覺精疲力竭。

時間緩慢而無情的流逝,轉眼,皇長子朱常洛已年滿二十,朱常洵也年滿十六。已是當時的大齡青年。萬曆最終在百般攻擊中,舉手向現實屈服。

公元1601年,萬曆帝冊立朱常洛為皇太子。

鄭貴妃十年一夢,結果卻是致命的打擊。

人生往往是,夢做得有多真,醒來就會有多痛。

05

在與時間的消極對抗中,萬曆皇帝日復一日的走向精神與心靈的雙重衰老。他的人生其實是無處可逃的。這一生,他最愛的女人是鄭貴妃,這一生,他為了自己最愛女人的利益,與朝臣鬥爭了幾十年。他是一代君王,坐擁天下,他還得到了這一輩子的愛情。但同時,他又是不幸的,堂堂天子,能夠呼風喚雨,卻獨獨給不了他最愛的女人一切。在他心裡,這是一種多麼大的諷刺與恥辱。

1620年,執政48年的萬曆皇帝平靜的離開了這個紛紛擾擾的世界,終年57歲。帶著愛情的疼與暖,帶著對世界的無奈與心酸,走向了平安喜樂的另一個地方。他安睡在自己年輕時親自參與設計的定陵里。按照生前的設計意圖,陵內官槨分為三具,一具是他的,一具是皇后的,另一具是下一代皇帝的母親的。不言而喻,在他的意想里,這個未來的皇帝應該是他深愛的兒子常洵。活著深愛還不夠,他還要和他深愛的女人在地下繼續相愛。據資料記載,萬曆生前曾採用拖延的戰術,等待皇后自然地死去,鄭氏就可遞補而為皇后,於情於理,任何人再也找不到理由來加以反對。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這個身體欠安的孝端皇后偏偏不願成人之美,她只是比萬曆早死四個月而已。

一生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鄭氏,在失去了萬曆的依傍後,沒有得到任何朝臣們的同情與支持。相反,她被視為紅顏禍水,眾矢之的。而她心愛的兒子常洵早已被封為福王到了河南,母子倆天涯睽離,餘生沒有機會相見。她被無情的打入了冷宮,孤獨的渡過了餘生的十年。

1630年,鄭貴妃帶著一生的絕望與怨恨,凄涼的走進了銀泉山下一座孤零零的墳墓。此生,她深愛的男人若是一個凡夫俗子,是否能夠上演一對凡俗人的生動樸素的愛情,也能夠收穫天上人間的圓滿?

若這個叫朱翊鈞的男人泉下有知,他一生用情的女人,並沒有安卧於他的身旁,而陪伴他的是他一生不愛的兩個女人,他該如何的百感交集。一個男人,可以擁有江山,卻無法圓滿一場深刻的愛情。這是多麼的悲涼。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是否願意放棄本不該屬於他的烏有之鄉,去酣暢淋漓的大愛一場?

天知道罷!

站在歷史的屋檐下,冷雨敲窗,四周寂寞,空留一聲嘆息。

人生如戲。

載於《天津文學》2018年第2期

作者簡介

李小坪,宜都人,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湖北省第六屆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宜都作協副主席,現供職於宜都市廣播電視台。視讀書寫作為命途之必須。曾獲楊守敬文藝獎,有散文集《溫度》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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