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蘇東坡》系列之東坡詩欣賞——3-7《黃州寒食二首》 原著、書法/蘇軾 賞析、攝影、書法/何勇
黃州寒食二首
蘇軾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
卧聞海棠花，泥污燕脂雪。
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
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
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
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注釋】
[1]寒食節，清明節的前一天。這裡指元豐五年（1082年）的寒食節。
[2]言兩月來雨多春寒，蕭瑟如秋。
[3]用杜甫《曲江對雨》：「林花著雨燕脂濕」句意。燕脂（胭脂）雪，形容海棠花紅中透白。
[4]《莊子·大宗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這裡用以喻海棠花謝，象是有力者夜半暗中負去。
[5]何殊，無異於。
[6]是說見烏銜紙才知道今天是寒食節日。見，一本作感。
[7]王注引次公曰：「此二句含蓄，言欲歸朝廷耶？則君有九重之深；欲返故鄉耶？則墳墓有萬里之遠：皆以謫居而勢不可也。」
[8]晉阮籍每走到一條路的盡頭，就感慨的哭起來。這裡隱言擬學阮籍途窮之哭。
[9]死灰，在字面上是指上面「烏銜紙」的紙錢灰，實隱用漢韓安國的話，《史記·韓長孺傳》：「安國坐法抵罪，獄吏田甲辱安國，安國曰：『死灰獨不復燃乎？』田甲曰：『燃則溺之！』」作者說「死灰吹不起」，也就是死灰不復燃，以免再被人「溺」。
黃州寒食帖/蘇軾 題跋/黃庭堅等
【賞析】
這首詩在書法界的知名度遠遠超過文學界，因為號稱天下第三行書的《黃州寒食帖》中書寫的就是這裡的《黃州寒食二首》，而這幅《黃州寒食帖》竟然神奇地穿越千年，靜靜地躺在台北故宮博物院的地宮，成為留存至今的蘇軾物質遺存中最重要的一件！在蘇軾浩如煙海的詩詞中，《黃州寒食二首》也許微不足道，但讀懂這兩首詩對讀懂蘇軾的一生有著重要的意義。
這是兩首五言古詩，風格一改雄奇曠放，顯得質樸沉鬱，瀰漫著蘇軾作品中少有悲憤色彩。
開篇「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質樸敘事。「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寫惜春，卻不動聲色，不見情感波瀾。「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苦雨」代表了貶謫黃州三年來的苦悶心情，「又」字加重了這種情緒。明明是惜春，卻寫出了悲秋的況味。「卧聞海棠花，泥污燕脂雪」。蘇軾極愛海棠，真是白天看不夠晚上還看，晚上看不夠，還要卧聞海棠花的氣息，一邊心中痛惜這連夜的泥水污濺了這嬌艷的花兒。「燕脂雪」（東坡的手跡中作燕支雪）即胭脂雪，用來形容白裡透紅的海棠花。「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典出莊子，「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東坡巧妙地把這個「有力者」變成一個歲月神偷，悄悄地把光陰偷走了。「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多麼蒼涼，多麼殘酷！對海棠花謝的嘆惋，對自己命運多舛的太息，情緒已經達到噴薄的邊緣。
到了第二首，情緒如詩中的春江潮水，一發而不可收。「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里」。連月苦雨，春江暴漲，似乎要衝進詩人的小屋之中，小屋如一葉扁舟，飄搖於水雲之間，如同身不由己的人生。「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空蕩的廚房，冰冷的菜肴，鍋里煮著的菜如何是冰冷的？因為作者的心是冰冷的，這個冰冷的世界，冰冷的小屋。破灶里燒著濕漉的葦草，煙霧瀰漫，更加重了原本濛濛水雲的小屋的視覺虛無感。寒食節是不動煙火的，但貶謫中的閑人沒了日子的概念，顯然忘掉了寒食節，待得看到「烏銜紙」，這才恍悟。中國人往往把悲涼的節日過成喜慶，寒食和清明就是如此。清明是哀祭的節日，但也往往是賞花踏青的節日，這完全取決於心情。詩人也有過年少得志、意氣風發的日子，那時候的寒食、清明應該是完全不同的體驗吧？「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君門九重欲歸無望，墳墓萬里欲祭不能，最後欲效阮籍作窮途之哭，無奈已是心如死灰。
赤壁 何勇攝影
為了加強對這兩首詩的理解，讀者還可以閱讀蘇軾書法原跡《黃州寒食帖》。
因為被文名所掩蓋，很多人往往無法想像蘇軾在中國書法史上的地位。宋代是文學藝術空前繁榮的時代，宋人的書法也以文人書法為代表，著名的書法家多為著名的文學家，書法更體現了一種書卷氣，審美也轉入了自覺尚意的時代。書法開始以一種自由抒情的新面目出現在世人面前，湧現了以「宋四家」（蘇黃米蔡）為代表的文人書法家。蘇軾是「宋四家」的領袖。這不僅因為他在北宋文壇成就最高，影響最大，更主要的原因還在他是北宋書壇「個性化」浪潮的思想引導者和實踐者。蘇軾的書法楷、行、草諸體都擅長，行草書自然朴茂，楷書豐腴老成，在書法史上自成一家。他的藝術天分很高，悟性極好，古書法凡經過眼，無不能窮達其用筆之意，又不為其所拘。蘇軾的書法成就，其實就是他深邃的文學藝術修養的一種表現形式，是其獨特審美意識的自然流露。蘇東坡在他的詩詞中善於用新奇的比喻來描繪景物，闡發哲理，他將哲學思維方式引入詩詞創作中，也傾注於書畫創作中，形成了後人難以企及的獨特的東坡書法，世稱「蘇體」。
《黃州寒食帖》代表了蘇軾書法藝術的最高成就，此帖寫得任意恣肆，浩然聽筆之所之、心之所馳，隨著詩歌所表達的情緒，層層推進，浩浩焉、落落焉，如同一部宏偉的交響樂，不斷地將樂章推向一個又一個高潮，讀來令人心襟搖蕩，不能自已。
筆者作為一個超級坡粉，書法上也學習「蘇體」，多年總不得其形神，無怪乎很多人說東坡書法不可學，是的，天人豈是凡人可以描摹的？
《蘇辛詞十首》 何勇書
《赤壁賦》 何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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