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人的生命是在追求的過程中
名家經典 思享悅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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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沒有什麼準備,到了年底,一切都很亂。過去我在這裡講過好多次,沒有什麼新的意見,希望大家提出一些問題,這樣有針對性,要是亂說一通,大家會不滿意的。
我是陝北人,清澗縣,家是農民家庭,父母現在還在農村種地。小時候,家裡人口很多,弟兄姊妹八個,那時候農村不計劃生育。家裡很窮,我是老大,七歲時家裡不能養活我,把我寄養給另一個家庭。
童年最深刻的印象是飢餓,父親是一個字不識的農民,性格很軟弱,活得很窩囊,過的完全是被拋棄的生活。小時候,別人家的孩子把你打一頓,回來後希望得到家裡人的支持,但得到的是他們再打一頓,不要惹事。所以,在社會上你只有依靠自己,而不可能依靠任何人,這是我那時認識的第一個問題。既然要活下去,就得靠自己。家裡把我送到伯父家裡,那是延安地區很遠的一個縣,我幾乎沒有考慮就答應了。人很小,在家裡也無所作為,朦朧地想出去情況會好的,那地方吃的東西多。
七歲時離開家庭,由父親帶著,心情很難受,感到孤獨。那是一個非常遙遠的早晨,穿著破爛的衣服,一雙新鞋,穿起來特別艱難,底層都穿破了。一路上要飯吃,到伯父家,父親只揣兩毛錢,第一天在清澗縣城待一天,第二天黎明穿過這個縣城,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一個賣油茶的老頭,穿著破爛的衣服。父親掏一毛錢買一碗油茶給我喝,還找五分錢。
三十年來再沒有在這個城裡作停留,再也不想停留,不走那條石板街,趕到延川縣伯父家。伯父也是農民,沒有孩子,我到了這裡可以上學。上學很艱難,很窮。好在學校離家五里路,可以回家吃飯。當時,衣衫襤褸,褲子破了不敢到別人面前,有人惡作劇,專門把我拉到人群里,惹得哄堂大笑,我很傷心。小學念完後,就上中學。伯父不讓上,他沒有孩子,養我是為了照料他晚年的生活,那時就被確定當農民。
為什麼讓我上學呢?那時是集體制,農民的觀念,有一個讀書人,認得工分,認得帳就行了。而念完小學,可以達到這個水平,家裡便不讓我繼續讀中學了。當時社會十分混亂,中學要到縣城讀書,帶著家裡的糧食,換成糧票吃。不讓我念書,心裡很難受,這些在小說里有體現,通過不同人物來體現。當時我與家裡達成一個協議,我可以不讀書,但是能不能考一次試,考上了,說明我有能力,不讓上學,原因是你們大人的。
我參加了考試,縣立中學,一兩千考生,競爭激烈,只錄取二三百人,我名列前茅。但隨著通知書的到來,意味著我從此失學。我心不甘,既然考上了,就要上。就和家裡對抗,這是我一次最重大的選擇。伯父當時把勞動工具都準備好了,和他並肩作戰。我無動於衷,把工具統統扔在河灘,跑到縣城,找到同學,都是些小朋友,有些江湖義氣。他們幫助我,兩三個小夥伴讓家裡大人幫著說,開學已經半個月了。
當時規定,十天未到,學校就不讓上學。有個大隊書記和校長認識(那時候我就會走後門了),說情,理由是貧下中農的兒子,做工作,這才讓上了中學,很困難。這在我的中篇小說《在困難的日子裡》有所表現。家裡不承認我的行為,說我是非法的。既然上了學,勉強承認了。每月只給25斤糧食,這是和家人談判得來的,在中學,這些糧不夠吃,學習完後,在野地里找亂七八糟的東西吃。
後來,喜愛看書,看書是一貫的,範圍廣,讀了許多其他的書,接觸了一些文學著作,感到在這方面有才能,試著寫一些東西,自尊心建立起來,也劃一些詩歌。生活安排比較經常,規定一年內讀什麼書,學外語——俄語,鍛煉身體,主要受毛主席青少年時期的影響,後來也荒唐地試過一次,在大風大雨中跑到山上。在縣城做過零星的工作,做過宣傳工作,縣劇團當過編劇,宣傳過毛主席著作,這一時期幹得很混亂。七三年推薦上了大學,是工農兵學員,那些大學都不要我,最後延大收留了我,學習三年,到《延河》編輯部,一直到八二年,專業創作。
一個人長期地遊山玩水,也會感到枯燥,精神喘不過氣。我把一章一章的計劃寫成表貼在牆上,一、二、三、四、五.今天又消滅了一章,心裡就很高興。半夜裡聽見火車吼叫,想像著火車,意味著情人的約會,或久別重逢的歡喜。有一天火車一叫,我自己就放下筆,披上破棉襖,到火車站去,這是拉煤的車,不是客車。我是在這試圖接一個人?或是誰來看我了?嘆一口氣,又回來。到禮拜天六,我從自己的房子向外看對面的家屬樓,燈火通明,每個窗戶後面都在炒菜,喝酒,外面下著雨加雪,而我一個人。那邊樓上的燈最後熄滅了,窗帘一個一個地拉起來..這是自己的選擇,無辦法,湧出熱辣辣的眼淚。
第一部初稿很艱難,坐在吉普車上感到難受,回到城市後看到街道兩邊的小吃,非常眼饞,這些對一個飢餓的人來說,就是山珍海味。第二部結束後,身體完全就垮了,第一天寫完,第二天就爬在地下起不來了。靠著精神,斜著身子抄完稿子,渾身沒有勁,只有膝蓋上還有勁,趴在地板上,整理稿,每吸一口氣,費九牛二虎之力,得一種怪病,氣能吸進去吐不出來。這種病你不吃飯在火車站扛三天麻袋就會得的。然後看病,給肌肉上注射什麼東西。有個年輕的中醫,說是得了虛症,開的葯,人蔘什麼都有,直喝得我吐不出痰。在西安待不下去,這是命運。我就想在中國任何作家完成長篇是不可能的,曹雪芹沒寫完就死了,身邊的柳青也沒有寫完,我會不會呢?
陝北天氣涼快,我吸不進去氣,身體總崩潰了,回到榆林,領導熟悉我,介紹一位老中醫(榆林地區的中醫在解放前都是聞名的,十分發達),診斷後,讓我在鏡子里看舌頭,舌頭全黑了,這是人蔘吃壞的,只開了一副二毛錢的葯,一吃即吐痰,把這個病先解決了。然後開一百副丸藥,一百副湯藥,像牲口吃料一樣,吃了三個月,體力稍微恢復。休息一年,接著搞第三部,趁著還有勁,寫完。我不注意吃,不鍛煉,所以在第三部寫作中,開始有了注意。榆林地區領導邀請在賓館寫,飯安排在廚房子,寫得比較順利。八八年5月份,是全書的最後過程,我來到甘泉縣寫最後的部分。我和甘泉縣有緣分,我的《人生》就是在這裡寫成,5月25日,完成了。
這時,X人民廣播電台正播前兩部,最晚在6月初送到電台,他們要及時播送。本來,這三部要求身體在最高潮時候完成最好的部分,我這樣咬著牙寫,趕在6月1日前寫完。朋友在這一天,一方面慶賀我,我也要在這天晚上過黃河,抄近路趕到北京交稿。如果回西安,就跟不上了。
這天下午6點,朋友們做一桌飯等著,我關著門,不準任何人進來,控制著自己,不要激動,馬上就寫完了!一控制不住,右手開始痙攣,這樣都拿不住筆,怎麼辦?我把電壺水往盆里一倒,摻些涼水,三個毛巾,浸入,手伸進去燙,讓手鬆弛。抄完後,把用了六年的圓珠筆拋出窗外,跑到廁所里照一下鏡子,我成了另一種樣子,想六年前我的情形,自己這最後一段好年華就消失了,坐在桌前,停了十分鐘,沉默。我想起了托馬斯·曼在《沉重的時刻》里一句話:「終於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是能完成的,它就是好的。」
寫完了,完全成了白痴狀態,像五六歲的小孩,要進北京,人不放心,這樣就和弟弟一塊進京了,跟在弟弟屁股後,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過馬路時都不知道在幹什麼?
這種勞動並不是特殊的勞動,任何人都要對生命抱有正確的態度,作家這樣,農民也是這樣。我的啟蒙老師是我的父親,雖然懦弱,但很會勞動,種地時,把什麼都準備得盡善盡美。拔草鋤地,講究美,他說從任何地方看去,都顯得一行一行,很美,曾經在地頭種南瓜,說這不一定是為了吃,一到秋天,地頭一行一行子都長滿了瓜,這「好看」。這就是審美!他幹活時有貪婪精神。
我認為每一個人,不論搞什麼事,都可能在自己的行業中幹得好的,一個人最後的價值不在於幹什麼。我如果當木匠,全力以赴,也會是第一流的木匠。人的生命是在追求的過程中,不是在結果中,結果並不重要。如果論結果的話,人都要死,而且地球也要崩潰,更廣闊地看,沒有什麼偉大與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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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審】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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