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慶雨：霜繁露重助凄涼——雪娥衰

可嘆的是經此一事的孫雪娥並沒有學得乖點兒，她只想著如何報復欺辱了她的第五房，她找事、找機會，她一心只想把失去的面子給找回來。

黃永玉繪潘金蓮

潘金蓮私通三房小廝琴童的事，孫雪娥與李嬌兒一同去告訴了吳月娘。而吳月娘只認為她們兩個都是與潘金蓮有矛盾，所以故意生事。吳月娘不但不信她們，還說：「不爭你們和他合氣，惹的孟三姐不怪，只說你們擠撮他的小廝。」（第十二回）

既然內當家的執意不理，這事本也就可以不了了之。可是急於報自己一箭之仇的孫雪娥並不願意善罷甘休。她與李嬌兒一道，又在西門慶面前把潘金蓮與小斯通姦的事兒說了。

西門慶雖用鞭子打了潘金蓮一頓，可有龐春梅與小廝的串供證明在前，又有孟玉樓的勸說調解於後，潘金蓮哭鬧了一場，西門慶也就使這件天大的事雷聲大雨點小地完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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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雪娥與李嬌兒原是想看著潘金蓮出大大丑的，甚至有可能置潘金蓮於死地的，可誰知潘金蓮經過此事後得到了西門慶愈加的寵愛，這對於孫雪娥來說，她不僅沒有報成什麼仇，反使潘金蓮更加有恃無恐。

孫雪娥雖說是個一直理不清楚人際關聯、事理之間錯綜複雜關係演變的愚人，但潘金蓮是不會因為她的愚蠢而寬宥於她的，潘金蓮勢必要報復這個愚蠢還喜歡多嘴的四房姨娘孫雪娥。

孫雪娥雖有著妾的身份，但一直到她私自逃出西門府時，她也沒有進入到為人妾的心理狀態中來。西門慶扶孫雪娥為一房姨娘，對此她沒有表示出對西門慶多大的感激，甚至看得是若有若無。

戴敦邦繪西門慶

在孫雪娥心裡，她和西門慶的關係不全是夫婦，也不全是主子與家奴，而是兩者皆有。所以，當西門慶進孫雪娥的房裡過夜時，他們是夫婦。

此時的孫雪娥，可以對西門慶提出衣服首飾、零碎銀子、甚至要個粗使丫頭等物質的要求，西門慶也會很大方的答應。但要西門慶兌現這些承諾，卻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兒了。

孫雪娥也明白，她對西門慶在性方面的吸引力，遠遠比不上她的推拿按摩術更能得到的西門慶的認可。孫雪娥也常對人說：「我是個沒時運的人，漢子再不進我屋裡來，我哪兒討銀子？」（第二十一回）

孫雪娥、潘金蓮繡像

孫雪娥的確是西門府家所有妻妾中最窮的一房。西門慶出了她的房之後，她就只是個家奴，家中飲食的一切事項，各房都能支使她。孫雪娥雖為一房姨娘，可她的房中一直就沒有一個供使喚的丫頭，孫雪娥也常常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干，西門慶來過夜，也只能是她自己一手侍候。

孫雪娥這個姨太太的身份，僅僅是個稱謂形式上的升級，因而沒有實質上的任何改變和物質的方面名符其實的充實，這使得孫雪娥很少會意識到自己的名分已經有所高升之變化。

所以，孫雪娥始終也改不了的她做丫頭的習性，她更習慣於和家中的丫頭、小廝、女傭等相處，而與各房的女主子們卻少有什麼共同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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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雪娥與其他妻妾在一起時，總顯得和她們格格不入。有一年的正月間，西門慶因每天應酬的酒席不斷，妻妾們在家裡便湊份子，每天輪流做東請客，為的是圖個熱鬧好玩。可「問著孫雪娥，孫雪娥半日不言語。」吳月娘只好說：「她罷，你每不要纏她了。」輪到李瓶兒做東時，孫雪娥嘴上說來，可「只顧不來」。

她這樣一來，就把自己變成了眾妻妾議論的中心。果然，孟玉樓對眾人說道：「我就說她不來。李大姐，只顧強去請她。可是她對著人說的『你每有錢的，都吃十輪酒，沒的那俺每去赤腳絆驢蹄。』似她這等說，俺每罷了，把大姐姐都當驢蹄了看成。」（第二十三回）

戴敦邦繪孟玉樓

孟玉樓說的話，既表明孫雪娥說話沒個輕重，出口就嗆人，心性是不與人為善之外，也說明孫雪娥這人不分上下尊卑，沒有分寸感，不值得與她為伍。吳月娘對孟玉樓的話很是贊同：「她是恁不是才料出窩行貨子，都不消理她了。」

吳月娘的話，不僅會影響眾妾婦對孫雪娥的態度，也會影響到眾丫鬟女傭的態度。此後，闔府上下不再有人會把這個四姨娘當回事兒了。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孫雪娥使的小氣性子，把自己孤立於眾妻妾之外，使自己仍舊回歸到了丫頭的陣線中來。因此，孫雪娥在情感上對家奴來旺的傾注，對來旺的看重，更勝於對西門慶。

這來旺也自然是把孫雪娥放在了心裡，從杭州辦貨回來，不忘帶些東西給孫雪娥。孫雪娥在廚房裡給剛回到府中的來旺倒茶喝，給來旺絮叨他的老婆宋惠蓮如何與西門慶有奸。

孫雪娥和來旺講這事並不是為了讓自己與來旺的感情有什麼結果，孫雪娥完全知道，她自己的姨娘身份，絕對不會被容許下嫁一個家奴。將來即便是來旺休了宋惠蓮，她孫雪娥也不能與來旺在一起生活。

戴敦邦繪宋惠蓮

所以，孫雪娥之所以要告訴來旺，他老婆宋惠蓮與西門慶有姦情的事，一是因為他們是老情人，彼此之間說話隨便，凡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二是反映出孫雪娥那種心直口快，說話做事不思後果的性格。

可是，對妻子宋惠蓮還是有著感情的來旺，在聽了宋惠蓮哭著說有人挑唆的話後，還是選擇了相信妻子的矇騙謊言。這來旺把孫雪娥對他的情況彙報，只看作是女人間的吃醋所為。孫雪娥對宋惠蓮來在廚房裡的一片海罵，也就只能裝聾作啞了。

戴敦邦繪潘金蓮與西門慶

可上房吳月娘房裡的丫頭小玉，發現了孫雪娥與來旺間的私情，還很快就傳到了潘金蓮的耳朵里，這潘金蓮當然以更快地速度告訴了西門慶。西門慶在得知孫雪娥與家奴來旺有私後，即刻暴打了孫雪娥一頓。

在吳月娘家醜不可外揚之類的勸說下，孫雪娥被西門慶「拘了她頭面衣服，只叫她伴著家人媳婦上灶，不許她見人。」（第二十五回）這從待遇上，徹底結束了孫雪娥在西門府的姨娘資格。就這件事來說，孫雪娥本只想對來旺表示一點關心，可到頭來她沒得到什麼好，反給自己惹了一身腥騷。

孫雪娥重被打回原形，她頂著姨娘的名，過著家奴丫頭的日子。可就這樣悲催的事情並沒有就此完結。來旺酒醉吐狂言，說要殺了西門慶和潘金蓮，西門慶為防後患而採用了潘金蓮的栽贓陷害之計，把來旺抓進了大牢，隨後又遞解回了原籍。

陳全勝繪《西門慶暗算來旺兒》

宋惠蓮為丈夫說情，被西門慶連哄帶騙的欺瞞。當後來宋惠蓮得知了實情，心中滿是憤怨。這潘金蓮為了進一步刺激宋惠蓮，便行兩頭挑唆之事。潘金蓮去對孫雪娥說，她與來旺的私通的事是宋惠蓮告訴西門慶的。然後，潘金蓮又去對宋惠蓮說，孫雪娥罵宋惠蓮養主子，使得宋惠蓮把自己的漢子搞得離了西門府。

缺心眼兒的孫雪娥，竟忘了潘金蓮對她的欺辱，竟會相信潘金蓮的為人和說辭。孫雪娥這昏聵渾濁的心性，就只想著如何趕快把吃的虧給找回來。

孫雪娥尋著一個事由，對著不願搭理她的宋惠蓮嚷嚷：「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兒哩，早思想好來。不得你他也不得死，還在西門慶家裡。」（第二十六回）其實，這孫雪娥要比宋惠蓮還更希望來旺能留在西門慶家裡。

連環畫《宋惠蓮偷斯蒙厚愛》封面

此時已是滿肚子怨氣的宋惠蓮，聽著這孫雪娥自己找上門來的不痛快，她也正可以發泄一下這心中的憤怨。

只見宋惠蓮一躍而起，對著孫雪娥說道：「你沒的走來浪聲顙氣。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為甚麼來打你一頓，攆的不容上前？得人不說出來，大家將就些便罷了，何必撐著頭兒來尋趂人。」（第二十六回）

這話說到了孫雪娥的疼處。惱羞成怒的孫雪娥便罵：「好賊奴才，養漢淫婦，如何大膽罵我？」罵人奴才、淫婦，孫雪娥無疑是自己罵自己。這宋惠蓮便反唇相譏：「我是奴才淫婦，你是奴才小婦。我養漢養主子，強如你養奴才。你倒背地偷漢子，你還來倒自家掀騰。」

老五繪宋惠蓮燒豬頭

宋惠蓮靈牙利齒，分明是罵孫雪娥自賤身分，一個姨娘私通家奴。氣急敗壞的孫雪娥，走上前去，給了宋惠蓮一大耳光子，兩人扭打在一處……，吳月娘趕將過來，說她們「都這等家反宅亂」。

孫雪娥更沒想到的事情是她這一耳光，使宋惠蓮一腔的怨氣，化成了一腔的委屈。宋惠蓮氣恨難消，尋了短見，上吊自盡了。孫雪娥的不諳世事，使自己充當了潘金蓮的槍手，更招來西門慶與眾妻妾們，以及闔府下人們對她的嫌惡。

宋惠蓮的死對孫雪娥的內心產生了巨大的震撼，孫雪娥在驚駭之餘，她才慢慢想清楚、看明白了內府中人與人之間，那猙獰可怕的明爭暗鬥。孫雪娥這時才開始睜開了眼睛看事物，也就這血的代價，才使她長出了一點兒心智。

敦邦繪李瓶兒官哥

孫雪娥此時雖被打入了另冊，但也讓她學會了忍耐，學會了冷眼觀察人與事。這種被動的向生活學習，使孫雪娥也能漸漸地分辨出西門府中人的善與惡。

六房姨娘李瓶兒的孩子被潘金蓮害死後，孫雪娥前去看望，見李瓶兒傷心不已，止不住地哭泣，便對李瓶兒勸慰道：「你又年少青春，愁到明日養不出來也怎的！這裡牆有縫，壁有眼，俺每不好說的：他使心用心，反累己身。誰不知他氣不忿你養這孩子。若果是他害了，噹噹來世，教他一還一報，問他要命。不知你我也被他活理了幾遭哩！只要漢子常守著他便好，到人屋裡睡一夜兒，他就氣生氣死。早時前者，你每都知道，漢子等閑不到我後邊，到了一遭兒，你看背地亂都囔唧喳成一塊。對著他姐兒每，說我長，道我短，那個紙包兒里也看哩！俺每也不言語，每日洗著眼兒看著他。這個淫婦，到明日還不知怎麼死哩！」（第五十九回）

陳全勝繪《李瓶兒睹物哭官哥》

這番勸慰的話里，更多宣洩的是孫雪娥自己心頭的憤恨，是孫雪娥對潘金蓮的詛咒。而李瓶兒心裡也正有著深深的憤恨和更多的詛咒，可李瓶兒是不善使用這類辭彙的。孫雪娥的話，的確使李瓶兒停止了哭泣，也感到氣平了些。

此時的孫雪娥，與從前那個喜歡使小性子，因為湊不出份子的錢而不來吃李瓶兒酒的孫雪娥比，她已經學會了一些理解他人的機敏，可謂真是成熟了不少。孫雪娥懂得了要與強手爭鬥，就不可正面力攻，只可側面智取，同時還要尋找同盟。

《李瓶兒夢訴幽情》

李瓶兒不傻，孫雪娥對她說的一番心裡話，就是希望李瓶兒也和潘金蓮斗一斗。但已失去了孩子的李瓶兒早是哀大心死了，李瓶兒對孫雪娥的回答是：「罷了，我也惹了一身病在這裡，不知在今日明日死也。和他也爭執不得了，隨他罷。」

孫雪娥聽了李瓶兒這話後，也知道她們兩人雖不能聯手，但也都彼此理解了對方。

不久，李瓶兒死了。潘金蓮又因窗下偷聽，與吳月娘吵鬧了起來。事後丫頭小玉對吳月娘說，潘金蓮進屋偷聽竟沒聽見她腳步聲。

孫雪娥乘機說道：「他單為行鬼路兒，腳上只穿氈底鞋，你可知聽不見他腳步兒響。想著起頭兒一來時，該和我合了多少氣，背地打伙兒嚼說我，叫爹打我那兩頓，娘還說我和他偏生好鬥的。」（第七十五回）

戴敦邦繪吳月娘

孫雪娥終於等來了讓她吐露心中積怨的時機，吳月娘順著孫雪娥的話說潘金蓮：「她活埋慣了人，今日還要活埋我哩！」這話使得孫雪娥感到今後的西門府中，她有了支持的人，這幾年來積在孫雪娥心裡的種種不平也消釋了。

等西門慶回到家，知道了這事兒，慌忙來看已身懷六甲的吳月娘，又請來太醫做檢查，孫雪娥在一旁為吳月娘起床備衣，暗自高興——她潘金蓮也有倒了勢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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