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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式多孩家庭故事

家人和親戚都認為他在變好,我也一度那麼聽信了。今年七月份,我在廣州見了他一面,我們共同的父母在珠江村租了房子,那時我所做的廣州流動人口生育問題的田野調查已經接近尾聲,我的兩個雙胞胎妹妹和他作為我們的幺弟,放了暑假一齊來到廣州,我們一家六口兩代人在父母的出租屋裡相遇。

空間瞬時變得十分逼仄,我原本想著帶他們三個去廣州城裡轉一圈的念頭也隨著我很快就沸騰起的厭倦情緒熄滅了。弟弟妹妹到達珠江村的那天傍晚,爸爸媽媽趕上高唐市場的晚市,買來許多菜,媽媽一直很亢奮,和爸爸兩個人在樓下徘徊來去,期待著他們複數的孩子,而我在屋裡坐著,留意著樓下的動靜。

黃昏時分,天色黯淡的初時,他們來了。我們都很高興,他又長高了,比爸爸高出半頭,皮膚曬得好黑,較他一出生時就被稱為「老黑」的那時更黑了一些。媽媽愈發利索地操辦起晚飯,反常但又合理地沒有喊我們三個女兒幫忙,兩個妹妹在廚房旁多次走動,沒有找到提供幫手的契機,我禮貌性的殷勤也被她回絕。我們確信了自己不需要表現出忙碌的狀態,於是坐在作為餐廳、客廳也作為父母卧室的房間里閑聊。弟弟向爸爸展示他的通身肌肉,吸氣腹部露出六塊腹肌,手肘彎曲顯出肱二頭肌,馬步一蹲一個精瘦少年形狀。爸爸笑得合不攏嘴,笑言一年一萬多的學費沒白交,挺直了身子去接弟弟的拳頭,連續五天以挨拳處的疼痛向旁人炫耀兒子在文武學校練出的真本事,不惜以自己的壯年力衰作為陪襯。

我們都很高興。弟弟露出了男子漢的雛形,他的聲音在喉嚨深處發 育出厚重的變異,14歲已見堅挺的臉部輪廓暗示著我們血脈里同樣的根性,魯莽、倔強、不受管束,這種強烈性格的表徵從我的爺爺那裡發源,父親在青年時期令它完美凸顯,多少有點令前二者失望地流淌到我身上,在我的妹妹們那裡再次流失一些,之後凝固在弟弟作為最重要繼承者的臉上,成為目前可見的告一段落,對這個家庭的香火信心有所助益。

更充分的高興理由是,我們看到了他身上可以稱之為變化的跡象。他興奮地問我,這裡附近有沒有打拳的地方,我告訴他五百米左右有一個武館,他連連後悔沒有把拳套帶過來,直怪自己害怕弄丟它的顧慮過於小心眼。他不無羞澀地對我說,上個學期他打比賽得了獎,獎金三百塊存在老師那裡。接著他又問所有人,早上有沒有人願意早起跟他一起晨練,他興奮快樂得像一隻兔子,表現出不容置疑的積極向上,往日的暴力傾向也似乎在「武德」訓練中有所消解。

在以上交談的前提下,他向我提出了第一個要求,我應該給他買一條散打褲。我有點發愁,那時,我的錢已經可見緊張,並且還要為不在學校補助範圍內的暑假兩個月做打算。我告訴他,可以給你買散打褲,但是得等到我正在做的這份遠程兼職發下工資以後,可能要等到開學。我承認這是一種緩兵之計,但我的確沒有能力也沒有心情為他買下一條暫時用不上的散打褲。毫不意外,他的驕橫立刻暴露,他說,你怎麼這麼小氣,我又不是要你出錢買,等我從老師那裡拿到我的獎金,我把錢給你就是了,你也可以買了之後讓爸媽給你錢啊。

我又氣又羞,氣的是他怎麼可以如此理直氣壯地問我要東西,憑什麼他認為我就應該二話不說地為他做這些事,羞的是我眼下沒有餘力承擔他向我提出的要求,為自己的無能和那些的確存在的小氣感到羞愧。

同樣的事情在今年寒假春節前發生過,他有效地讓我在一天之內為他買下了一副TKB拳套,花費了我一個月生活補助費的八分之五,同時我並沒有像當初他和父母承諾的那樣,從他們那裡得到那些回報。相反,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我的弟弟因為我催促他干一件事情感到不耐煩,從後背給了我一腳。當我帶著竭力掩藏的悲傷坐在年夜飯的飯桌上時,我的爸爸什麼也沒問,洞察一切般地對我說,「他還小,你讓著他一點,過幾年他長大了,懂事了,就好了。」

在他第二次向我的臉上吐口水的那天,我就意識到某種不可挽回的破裂在家庭內部發生,同樣提醒我這一點的還有自我小起便無數次聽過的「不叫你幹活那我生女兒幹什麼」,只是隨著歲月的流逝,這句話的作用對象變成了我的妹妹們。21歲那年,在我因弟弟的口水爆發的那個下午,我的父母、我的爺爺,以同樣「等等吧」的說辭勸阻我的憤怒,同時責怪我越過了父母的權威去管教自己的弟弟為大不敬。那個時候,我的心裡暗自生出了對待弟弟從此道路以目的心態,不如等等看,看一個家庭如何因纏繞了他們幾代人的錯誤觀念而追悔莫及。

但任何一個姐姐都做不到那樣的冷漠,我在短暫的灰心後再次設想著,或許是小縣城落後的環境蜷曲了一個少年的行為,只要他能夠出去看一看,就可以把以打鬧為樂,以欺負自己的姐姐們為樂,以霸佔家裡的一切物資為樂的習性稍稍改掉一些,運氣好的話,還能激發他對某種生活狀態的嚮往。關於這一點,在他正上小學六年級的那年,也就是我和他關係最親近的那段時期,他隱約地提到過,他說,為什麼人一定要出人頭地,我就想在農村裡生活,一輩子就這樣下去。那個時候我以為他表現出薩特所說的虛無,只是覺得有趣,所以印象深刻,但是類似的狀態在他上了文武學校的半年後,我看到他在媽媽的手機里寫下「這樣的生活太累了」。我才意識到,十四歲的少年或許已經陷入無望很久了。

2016年的夏天,我把他帶到了我念書的城市,那個時候由於他常跟人打架滋事,已經面臨被學校勸退的危險,那時父母將他送進封閉式文武學校的念頭開始萌芽,我顧慮文武學校存在摧殘青少年的可能竭力勸阻了這件事,提供了另外一個方案。我聯繫了一個家裡辦學校的高中同學,懇求他和他的董事長父親為我弟弟留一個轉學測試的機會。那個夏天,我抱著一線希望將我的弟弟帶到A城,和他一起住在研究所上課的教室里,希望可以讓他跟在我身邊,能學一點是一點。但是接下來的情況超出了我能預料的失敗範圍,我是一個文科生,從小到大理科學得一塌糊塗,我能教給他的東西非常之少,於是我給他下載了一些新東方教學視頻,白天他在教室里看視頻,跟著學,我在他旁邊看書,他做完的習題我幫他看。但是,他的表現難有好的時候,他死皮賴臉地要我把手機給他玩,要我把電腦連上網讓他打遊戲,否則就不學習,立刻收拾東西回家,我毫無辦法,跟十來年裡的毫無辦法一模一樣。

很快,我們就相看兩厭,他的神情還跟在家時一樣,似乎隨時可以掄起拳頭砸向我,我為他買來水果,對他說桃子一天只能吃一個,吃多了可能會上火,他會認為我不想給他東西吃,與我發生爭執,並讓爭執後的冷戰成為他提出更多要求的契機。很多次,我懷疑這種防禦性的攻擊心態是不是這個家庭的病徵之一,為什麼我家裡的每個人都嚴重程度地無法理解他人釋放的信息,有時候把善意當惡意,有時候一點小事就可以讓我們產生絕望的聯想,長時間無法振作。

終於,那個終結的下午來臨了,那天我在宿舍洗我倆的臟衣服,他在樓下等待,無處可去,我洗完衣服下樓,看到他充滿暴力徵兆的眼神,他憤憤地責怪我讓他等待太久,用一些難聽的話罵我。我是個心重的人,聽不得那些話,但是我沒有哭,我抑制住難過的心情,平靜地對他說,這次你等了我,那你有沒有想過,我也等過你很多次,我等你的時候,我有罵你嗎?我確信自己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晚上我便問他,不然你回家吧。

現在我再想起這件事,隨之而來的情緒並不是那時如釋重負般的解脫感,而是止不住的羞愧,我感到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給了家人一個渺茫的希望,卻沒有能力在弟弟的學習上真正幫到忙。將弟弟帶到A城,卻沒有讓他感受到更多的快樂和溫情,而我在這期間表現的缺乏耐心、缺少與他溝通的技巧,也是我們之間的相處日漸惡化的原因之一。再將時間往前推一點,為何我沒有在弟弟妹妹們小的時候就在學習上引導他們,為什麼我沒有早一點發現這個家庭行將皸裂的跡象,為什麼我明明覺察到在家庭中的一些事情可能是將來下場的淵藪,我卻沒有嘗試去扭轉它?我又看到了那個當初暗想不如隔岸觀火,觀其自及的壞姐姐,難道我的袖手旁觀不可以視為對父母錯誤撫育觀念的強烈鄙視和報復心理?

我沒有,我做不到。無數次我看到家人對弟弟的溺愛,我們三姐妹作為「不幹活還能做什麼」的女兒,我的父母常年處於情緒爆裂的埠,子女犯的一點小錯就會讓整個家庭陷於烈火燒灼的處境,孩子們人人自危,動輒得咎,我沒有採取行動的能力。如果你了解這些,你就能理解我在21歲的年紀,因為媽媽知道了我愛吃西蘭花,買下一棵帶回家時所產生的強烈心靈震顫。

這樣的心靈震顫在這兩年轉變為對家人奇怪的疏離情緒,昨天晚上,也就是冬至的夜裡。我的父親給我轉賬兩百塊錢,我的第一反應是,為什麼要給我錢?心中糾結了好久,為糾結情緒的產生感到悲傷,最終我收下了這筆錢,無法不說出謝謝。

今天早上,爸爸的手機號碼打過來,對我說話的是媽媽,她說得斷斷續續,彷彿經受著某種撕扯,我聽到了一句「你不要著急」。爸爸接過電話,對我說,弟弟逃校了,現在在距離學校三百多公里的城市,他們打算把弟弟哄到廣州,要我幫忙查一下從那邊過去廣州需要多長時間。就像以前無數次弟弟妹妹出現問題時一樣,不管在什麼時間,什麼地方,這是我必定會接到的電話。

這兩件事情發生得如此湊巧,前一天晚上我還在為父母難得的溫情表示感到不知所措,第二天早上我就需要再次明白,等待弟弟長大的日子還遠遠未到盡頭。

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裡,我們都以為弟弟已經步入正軌,父母連連讚賞自己當初的正確決定,自他進入文武學校之後,打架鬥毆的事情極少發生過,爸爸戲言「只是把用來賠給別人小孩的醫藥費湊了他的學費」,而封閉式學校的管理也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別人向他尋釁,而這保護了我們家的重要生命。我們得到的所有信息都在告訴我們,他正在變好。

前不久的十一月份,我在廣州參加學術研討班,暑假沒有給弟弟買成的那條散打褲一直掛在我的心頭,加之想到他獨自在學校的清苦,我感到有點心疼。於是我去到萬國廣場,詢問了一圈沒有找到賣散打褲的店,轉而在那裡給他買了鞋子、上衣、衣服、內褲、襪子,還有外套,希望他能過一個溫暖的冬天,也想望著能通過這種笨拙的行為,讓他感受到我對他的關心。

我不知道他感受到了幾成?可曾產生過何種作用?我不知道。我想起一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和爸媽打電話,莫名其妙的勇氣引導著我對媽媽說,你們太溺愛弟弟了,這樣會害了他的。原本我可以說到這裡就打住,但是我被那次良好溝通的短暫表象欺騙了,我又說了一句,你想,以後你們肯定會跟弟弟過,不會跟我過,到時候如果他……

話還沒有說完,媽媽就被激怒了,她氣惱地質問我什麼意思,問我是不是不想養她?我說我沒有這個意思,原本我說到這裡就可以打住了,但我再次多此一舉地對她說:「我剛剛說的是事實」,媽媽掛斷了電話。

十幾分鐘後,媽媽再次打過來,要跟我說清楚,我們兩個人像是兩隻炮筒,聚足精力向對方開火。

我對媽媽說:「我覺得你不是一個好媽媽。」

「我告訴你,等你做了媽媽,有我這個樣子你就不錯了!」媽媽怒氣衝天。

「我絕對不會像你那樣,我這輩子做的所有努力就是因為不想成為你那樣的人!」我已經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

我一直認為,是母親的驕縱讓弟弟往蠻橫的方向發展,我一直認為,她對家裡的三個女兒,尤其是她對兩個雙胞胎女兒的輕視苛責限制了她們的成長,我記得她們在七八歲的時候是多麼可愛活潑,可是卻在父母的責罵和弟弟的欺負中,在隨時隨地為家務活做準備的日常生活中變得消沉、懈怠,而她們的未來與許多中國女孩的未來一樣,或許隨時有被任由處置的危險。

實際上,我深深地懷疑我們這樣的家庭是否真的有未來,我們這樣的家庭的子女是否有未來?在談到人為什麼一定要出人頭地的那天,我的弟弟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我學習也不好,家裡又沒錢,我以後該怎麼辦?」那時他小學還沒畢業。

我對他說,學習不好可以慢慢補,儘力而為,家裡窮呢,沒有關係,而且,等我工作了就可以賺錢了,那個時候就好了。我還對他說,就像我一直以來不斷對他們說的那樣,不管有多艱難,一定要撐下去,一定要往好的方面走。

可是今天我依然很難過,不只為弟弟站在棄學的崖邊上膽戰心驚,我更惋惜,載歌載舞的日子也是一種開心,為什麼這麼多年來,我們的家庭從來沒有那種看上去充滿生機的日子,為什麼不管是我還是我的弟弟都在幼年時期就表現出莫大的無望與不安?這個家裡還有誰要再對自己不負責任,將事情留給別人去善後?我對他們說,「那個時候就好了」的時候,還需要我等待多久?隨著社會科學研究者心態而來的思索是,世界上還有多少家庭與我們一樣各有各的不幸?中國還有多少少年像我的弟弟一樣,在輾轉的教育環境中始終不得安生,是什麼樣的原因造成了我們今天的局面?如何才能為我們,為他們,最終還是為我們尋得一條出路?

不知道,我想知道,我想看看,將來會怎樣。但現在,離家的少年們,不要賣了良心,才回家來。

寫於2017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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