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鎖鏈是拴在心上的
清晨的鳥市上,總有幾個起得比雞還早的愛鳥人,拎了各自的籠兒和架子,到茶館裡來彼此曬侃一番,給自己這點小小愛好,找一點鮮活的由頭。
吳大爺的畫眉張三叔的百靈;華成的白燕李二娃的八哥,唱的跳的說話的模樣長得花哨好看的,各領風騷,自成風格。每日里宛若套路規整的折子戲,你方唱罷我又來,甚至排名秩序也不變地牽引著大家的話頭和關注度。
今日的氣氛,有些異樣。鳥販子林紅嘴提前從成都來了,照說他每月初一、十五各來一次,大家都已習慣了他的節奏,如今冷不丁突然冒了出來,顯見是出了什麼新鮮事。上一次他打破節奏跑來,已是三年前的事,那一次他帶了一隻長著兩個腦袋的貓頭鷹,八千元賣給陳九爺,九爺買下來樂了不到兩天,就讓貓給吃了,氣得老頭一口氣沒上得來,也當揚掛了。有了此段經歷,人們對林紅嘴的突然到來,竟莫名的有了一些警惕,深怕他從包包里,又掏出什麼不祥之物。
林紅嘴哪知眾人心思,從三輪摩托上取下一個口袋,撐開罩子,裡面竟是一個方籠,打開方籠,拎出一個架子,上面兀自端站著一隻鸚鵡,綠色的羽毛,側光之處顯出藍青之色,紅紅的嘴唇,宛如銜了一枚瑪瑙做成的哨,一雙小眼睛,炯炯有神。從帷帳里出來時,宛如明星從舞台下方的升降機上冉冉升起,雖對外面的強光有些小小的不適,卻很快定過神來,范兒十足地抓住了整個場子里的所有關注度。
通常,這個時候是該打招呼了。那明星范的鸚鵡顯見是知道套路的,當它升起並越過眾人的頭臉掛在樹枝頭完成亮相之後,便清脆地喊出一句:「哈羅,古得摸鈴!」
眾人頓時鬨笑了起來——說話的鳥兒見過不少,張嘴就來英語的,稀罕。
大家於是來了興緻,搜腸刮肚地把記憶中剩得不多的英語單詞,用來逗鸚鵡。有的甚至把從電視里學的八格牙路都用上了,那鸚鵡居然能介面來句米西米西,看來這傢伙也是看了不少抗日神劇的。
林紅嘴笑道:「別說你來日語,就是法語義大利語泰語葡萄牙語,它都會幾句。人家可是飄洋過海輪船火車飛機都坐遍了才來的!」
眾人於是又哦了一番,好奇之餘,更多了幾分油然而生的敬意。
不出兩分鐘,又有人品咂出鸚鵡的奇異之處:「你看你看,這玩意兒居然沒有拴鏈子!」
大夥一看,果見那鸚鵡裸著雙腳,自在地站在架子上。
看看它健碩的翅膀,大夥開始質疑林紅嘴,他不會是養了一隻母鸚鵡在家裡,然後拿這隻漂亮鳥兒四處賣錢,賣完它又自己飛回來,跟前段時間那些帶著妖艷妹子來騙打工仔的傢伙一樣。
林紅嘴大呼冤枉,說這鳥兒的最大賣點,就是不拴鏈子,打死不飛!
難道它翅膀有殘?
不殘,只是不飛。不信可以打賭!
一聽打賭,眾人都來了興緻——這鳥市上太久沒見著新鮮事了,有賭性的和看熱鬧的,都躍躍欲試。
賭局說定,3小時之內,眾人只要不碰鳥兒和架子,無論用什麼辦法,讓鸚鵡飛離站架,即為贏,反之則輸。賭資1000元,交由中間人保管,誰贏歸誰。
雙方的1000元很快湊齊。眾人又覺3小時太短,改為5小時,並取盡鸚鵡架上的食物和水。這些刁鑽要求,林紅嘴只撇嘴一笑,通通都答應下來。
鸚鵡掛上樹枝,人們開始想招。先是擊掌,敲鑼,放炮仗之類武攻,後是扔花生玉米瓜籽在地上的文逗,還有人學貓叫,或乾脆主張去找一隻胖貓來實施心理戰術,甚至還有人主張去找一隻漂亮的母鸚鵡過來演美人計……
但那隻鸚鵡卻並不理會,依舊只是自顧自地穩穩站在那支架上,或單腳或雙腳,死死扣住那根木棍不放。
時間一分一秒推進。眾人想辦法,卻似用竹刀砍石頭,沒有半分進展。
他們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在賭局進行到4小時45分的時候,鸚鵡幾次將空空如也的食盒和水盒磕得噹噹直響,顯見是飢了渴了。眾人看到獲勝的希望,緊急行動起來,在它目光所見的地方,又是倒水又是撒玉米和瓜籽,還故意搞得聲光色都無比誘人的樣子,水聲潺潺,玉米金黃,花生落地發出令人心癢的跌落聲……
鸚鵡的小眼變得更加鮮亮。它收翅下蹲,一副隨時彈射起飛的架勢。
眾人屏住呼吸,等它大翅一扇,騰空而起。
連周圍籠子里的鳥都不叫了。
鸚鵡似乎在為自己打氣,像懸崖邊準備蹦極的人。
鸚鵡先生面對的「懸崖」,不過是一段離地不到三米的小樹枝。
它的腿顫抖著。
它的翅膀輕扇著。
只需輕輕一放手,一振翅,便會迎來呼天搶地的一片歡呼。
人們按捺住提在嗓子眼的心,大氣不敢出,惟恐自己任何一個小小舉動,讓鸚鵡的努力前功盡棄。
那一刻,連林紅嘴也有些緊張和動搖了。
但在嘗試了無數次之後,它最終還是沒有如眾人期望地那樣,脫爪展翅,飛向食物。
時間到!
公證人一聲斷喝宣布賭局結束。林紅嘴連本帶利收下兩千元錢,得意地開始收拾鸚鵡,給它加水和食物。
有人不甘地說:「你是不是給它爪子上塗了膠水?」
林紅嘴抓起鸚鵡,把它拿到眾人面前一晃。
鸚鵡不情願地離架,雙腳乾乾淨淨,並無異物。
林紅嘴得意地說:「既然贏了你們的錢,不妨讓你們長長見識,這鳥叫墨西哥鸚鵡,馴養它可是有竅門的,打從小起,就把它放上木棍,隨時抽掉木棍,讓它掉下地摔,摔得它不敢放手,直至長大,翅膀長硬了,也不敢鬆手,深怕鬆手就摔跤,所以,它決不會放手去飛,成都的老喬買過一隻,一次出差忘了給它喂水,幾天後回來,已饑渴而死。離它不足5米,桌上水食都是齊全的。別的鳥鎖鏈是拴在腿上,這鳥的鎖鏈卻是拴在心上,雖然看不見,卻十分牢實。大夥不要往外說去,我還指著往綿竹德陽去打賭掙幾個稀飯錢呢!
眾人稱奇者有之,沉默不語者有之。後者占多數,顯見並不是因為輸了錢而傷心。
那天之後,鳥市上少了兩個早起的人,一個是司法局副局長老吳,他終於辭掉抱怨已久的工作,到上海當律師去了;另一個是久不升職的技術員小陳,據說是到成都創業開公司去了。這兩個人是眾鳥友中鳥養得最差而牢騷最多的人,常常是眾人指教和取笑的對象。
大家為少了兩個可以磨牙奚落的人,而多少感到有點小小的失落……
2017年5月3日 於成都天涯石.籍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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