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殯儀師小兩口:站在人生終點站的乘務員

年初韓國平昌冬奧會的閉幕式上,傳統葬禮的展示在網上頗受質疑;可十年前,一部日本電影《入殮師》卻隔海感動了無數國人。同樣盡心的從業者,其實就在我們身邊,只是我們的社會更傾向將他們連同這一行業忽視和污名化。殯葬業小眾且特殊,它的傳承不僅依靠專業教育,更多知識技能也有賴於師承關係,本文作者今年的多次探訪,就是以學徒身份進入第一現場的。清明時節,在普天下緬追親人的同時,我們謹以此文向全國的殯葬從業者致以崇高的敬意。

「咱家裡都保重,請節哀!」

殯儀館引導員的一天

家住歡樂谷的沈文博和李慧結婚四年了。因為工作性質特殊,兩個人的起居時間特別辛苦。每天清晨五點準時起床,把媳婦載到東直門長途汽車站,沈文博轉頭就走。只怕很少有人想到,夫婦兩人都從事殯葬工作:沈文博在東郊殯儀館,而李慧的單位遠在密雲。

「請問是某某家屬嗎?我是咱引導服務員,如果有任何問題您可以問我。」逝者是患癌的87歲母親,長女從十幾位親人中站了出來,提出不做告別式,直接火化。「勞您把您和逝者的身份證給我,咱們先填寫委託書。」2018年2月8日,農曆小年,早上9:00,在電腦前刷卡登錄系統,沈文博麻利地一通操作,打出八個條形碼,它們將分別被貼在業務確認單、承辦單、火化卡片、火化證明和棺身棺蓋等處,確保信息無誤、全程可溯。

火化樓的走廊里停著十幾床靈。矮矮小小的紙棺上蓋著同樣的素色棺被,像自裝傢具店的平板包裝盒。家屬陪著這列幾十米長的車隊等待叫號,在這裡的遺容確認,就是和親人的最後一面了。沈文博後退一步,給一家人留出私密空間,周圍的空氣靜了下來。打開棺蓋,揭開壽被和面巾,女兒噙著淚最後摸了摸母親冰涼的臉頰,顫抖著說了聲「媽媽」。

轉角的火化車間里震耳欲聾,八個火化爐開足馬力,有的在燒,有的在冷卻,有的在遺屬的注視下推出嶙嶙白骨。這是整個殯儀館最重要的部門,爐子周圍頂面排風,冬天溫度堪比室外,夏天能達五六十度。在鼓風機的轟鳴中,隔開一米說話就聽不清了。沈文博走進車間,亮出工作證向火化師示意,在爐前填表交接。喪屬進進出出,有的大慟不已,須靠家人兩側架住;有的神色凝重,低眉頷首腳步匆匆。

這種沉著不失親切的語風,是這個北京大男孩用七年工作經歷打磨出來的。工作人員沒有多餘的神情,不是因為習常冷漠,而是他們的任何神態,都可能給喪屬的心理帶來更大傷害。從火化車間出來,沈文博馬不停蹄回到引導中心,準備接待下一家喪屬。從早6:50到中午,他一口水都沒顧得上喝,剛才這是他今天接待的第五家。李慧偷偷告訴我們,沈文博應該是全國殯儀服務員中最年輕的技師(該工種的最高級別)。

▼李慧在為逝者化妝

「您看我這個動作,是不是特瀟洒?」

一種家庭,一種風格

接下來的這一戶畫風突變,依然是來了十幾位家屬,領頭的長子調度大家進退。「還補妝嘛?不補了吧!一會兒把煙斗給老爺子揣懷裡,收音機就甭擱了。」老父親突發心梗,是當天凌晨過世的。「太突然了,一點防備都沒有。老爺子也挺會挑日子,小年兒!」見他健談,沈文博也終於能稍松神色,說些寬慰的話。「您得這麼想,老爺子沒受罪。」「是!生老都是自然規律,有來就得有走的,想開了就行,沒必要死去活來。原先不介,我奶奶過世,整個八寶山都亂了。」

告別時刻,家人還是流淚了。沈文博提醒這位先生把手機音量開到最大,以免錯過取灰通知。用他的話說:咱多念叨幾遍,別讓人把事兒耽誤了。他把證件、合同、票據,一一給家屬清點整齊。「對了,您先留著老人的摺子和卡,老爺子單位給的喪葬費還得打進這個賬戶。」「多虧您提醒著。」

有些喪屬的老觀念是火化要趕頭一爐,似乎一天只有那會兒才幹凈。「其實不然。每進一具遺體前,我們的爐子都得收拾得乾乾淨淨。」沈文博帶著我又進火化車間,鼓風機聲音更尖厲些,把剛出爐的骨灰粉塵一吸而空,留下一副白凈的骨架。人活一輩子,終了歸宿就是這樣。貧富褒貶留在爐外,男女老少一把成灰。

喪主想法各異,有正常的就有奇葩的。攀比炫耀者有之,看別人家拿八千的盒,非要買一萬的,生怕跌份;大打出手者有之,老人把遺產留給保姆,兒女在告別廳和對方爭執,不顧場合。

還有個電影愛好者,一進靈堂先擺出幾個機位,若無其事地囑咐說:「您幫我扛下機器,我要跟我爸爸說幾句話,您看我這個動作,是不是特瀟洒?」自己演戲,自己喊「咔」,審片的時候把嘴一橫:「感情不到位,重來!」一番觀察過後,逝者生前什麼樣、家庭關係好不好,殯儀人心裡明鏡一樣。

▼沈文博在布置告別廳

「為了一個家庭心安,再難也要衝上去」

家裡三位老人沒見上最後一面,

沈文博抱憾終身

為什麼會選擇殯葬業?這一定是很多人好奇的問題。午休的時候,沈文博分享了他的經歷。「小時候家裡有三位老人相繼走了,不是他們在外地,就是我在中考不能趕回去。沒能見成最後一面,抱憾終身。」高考填志願的時候,沈文博偶然看見殯葬專業,眼睛突然一亮,決定報考北京社會管理職業學院。父母也曾反對,但終拗不過他的性子。「我知道這是冷門,可我不想讓別人也和我一樣。」

沈文博一心想要學成,可直到畢業實習,他才真正感受到了行業的挑戰。2010年夏,他在石家莊殯儀館學徒,這日師父被一個縣城殯儀館請去,處理一具高腐遺體,沈文博打下手。那是一位被土方卡車碾軋的老太太,頭和大半個身子被碾平,他們的工作是把模糊的血肉恢復如初。師父當時年近五十,從業二三十年了。進化妝間前,他換上全身防護服,和逝者家屬點頭致意。沈文博也跟著點點頭,但心裡直發怵。

這是他碰觸的第一具遺體。一推開門,濃烈的鐵鏽味撲面而來,那是血液中鐵離子的味道,腥得刺鼻。化妝間不足10平方米,一座水泥台,一根水龍頭,僅此而已。遺體從車禍現場原樣拉來,肉泥里混著沙土和樹葉。他躲在師父身後,不敢往前湊。「學校里學過怎麼做,但都是在書本上,我從沒動過手。那一剎那我什麼都不想了,就想趕緊弄完,不敢想。」

修復遺體首先剝離衣物、洗去灰塵和血跡;再把碾碎的骨渣挑出來,按照人體骨架和肌肉結構填充塑膠泥和棉花;接著用粗針把包在衣服里的大塊皮膚縫合;然後用細針修補小處的皮膚破損;最後化妝。「要有正面照、側面照,顴骨高低、臉盤大小,這樣才一目了然。」面容修復就像雕塑,需要家屬提供逝者生前照片。「讓逝者完整上路」有兩重含義,既要遺容完整,又要儘可能原裝,用遺體本身的組織還原容貌。

師父縫眼皮和嘴唇,再帶沈文博縫頭皮。屋裡沒有空調,汗水全漚在工作服里。幹了4個小時,沈文博有點疲憊。「以後上班做事,越到最後越要細緻。」師父察覺到了,囑咐他一句,卻眼珠都不錯一下。

整容完畢,師徒二人鞠身退到一邊。十里八村的鄉親都來參加告別儀式,不知情的還以為老人的臉只是蹭破了皮;知情的幾個至親看過,沒人說師父整得不像。至此沈文博明白,身為外人看了都不忍,家人又怎能承受那樣的遺容。「為了一個家庭心安,再難也要衝上去,我師父真是好樣的!」2011年沈文博順利畢業,進入東郊殯儀館工作,跟了新師父。

▼李慧在主持告別儀式

「一場順利的儀式可能並不簡單」

遇到家屬第一句絕不能說「您好」

剛入職的沈文博拿出了繡花的心態,師父也不嫌他出徒慢,這一行,獲得實操經驗比書本知識更難,必須言傳身教。師父扮演家屬,讓沈文博模擬實際業務中的每一個細節,比如:遇到家屬第一句絕不能說「您好」、衣服的顏色和款式要莊重肅穆,就連走路的速度、說話的姿態也要仔細控制。「沒有標準答案。有的家庭希望低調辦事,我們就要隨著他;老喜喪不要特別悲切,要想成是幫老人圓滿完成最後一件事。」

去年春節,一個女大學生送別媽媽,她總覺得母女一場還有幾十年,可突然就再也沒有說話的機會了。「您不妨寫封信塞進媽媽的口袋裡,她會聽到的。」女孩抽泣著提起筆,寫了兩個字就撂下了:「我現在說話都特難受,寫一個字,感覺心被針扎一樣。」沈文博想了想,「都說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您把身上這件小棉襖脫下來,給媽媽蓋上吧,有它暖著,您就永遠陪在媽媽身邊了。」

過年不比平日,心理落差只能當事人自己消解,畢竟沒有在人家吃餃子的時候報喪的道理;這時殯儀人員的心理疏導就更有意義。沈文博曾連續兩年除夕值夜班,今年大年初一又再次上崗。同事們說,整個春節期間能在家休一兩天,就謝天謝地了。

殯儀館的夜班什麼樣?沒有傳言中的靈異和詭秘,院子空空蕩蕩,連鳥叫聲都沒有,配合這裡的楹聯景語,顯得更加落寞。值班室有一床落了灰的上下鋪,因為值班人不敢睡著,只好靠著長凳看月明。窗外一亮就得攬衣接靈,一夜能跑十幾趟;半夜火化時家屬不敢獨自等灰,值班人就打起精神陪他們拉家常;送走這家,早上的喪屬又來了,再干一個白天。

人們不希望親人的火化過程有任何意外,但火化爐這類特種設備每天高溫運作,檢修再細也難免一時故障。中途拋錨,火化師要換上隔熱服,冒著上千度高溫爬進爐子排查故障,有時裡面的遺體還未燒化;檯子推不出來,火化師還要頂著餘溫,蹲在爐膛里撿灰。他們要忍受骨灰粉塵、光、噪音、二噁英四重污染,各種毛病不到五十歲就找上來了。「一場順利的儀式可能並不簡單。」火化師的付出就是為了讓喪屬看到:從哪個爐進,從哪個爐出。至於爐門後面經歷了哪些曲折,家屬還是不知道的好。

▼沈文博在整理花圈

「畢竟我們都不會主動去跟人家握手」

殯葬人必須自帶陽光,才能承受歧視和污名

即便做這份工作這麼辛苦,殯葬人也從不灰心,讓他們感到無助的,是來自社會的白眼。「你能發覺有的人特別厭惡你,不用言語,辦事一路上瞟著眼就像說:你不就是個臭挑屍的嗎?」

殯葬業在中國一直抬不起頭,大家談死色變,避之不及。不少人覺得殯儀館暴利斂財,工作人員虛情假意,把遺體當成垃圾,粗暴了事。事實上殯儀館利潤很薄,各項業務價格還是發改委上世紀90年代定的,二十多年沒漲過;從業者都是科班畢業的大學生,在全國八成殯儀館虧損的大環境下,高薪神話更只是外人的想像。

每年只有清明前後,殯葬業才在媒介上有難得的露面機會,受眾的目光還經常被一些負面「猛料」博去。「我們只能通過服務傳遞行業價值觀,讓客戶感受到親情和溫暖。這種事沒法直說,自己心裡的事兒,別人看不到,畢竟我們都不會主動去跟人家握手。」儘管經常洗手,一見面,別人聽說你從殯儀館出來,心裡就開始左右不是滋味;殯葬人是最善解人意的,他們直接廢了這道禮數,根本不給對方尷尬的機會。

東郊的引導中心主任陳曉斌是轉業軍人,從坦克兵到殯儀館,他也有過落差。「很多人在殯儀館不吃飯、不喝水,覺得臟。」有人來殯儀館交流視察,遠遠地知道這屋子是做什麼的,掏出手機對著黑屏就一通寒暄,「信號不好」,借故就走了。他在民政部工作時接觸過一位同行,能力十足的女館長,正擬被樹為典型模範好好宣傳,她卻苦苦哀求說:「請選別人吧,我兒子今年高考,我不想人知道他媽媽在殯儀館工作,怕人說閑話,影響他的成績。」

陳曉斌的辦公室就在火化車間,左手三米是遺體,右手三米是骨灰。「我們的孩子每天打開棺蓋面對遺體,一會兒整理遺容,一會兒還要抬床;工作中不能嬉鬧,每天聽到的是哀樂和哭聲,長期在這種環境下,心理壓力很大。」陳曉斌把所有晚輩的員工都叫「我們孩子」,及人老幼,這也是殯葬人的職業心態。干殯葬,必須自帶陽光,不然抵不住工作的沉重,更忍受不了歧視和污名。

殯葬人的社交有多為難呢?朋友結婚赴宴,他們包好了份子,新郎官說:「大好的日子你怎麼來了?」親人生病住院,他們過去探視,對方張嘴就是一句:「我還沒到用你的時候呀!」雖然很多情況下可能只是朋友的調侃,但說者無意,聽者扎心。

▼假期難得,兩口子會認真安排每次出行計劃

「別怕,你就當成自家親人」

看過太多無常,更加珍惜在一起的時光

陳曉斌認為自己給沈文博和李慧當了月老。「原先我在辦公室工作,李慧的實習鑒定還是我給寫的呢,」他打趣沈文博說,「你們兩個是不是就是那會兒好上的?」事實上,李慧入學的第一個學期就看上了足球隊里的帥哥,那就是沈文博。「在愛情的驅動下,我從學渣變成了學霸。」

李慧曾在東郊實習,那也是她第一次與遺體有直接接觸,心跳加速、腿顫如篩,拿著酒精棉的手不聽使喚。沈文博鼓勵她:「別怕,凡事都有第一次,你就當成自家親人,又要怎麼樣呢?」平靜下來的李慧重新拿起工具,看著老人妝成安卧的樣子,欣慰之情驀然上涌。這次實習讓曖昧中的兩個人互定終身,微信出現以後,兩人第一時間把自己名字加上對方名字設置成了微信名。直到今天,李慧還會煞有介事地稱丈夫為「沈先生」,她說,因為看過太多無常,兩個人更加珍惜在一起的時光。

一次告別儀式上,五六歲的小女孩踮腳扒著棺材探頭探腦。「阿姨,這裡面是我爸爸嗎?」她剛開始換牙,說話還漏著風。李慧輕輕說聲「是」。「我看不到,可以抱我起來嗎?」李慧把她抱起來。「哈哈!這是我爸爸,這是我爸爸!」她拍手笑起來,轉頭看李慧,「他不回家,在這裡躺著幹什麼呢?」在場家人都吃了一驚,不知道怎麼回答。李慧溫柔地看著女孩的眼睛:「爸爸累了,要休息了。爸爸不在身旁的日子,我們要快快長大,保護媽媽,是不是?」「是!」小女孩咧開嘴笑了。

本有機會留在東郊殯儀館工作,離家近,又能和她的沈先生一起上下班,但李慧卻捨近求遠:「我是密雲人,這裡面向農村,習俗更多樣;但是軟體硬體都不行,我就留下來了。」丈夫給予了她最大的支持。兩人的早午飯都在單位解決,只有晚飯能在家吃,於是每晚6點沈文博開始做飯,李慧7點多到家剛好開餐;兩個人晚上經常為了悼詞、輓聯和告別主持的措辭徹夜切磋。如今的李慧,是密雲的第一位女性遺體整容師和第一位殯葬禮儀師,可以說,李慧參與推動了密雲移風易俗,從火葬場到殯儀館的變革。這對小夫妻,也多年獲譽「全國/首都最美家庭」。

幸福的兩個人應該是什麼樣呢,沈文博和李慧給出了一種答案:職業敏感、日常忙碌、假期很少、工資一般;白天要收起一切的私人感情,晚上看場電影都不容易。這絕對不是人們想像中的恩愛形象,但偏偏他們情比金堅。因為他們是站在人生終點站的乘務員,月台上每天都有人送行,他們見過太多分別,就知道如何對待相聚。

文/魏冠宇

編輯/張嚴涵

圖文排版/張艷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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