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詩園地//瑞嫻:在語言的刀鋒上行走
文|瑞嫻(北京)
圖|網路
在語言的刀鋒上行走
1
我在語言的刀鋒上行走,早已經遍體鱗傷。
可我仍願意用我的筆,在時光里刻下痕迹,不管是最美的景,還是最痛的傷。
筆如刀子,划過堅硬的玻璃,無血的痕迹,最讓人痛。
即使做不了文字的主人,也不甘心做文字的奴隸。一生,大概就這麼註定與文字糾結,相擁相搏,直至同歸於盡。
自古至今,為什麼詩人總是與現實水火不容?
而你只回眸一笑,便顛倒了終生。
2
在山間,我碰到苦吟的老人,坐在石頭上,「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可憐兮兮的模樣,一直是當朝甚至後世的笑談。卻少有人想:他為誰吟、為誰瘦、為誰嘆、為誰呼?
看來,不是從今天起,人們才壞了良心。
他坐在自己詩中,那塊被秋風吹涼的石頭上,眼神深邃。為吟安一字,拈斷數莖鬍鬚。這情景,恰被一位放浪不羈的詩人看到,愁苦二字,從此有了註腳。
苦命人,生於憂患,抱一腔「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的尷尬熱情,卻也終於蔫萎了高昂的脖頸。
隨日漸衰敗的江山,他徐徐蒼老,哪還提得動陶淵明的花鋤,何曾有「花間一壺酒」的狂歡?
他的嶙峋瘦骨,如刀刃,嗖嗖切割著北風。他的脊背已彎,詩風尤健,詩骨也仍挺拔。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自家茅屋已為秋風所破,他仍高揚殘破的衣袖,致君堯舜,高呼民生疾苦:「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可惜喊過之後,群山之間,只有他自己的回聲。
還有一些回聲,在歷史之外,他自己已聽不見。
3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他站在超然台的夯土之上,端一觥清酒,舉杯邀月,觥中盛滿涼涼的月光,鬍鬚在風中颯颯飄揚
——這是九百多年前的一幕,隨著他的水調歌頭被定格,傳誦。
在這兩句之前,他還有前提:「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由此看,後面是祝福,前面是無奈。因為無奈,祝福才來。
詩人,總是和月亮最近,和圓滿最遠。
可惜,「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的豪邁,最終也不過是「老夫聊發少年狂」的自嘲,徒留的,是「明月夜,短松岡」的悲涼。
月光下,如果還有夢遊的少年出門尋詩,在短松岡的矮樹旁,他會看見一個風塵僕僕的背影,身披赤壁的浪花,仰天在唱:「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歌聲雖悲,仍不失豪放!
那時的詩山辭壁,因有傲骨撐著,不傾不塌。不像我們,面對著一堆破碎的語詞,用口水黏貼,組裝。
4
「女子無才便是德」——不要罵孔夫子,他不過說了句實話。中華五千年的歷史,就是這麼踐踏著女性走過來的。
漢語中,所有的詞都老於世故,滲透典故。有關女性,最深刻的詞就是:紅顏薄命。就恰如最美的花,總是被掐斷於花期。
貌美的女子,薄命;有才的女子,多舛。哪朝哪代,都難逃宿命的法網。才貌雙全,生來便是悲劇。
地球很大,為何獨華夏女子「難養也」。
所以易安居士,不再舉頭望月,而是低眉回首,在柳眼梅腮間「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獨尋一條,與男人不同的花徑。
但日暮西山,依舊在劫難逃。被掠走的豈止數十車書畫金石,還有一去不復返的青春和才情。
在南渡口,收復中原的呼號,在每一朵浪花中破碎。而「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的豪邁,讓人聽出了金戈鐵馬之聲!
原來,寫詩的小女子,也很大。大過偉丈夫。這全賴:顛沛苦、亡國恨、喪夫痛、孀居冷,千般遭遇於一身的造就。
數年前,在烏江畔的夢裡,我遇見過她,只不過我離開了,她留下了。
她的歸宿,在她自己的詞里早有交待: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九百多年了,我相信,她還在那裡徘徊。
5
彷彿不可言說的宿命,我與他們相隔歲月的長河,卻仍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那個嚮往千里嬋娟的人,他的吟哦之地,正是我家鄉;他夢想超然的檯子,正對我家門前,不斜分毫。
如我早生千年,定是他州府的子民,扎一條朝天辮,在台下戲耍,而他,說不定正端一觥酒,拾階而上,漸漸走得又高又遠,終於拂塵而去。
幾步之遙,已是千年。
儘管已不能穿越歲月之牆,與你對語。我仍然自豪,你曾與我同活在超然台下,密州城裡;儘管「十萬人家盡讀書」的遺風,已隨風而去。詩,已刁蠻;人心,亦不古。
而「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婦人,我與她,也曾同喝過扶淇之水:我是密州的女兒,她是密州的兒媳。隨水流傳的才氣,沒有流進我的血液,但她唇邊掉落的句子,我渴望撿拾一枚兩枚,來令我庸俗的詩句生色。
後世的女人,自有後世的命運。最糟糕的是,沒有她的才貌,卻有她的際遇。
6
寂寞身後事,千秋萬歲名。他們的等待,總是如此漫長。
在呼吸之間,該來的一切,不來;不該來的一切,蜂擁而至。
在失去體溫之後,該來的一切,才來;不該來的一切,才走。
苦,苦在交與錯,失與得,生與死。
車輪歲歲碾過,腳印重疊著腳印,卻為何總是在不同的時空,重蹈覆轍。歷史,是如此沒有創意,
慶幸,命運不會全部抄襲。在看不見的網中,總有飛蟲咬出的洞天,雖小,卻一樣可以衝破枷鎖,展翅飛去!
7
我驚奇、崇敬於他們眸中的光芒。
即使夜幕中,最後一盞燈行將熄滅,他們的眸中,仍光芒矍鑠。
那光芒,明亮得令我暈眩,雖不是可以燎原的火種,卻足以照亮一個千年,又一個千年。直至歲月走到峰巔。
在河流那岸,如果多幾盞他們雙眸中的,那種燈火,回望歷史,便會光明許多;再厚的牆壁,也可以穿越。
8
此後,我又在不同的山頭和河流旁邊,遇見不同的人。他們生著不同的面孔,穿著各朝的服裝,口中卻一樣吟哦著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佳句。
如當頭棒喝,令我凜然,又凜然;肅然起敬,再肅然起敬。
我慶幸,能在今生與他們相遇。雖然隔著時空,無法接續他們的衣缽。
但他們眸中的光芒,照亮了我,使我通體透亮。
我要感謝誰呢?我無法逆流而上,去將這些師父一一尋找。
我只能說:太陽照著月亮。我們,沾了他們的光,在語言的刀鋒上,我們赤足行走,薪火相傳。
9
當詩人們墮落到不寫眾聲,只聽自己的筆在紙上自言自語,口水,流了一地。
我敲遍四壁,傾聽良心的回聲,和先人們憤怒的指謫。
抽絲剝繭,用筆尖剖開歷史的心臟,免不了一個肝腸寸斷。
一顆在紅塵里累得幾乎跳不動的心,再累一次又何妨,再用它承擔一次歷史的心跳又何妨?
於是,我重新回到刀鋒之上行走,赤腳、披髮、歌唱,只為能清醒地承受。讓刀刃切割,磨出心底的光芒。
就這麼讓水火的雙刃,傷及手足和心靈吧,只要一個詩人的疼痛,能喚麻木的心靈猛醒;讓愛,重回血液之中。一個民族的脊樑,不再缺鈣;蒼白的雙頰,不再貧血。
10
我進入文字的深處,在荊棘和火焰中求生,一去難返。
詩人是語言的操縱者,但詩人面對著語言,又永遠蒼白無力。這一生,語言是如此明確地傷到了我,而我,卻永遠傷不到它。
滄桑的筆,嬰孩的心。
這是詩人的悲哀和無奈,還是詩人的不朽與榮光?
不管怎麼說,血在刀刃上開出的花,還是美而璀璨的。不存在誰戰勝了誰。
用行走在刀鋒上的腳,為春天增添一朵艷麗的花,這樣的事情,畢竟值得。詩人的存在,並非可有可無。你說呢?
所有的花聽了,都在風中咧開嘴巴笑了。因了我們的存在,世界活潑可愛,繁花似錦。
作者簡介
瑞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戲劇文學學會會員,中國音樂劇協會理事。作家,編劇,著名劇作家沈默君關門弟子,是較少見的能跨多種文體創作的作家。曾為央視某欄目組編導,現為北京某雜誌總編。
著有小說集《布希與我們的生活》《啞女的草原》等七部,影視文學劇本五部,舞台劇兩部,被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稱為「讓疼痛喚醒麻木的神經」,作品曾被諸多名家朗誦,還曾為多位歌手創作歌曲。由她創作的國內首部CG劇情類的4D電影,入選第三屆北京國際電影節。
編委組:
顧問: 蔡旭 譙達摩
主編:藍天雁
副主編:白土黑石
編委:楊勝贊熊亮許巧如 劉蓮 盧笙(陸續添加中,要求具有中高級職稱,國家級、省級會員。)
法律顧問:林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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