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一起追的「港片」
文章寫於2007年——香港回歸十周年的時刻。現在又十年過去了,但我覺得裡面說的記憶沒有改變,趨勢也沒有改變。選圖的時候,對《阿飛正傳》劇照里的張國榮凝視了良久,驚覺今天原來是他的忌日……懷念,唯舊日子讓我們幸福。
阿飛正傳/張國榮
「長城」、「鳳凰」時代(1977-1984)
文革結束後,我們其實是看香港電影長大的一代人。
從1977年開始,內地的電影院開始放映香港電影,一代人的恐怖電影記憶是從《畫皮》開始的。當時的電影發行速度很慢,看到《畫皮》之前,各類傳言先到,說到處都嚇死了人。那時還是露天電影的時代,天要黑透,人要離家,正是聊齋談鬼的好語境。大家受的教育都說鬼是子虛烏有,但《畫皮》卻將鬼俱像給你看,於是叫聲一片,瑟瑟發抖,要命的還得走夜路回家。
那時我們不知道《畫皮》是人家1965年拍的電影,而且電影公司有著內地背景。我們其實只能看到有相同背景的公司作品,所以以為香港只有兩家電影公司——「長城」和「鳳凰」。「鳳凰」1977年拍攝的郭沫若所寫的《屈原》幾乎和內地一起上映,那裡面的一段奴隸間的角斗,讓我們第一次見識了武打場面。
畫皮/朱虹
接著,「長城」1964年拍攝的《三笑》風行內地,巡迴放映了數年之久。期間,國人從「長城」、「鳳凰」的時裝電影《生死搏鬥》、《巴士奇遇結良緣》、《怪客》等里看到了外面的一個並行卻迥異的世界:長發男子、喇叭褲、雙層巴士和豪華生活。
我們也不知道當時的「長城」、「鳳凰」等左派影廠正在衰落,「邵氏」和「嘉禾」才是香港電影的主力軍。
「長城」和「鳳凰」的衰落從文革期間就開始了。我們可以從「長城」的頭牌影星夏夢的出走可以看出一斑。
1967年初夏,經過一番刻意素衣打扮的「長城」三公主夏夢、石慧、陳思思等奉命組成香港電影代表團,來到「文革」運動開展正烈的廣州,參加時事學習。
夏夢
面對一片混亂的局面,夏夢感到極其陌生和遙遠,一種從未有過的莫名恐懼向她襲來。在廣州,夏夢還意外地見到在香港已經風傳因殘酷批鬥而自殺身亡的紅線女,殊不知這只是奉命負責接待他們一行人的一種安排。從監獄裡放出來的紅線女與夏夢等人合影留念之後,神色黯然地對大家感嘆:「嗨!我是很信命運的。」
想當初在香港,紅線女可是炙手可熱的大明星,建國初期,她接受周總理的邀請,回到廣州創辦廣東省粵劇院。紅線女發出的感言,對夏夢來說是言者有意,聽者有心。雖然不在內地,但身處由「左派」控制的「長城」公司,並非安全之地,遂決定離開香港,到加拿大定居。很快,夏夢以懷孕為由,向「長城」遞交了辭職報告,迅速出境。
1982年,「長城」、「鳳凰」、「新聯」三家左派影廠合併成立了銀都機構有限公司。成立之初,銀都機構利用自己豐厚的內地資源,拍出了轟動一時的《少林寺》。
少林寺
《少林寺》在內地是一個神話,一時萬人空巷,觀影人數達到了5億人次。當時的青少年不少都有看過不下十遍的經驗,其中七遍為了學功夫,三遍則為了看牧羊女白無暇那撕裸的半截雪白大腿,印證了以後讀魯迅先生關於看到女人的一截皓腕馬上聯想到一絲不掛的意淫經驗。
但在香港本地,《少林寺》雖然突破功夫片歷史最高賣座記錄,但不敵許冠傑的喜劇片《最佳拍擋》,成為年度票房亞軍。
不久以後,銀都機構每況愈下,後來做為港片進入內地發行的出口,才得以維持。主演過《畫皮》、《金鷹》、《屈原》、《審妻》、《怪客》等影片的朱虹,可能是內地最熟悉的香港左派影星。她談起後來的銀都機構,顯得黯然神傷,「上面派到銀都機構任職的負責人既不是藝術創作人才,又不是企業管理人才,他們跟邵逸夫、鄒文懷、吳思遠這樣的電影事業家簡直無法相比……我這個人從來都比較樂觀,但我看銀都機構沒有什麼希望了。」
錄像廳時代(1985-1995)
《少林寺》之後不久,內地開始了錄像廳時代。
錄像廳時代就像補課,將1970年代的香港主流電影——主要是「邵氏」和「嘉禾」功夫影片逐一放來:李小龍的《唐山大兄》、《精武門》、《猛龍過江》;成龍的《醉拳》、《蛇形刁手》、《師弟出馬》……
課補完了,錄像廳幾乎同步放映著香港的熱門影片。1980年代後期,我們的觀影記憶已沒有幾部國產電影,大部分都是錄像廳的香港電影錄像。因為國產電影產量太低,而錄像廳港片的更新速度讓我們驚訝其電影產量的巨大,是時,正是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
現在的人熱衷懷舊,並不是矯情,而是時代變幻太快,迅速有一些東西不可能再重現了,比如錄像廳。現在已經有人開始像追憶小人書一樣開始追憶錄像廳時代了。在那個娛樂形式單一的年代,信息交流閉塞,電視節目匱乏,由於有了錄像廳的存在,又一代人可以擠在小屋子裡,煙霧繚繞。黑暗中的他們雖然看上去寂靜,私底下卻上演著不比熒幕遜色的恩仇、青春、成長,這是社會的灰色地帶。
一代少年的共同記憶——逃學,看香港三級片,但與大多關於等待的傳說一樣,三級片始終扮演著一個隱秘的情人,任人尋索,可遇不可求。
在錄像廳里也能偶然碰到香港「新浪潮」電影,比如沖著劉德華去看的《奔向怒海》,當武俠片看的《蝶變》,當警匪片看的《邊緣人》。只是那時不知道這些有點悶的舊電影是香港電影史重要的一頁,其中的徐克、嚴浩、許鞍華、譚家明和方育平,都是以後的「大師」。——當我們認識到幾乎所有的新電影都是舊的,而好多舊電影比新電影還新的時候,多少年已經過去了。
但在親歷者那裡,1979-1983年的香港電影新浪潮只是短暫的激情。徐克說:「新浪潮」這個名字對我們來說帽子太大了,我們戴不上,因為我們都知道新浪潮是法國的電影運動。香港的新浪潮具體的定義是怎麼樣的我們也沒有一個理論,只是當時有一群從電視台出來的導演,共同的朝一個方向走,這群人就叫做新浪潮了吧。這群人有本地的,有國外的,拍各種片子的也都有。當時有記者問我們怎麼定義,我們也不知道。」
那真是黃金的十年。美國學者戴維·波德威爾在《香港電影的秘密》一書里說:「紐約時報影評人對早期進口的一部功夫片有此惡言:『盡皆過火,儘是癲狂』,當年的辱罵,竟變成今天的榮譽標誌。」無數的經典記憶和錄像廳聯在一起:《英雄本色》系列、《賭神》系列、《倩女幽魂》系列、《黃飛鴻》系列、《逃學威龍》系列……還有《新龍門客棧》,這部片子一出,看過者奔走相告,說不出所以然,直喊太好看了。這部片子在錄像廳里放了很久,——這大概是中國最早的市場化票房了,可能是錄像廳時代最紅的電影。
新龍門客棧
這個時代的尾端,誕生了王家衛。《旺角卡門》沒讓人記住他,到了《阿飛正傳》,幾乎是錄像廳的毒藥,有張國榮、劉德華的電影竟然如此氣悶,放到一半就有人喊換片。但總有幾個在角落的人為之動容,那絲揮之不去的頹廢和落寞,顯然不屬於錄像廳這個環境以及時代。
VCD時代(1995-1999)
其實錄像廳依舊在校園、火車站、客車站邊存在著,但盜版VCD的普及搶走了大半的觀眾,隨著客源的不斷流失,很多錄像廳都慢慢消失,改成遊戲廳,直至成長為今天的又一代少年為之逃學、沉迷的網吧。
VCD的出現,使觀影的體驗不再是集體的狂歡,而是在私人空間慢慢體味,觀影者似乎沉靜下來。時代語境已經做好了接受王家衛們的準備。1995年,《東邪西毒》和《重慶森林》放映,一樣的自言自語,一樣的失魂落魄,成立了一套陰翳、頹廢的美學。王家衛從此奠定了國際地位,成為評論界的寵兒。
是時,正是97』大限前夕,一代香港人迷茫起來,深懷著末世情懷,其實只是一種曖昧莫名的焦慮。喪亂詩人幸,一批有著憂思頹廢調性的電影隨之誕生:《甜蜜蜜》、《三個受傷的警察》、《色情男女》……王家衛也推出了《重慶森林》的姐妹版《墮落天使》,更加陰翳和頹廢。
甜蜜蜜
香港製造
一個字頭的誕生
1997年,香港誕生了三部重要的作品:王家衛的《春光乍瀉》,韋家輝、杜琪峰的《一個字頭的誕生》,還有陳果的《香港製造》。《一個字頭的誕生》的名字好,真是一個開創性的電影。如果說王家衛是一種調性、文學情緒的勝利,那麼《一個字頭的誕生》就是智力和想像力的勝利,黑色幽默,靈氣逼人。看這部電影,當時會替內地電影人講故事的能力臉紅。
其實使內地文化人廣泛收起傲慢的是《甜蜜蜜》和新人陳果的《香港製造》。兩部影片都有寫實的意味和不泛濫的感傷,王家衛和韋家輝在他們眼裡還是有點另類。而他們未必讀解出陳果的野心——從地下和私人史的角度,為香港的草根階層畫像。只是這野心有一點點用力過猛。
大限來臨並過去,使香港人感到有些空虛,並沒有想像中的天翻地覆,時代變色就像月份牌翻過。香港的電影創作人一下虛脫下來,沒了情緒。好像只有杜琪峰繼續著他的敘事實驗:《槍火》之人物塑造,《暗花》之布局設計,《非常突然》之出人意料,都與情懷無關。
這時,內地出現一部港片的接受奇蹟。
1995年就在影院和錄像廳放映的《大話西遊》,由於敘事線複雜,一反周星馳一向輕快明了的喜劇路子,又染了點當時欲言又止的感傷情懷,幾乎不被內地觀眾認同。這種情懷是不能在集體狂歡中閱讀的,隨著VCD的普及,大學生們在私人空間的傳讀中,漸漸體會出了不同的意味。這種私人間的傳唱最終在1998年達到高潮,通過網路席捲全國。
大話西遊
不誇張地說,這是感動了一代人的電影。它已經形成了一個語言系統,成為一代人提取記憶的暗語。雖然這個語言系統打著周星馳的旗號,實際是配音演員創造的。
這個奇蹟是VCD、網路、配音演員和內地觀眾的過度詮釋共同創造的。可以想像,這一代人的老了,就像現在的老人在卡拉OK集體演唱革命歌曲一樣,一群人齊聲念:曾經有一份真誠的愛情……念得笑中有淚。
DVD/衰落時代(2000-2007)
VCD實際是一種過度產品,只在亞洲風行,歐美根本沒有上市。僅僅幾年,VCD就被影像更清晰、聲音更保真的DVD替代了。
但DVD時代卻見證了香港電影的衰落。
香港電影的輝煌,使好萊塢也來甘心做學生了,國際上越來越多的知名導演聲稱自己深受香港電影的影響,成龍、李連杰也在北美打開了一片天地。這讓香港電影人頗感自豪,但是不久,一批泡製香港電影時尚精英中的精英,被好萊塢挖走了,有點像香港製造業北移後的「空心化」,而東渡太平洋彼岸的精英顯然沒有接班人,電影界更曾遭黑社會入侵,惡性事件引至演員上街示威,連原來的遊戲規則也遭破壞。這個局在黃金時代已經做好了,香港電影畢竟沒有好萊塢的資本背景。
好萊塢電影開始具備越來越多的香港電影元素,當時成龍看了《黑客帝國》里的武打動作,說感到非常害怕,香港摸索了20年的動作路數,一朝就被人家擁有了。而最新的西片《007》,就是港式硬派動作片和港式賭片的結合。
現在國產大片倒是有與好萊塢大片在本地票房對撼的決心。這些大片都有香港精英的參與:袁和平、葉錦添、鮑德熹……但還算是香港電影嗎?
香港電影的特色,正成為電影全球化的一個元素,日本、韓國、泰國甚至印度電影都擁有了香港電影的部分面目。特色已漸漸被抹平了。
在衰落期里,香港有原創力的電影導演的作品彷彿也出現了滑坡,王家衛的《2046》、徐克的《蜀山》和《七劍》、陳可欣的《如果·愛》等都差強人意,也只有杜琪峰維持著作品的水準。
無間道
後來好萊塢翻拍的《無間道》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影片,這或許是衰落中的一絲安慰,但也說明好萊塢的胃口正在擴大,香港電影人才的「空心化」還在擴大。這一階段最有成就的作品就是《無間道》系列。這一系列的誕生,曾讓香港電影界欣喜不已,認為找到了挽救衰落的良方。其實挽救香港影業並不取決於好作品的出現,而是更大的經濟格局決定了這種衰落:香港作為亞洲大都會的文化輻射力已經下降,周邊地區的娛樂業發展已日趨成熟。
以前香港電影的崛起也是適逢其時。
衰落竟是無可挽回的。
(2007)
本文轉載自簡書作者:念遠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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