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裂痕 人性的閃光——師生共讀《紅樓夢》整本書中賈探春與甄英蓮形象
作者 於佳琦
中國古典小說頂峰《紅樓夢》中的故事、人物……大概每個中國人都可以說上點滴，但因其殘缺的結尾、複雜的隱喻以及細絮的描寫等，普通讀者大多是無法求得甚解，只好模稜兩可。身為一名中學語文老師，如何帶著學生走近紅樓、走進紅樓，在走出紅樓時收穫更深的人生思考和感悟？
從九年級下學期開始，師生開始共讀《紅樓夢》，經過導讀、泛讀、跨界閱讀、共享閱讀、活動趣讀、重點精讀、深入研讀等過程（具體過程見筆者《追夢紅樓·花簽之人物——整本書閱讀教學探索》一文），學生們寫出了一篇篇可圈可點的「追夢感思」，集結成一冊《追夢紅樓》。我奢望這些文字超越眼下的作業，留作青春的記憶，甚至成為學生們日後人生的導引。
走近紅樓、走進紅樓，在茫茫「紅樓」中，我要領學生看到什麼？
魯迅在講授《中國小說史略》時評價《紅樓夢》的那段話為很多人熟知，「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向學生問卷了解後發現，多數學生感興趣的內容是寶黛釵愛情，但回顧自己一次次的閱讀體會，如果在師生共讀的條件下，只讓學生關注寶黛釵愛情，總覺得買櫝還珠。
這時我們讀到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占花名」遊戲吸引了學生。語文特級教師黎松齡老師獨具慧眼，何不以此為切入點？據紅學家徐恭時先生統計，《紅樓夢》大大小小寫了975個人物，有名有姓有性格有印象的人物多達三四百人，稱得上典型人物的就有幾十個，大概每個讀者都可以從中找尋自己的影子。在寶玉的生日宴上，有八位女子抽到了與自己性格命運有隱喻關係的花簽，像如今的「占星」一樣，「占」得準不準？如何評價她們的性格命運？
在語文組老師和學生的反覆交流中，我們以更感興趣的賈探春和甄英蓮為例，走入了她們的人生。
一．探春之幸
「元迎探惜」四姐妹各具特色，其中賈探春格外有魅力，大概是因為她身上具有現代女性的獨立意識，文學家林語堂最喜歡的紅樓女性就是她！
從第五十五回協理榮國府到第五十六回，可以說是探春的專場，充分展現出她的能力。首先處理自己的親舅趙國基的撫恤金問題，然後接連立下了兩項削減小姐脂粉錢和少爺讀書費用的規定，這些直接關係到生母趙姨娘、親弟賈環和自己的利益，可服探春之公私分明、頭腦清晰！
第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脂硯齋評價「探春看得透，說得出，辦得事，是有才幹者，顧贈以敏字。」當時歲數並不大的她，只因曾經去賴大家的花園裡遊玩，便想到改革大觀園，在責任制上推陳出新，用類似如今股份制公司的管理辦法使大觀園煥發生機，頗有當代女企業家的風範。可贊探春之有心、能幹、果敢！連鳳姐也讚不絕口：「好，好，好，好個三姑娘！我說她不錯。」
除了管理能力突出，自身才華也不俗。第三回登場「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這位不俗的女孩發起成立了大名鼎鼎的海棠詩社，並自稱蕉下客，寫下了詩社第一首《詠白海棠》——「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詩句中流露出清新脫俗的審美情趣。她在大觀園的居所秋爽齋也大氣闊朗，「三間屋子不曾隔斷」，陳設「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幅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云：『煙霞閑骨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官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錘。」分明顯示著大氣的格局。之前她托寶玉幫忙買東西時說過要「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可賞探春內外兼修之才華！
就是這樣一位讓人佩服、讚賞的女孩，卻有不願提及的痛處，那就是庶出的出身。第五十五回鳳姐說「只可惜她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子里……如今有一種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印證了封建社會對嫡庶出身的看重。不僅庶出，生母趙姨娘一家是家生的奴才，在奴才中更低一等。這也罷了，偏又遇上自己的生母趙姨娘，常常不明事理、不分輕重，「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來翻騰一陣，生怕人不知道」，為了多給兄弟要喪葬費與探春吵、為薔薇硝打罵芳官、嫌探春給寶玉做鞋……是為明證，真是「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體統」，曹公謂之「愚妾」。
也許正因為尷尬的出身，曹雪芹為探春安排的命運結局，是賈政將其遠嫁。究竟遠嫁哪裡，嫁給誰，後來遭遇如何，沒有具體的定論，但大多認同遠嫁的結局。首先是判詞「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應是乘船遠去。「制燈謎賈政悲讖語」中，探春寫的謎面是「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謎底是風箏，暗示遠離；占花名時抽到的花簽上寫著「日邊紅杏倚雲栽」，也暗示著探春遠離家鄉。雖然在續書中，探春最終嫁給海疆鎮海總制周瓊之子，但因為第七十回中探春放的是鳳凰風箏，而且占花名時花簽上寫著「必得貴婿」，所以很多讀者認同遠嫁藩王做王妃的結局。
十二釵均在薄命司，按照曹公原意，探春也應是悲劇命運。但是探春抽到的花簽是「杏花」，諧音法推斷為「幸」，探春命運究竟幸否？留給學生這個問題後，我也陷入了深思。
有才華也有心酸的命運矛盾，讓探春心氣兒很高，但與一向專橫跋扈的鳳姐不同，她「素日最平和恬淡」、「言語安靜、性情和順」，在複雜的家族關係中，她審時度勢，在賈母盛怒時巧妙勸解，觀之可親是也！所以她的較勁、要強，更多是指向自己，激發她具有當時環境下女性難得的獨立意識，「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耳邊響起抄檢大觀園時，探春揚手打王善保老婆的巴掌聲，那是獨立的宣言、更是自尊的口號。如若得以遠嫁藩王，不僅躲避了賈府被抄的敗落，更為探春打開了一片嶄新的天地，念及此處，不僅不悲，反而對她作為王妃的未來充滿希望！
有以上可服、可贊、可親、可望之處，即使是庶出又有什麼關係，英雄不問出處！探春雖然才情不及黛玉、圓通不如寶釵、豪爽不像湘雲、權術不比鳳姐、清高不似妙玉，但綜合也許最完美！連續書中都安排探春再次歸鄉省親，大概也是不忍探春遠嫁而終，從此離開讀者的視野吧！
其實「幸」與「不幸」，對作者來說也許有所偏指，對探春來說也許自有感受，對讀者來說也許評價不一，但中國傳統已有「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的福禍觀。無論以後的遠嫁之路遭遇什麼，我們相信她的公正、果敢、能力、才華、大氣、獨立、自尊……都已經綻放出了最美的人性光芒！
二．英蓮之憐
通過學習人教版語文教材中的《香菱學詩》，學生大都對她苦志學詩、勵志女神的形象印象深刻。然而性格點是孤立的，只有連篇成書，才能將人物的性格點串聯出人物的命運線。
香菱大概是唯一一個名字三次變化的紅樓女性，從甄英蓮到香菱到秋菱，用諧音的方法，一般推測為應憐、想憐、求憐。名字變化與人物的性格命運變化息息相關。
甄英蓮出身鄉紳之家，本是甄士隱的獨女，備受寵愛。誰想管家霍啟正月十五帶英蓮看花燈，轉頭方便的工夫，四五歲的英蓮被拐，甄家也就此敗落，正應了一僧一道那首詩讖「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再登場時，英蓮剛被拐子賣給公子馮淵，本是一對佳偶良緣，但曹公早在命名上暗示了好景不長，馮淵即「逢冤」。拐子一人兩賣，竟把英蓮又賣給了呆霸王薛蟠，薛蟠哪裡肯讓，將馮公子打死，奪了英蓮，一起進京，到了賈府。這樣的變故讓人「應憐」。
到了賈家的香菱，人緣非常好，這也許與她是薛蟠「才貌俱佳的愛妾」有關，但更多緣於她自身的品質，「香菱之為人，無人不憐愛的」。一出場，藉由周瑞家的目光和語言，讓我們看到十來歲的香菱「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象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兒。」後又借著賈璉和鳳姐閑談，說起薛姨媽對媳婦的喜愛，「看著香菱模樣好還是末則，其為人行事，卻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擺酒請客的費事，明堂正道的與他作了妾。」她和小姑子薛寶釵姐妹相稱，寶琴帶來的「石榴裙」，寶釵和她一人一條。此外，香菱和寶玉、黛玉、襲人等人都交往很好。就是這樣一位招人喜歡的姑娘，問起她的家鄉父母年齡，都不記得了，讓奴才們嘆息傷感。連賈璉都說香菱「越發出挑的標誌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她」。鳳姐也附和「……我倒心裡可惜了的」。而她本人，兩三次出場卻總是「笑嘻嘻」的，連薛蟠娶夏金桂時也是熱心張羅。這樣的香菱，讓人「想憐」。
但是薛蟠本是個「憐新棄舊的人」，夏金桂又添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之心」，不僅將寶釵給香菱起的名字改為「秋菱」，而且幾次陷害她，遭致薛蟠的打罵，香菱只好跟寶釵去了。「雖然如此，終不免對月傷悲，挑燈自嘆。本來怯弱，雖在薛蟠房中幾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並無胎孕。今復加以氣怒傷感，內外折挫不堪，竟釀成干血之症，日漸羸瘦作燒，飲食懶進，請醫診視服藥亦不校驗」。真是「連理枝頭花正開，妒花風雨便相摧」，著實「求憐」而不得。
「憐」貫穿香菱的命運，「憐」字既又「可憐」之意，又有「可愛」之說，香菱確實是很可愛的女孩，也正因她的可愛，所以更讓人覺得可憐！
香菱在占花名時抽到並蒂花花簽，象徵夫妻和美，這讓學生著實不解。其實香菱和薛蟠曾有過甜蜜時光的暗示出現過幾次，第六十二回香菱和丫頭們鬥草時說「夫妻穗」，那時正是薛蟠外出採買的時候，大家起鬨她思念丈夫。此外，薛蟠慣於風月場，會哄女孩兒，鳳姐說過「他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媽打了多少饑荒」，更別提曾為她打死了馮淵，最後才娶為妾，想必也是珍惜的。在大觀園亂作一團時，薛蟠「恐香菱被人臊皮」。他本人外表大概也不錯，「夏奶奶……一見你哥哥出落的這樣，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見了兒子的還勝。」而香菱在薛蟠被柳湘蓮打之後「哭腫了眼」，《紅樓夢》中只有林黛玉在寶玉被打後哭腫眼了。還有一個細節，香菱學詩時品王維的《輞川詩》「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說到「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做晚飯，那個煙正是碧青，連雲直上。」走進當時的人物情境看，這正是香菱與薛蟠初在一起的時光，有一種安定美好的感覺。
只是這段甜蜜對薛蟠來說，大概新鮮的原因更多。而對香菱這個孤苦無依的女子來說，卻維繫了對安定生活的全部期待。
如果香菱的形象就此為止，那她不過是當時社會諸多可憐又不自主的怨婦之一。但進一步思考花簽上的並蒂花是哪種花，人物形象會更有魅力。
曹雪芹沒有告訴讀者，但結合她的名字，與她最有相關性的兩種花是蓮花和菱角花。英蓮，英有與人獨異之意，也有落英之意，蓮落而菱生，菱角花夏末開花，秋季結實，到了秋天，一年的生命結束。對比《愛蓮說》和第八十回有關桂花香和菱角花香的對話，這兩種花都是水生植物，同樣帶給人清香純潔、淡雅不俗、內斂不爭……的感覺。香菱判詞雲「根並荷花一莖香」，第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詩」體現最集中。香菱狂熱地學詩，痴痴地吟詩，直至寫出「博得嫦娥應自問，何緣不使永團圓？」在傾吐自我中，孤苦的香菱有了更高層面的精神依託和理想追求。
香菱是鄉紳小姐的「命」，本可以像黛玉寶釵一樣是小姐主子、受教育、成為才女、甚至她愛的本應是寶玉這樣有才情的公子；現實中她卻是「運」途多舛，只能嫁給呆霸王薛蟠做妾、被夏金桂折磨。如果說「命」是車，「運」是路，那麼「有命無運」的香菱在學詩時，超越了命運的拘囿，在人生的沿途創造出更美的風景。這才是勵志女神的全貌，這正是香菱人性中的光芒！所以我曾想如果把香菱的命運改編到現代，一定將她的結局寫成一位獨立幸福的女作家。
三．人性閃光
也許是老師在引領學生，但學生也在不斷激發老師更深入的思考。這兩人有關係嗎？
反觀兩人，她們有很大的不同：探春也許遠嫁成為王妃，放在當今會像女強人一樣開闢自己的一片天地；香菱在續寫中扶正，放在當今應該過上了安定的生活，甚至出了詩集，而不會難產死去。不必評價她們的追求不同，幸福沒有固定模式，人生更沒有標準答案，「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這兩位性格與追求命運南轅北轍的紅樓女性，在《紅樓夢》中幾乎沒有交集，更沒有對手戲，但卻有共同點，加拿大詩人科恩說「萬物皆有裂痕」，探春與香菱，都是有裂痕的女性。一位是小姐中的丫鬟，一位是丫鬟中的小姐，她們的身份都很尷尬。但那又有什麼關係，裂痕，正是陽光照進的地方！才華是探春的底色，卑賤的出身是她的裂痕；溫潤是香菱的底色，遇人不淑是她的裂痕。對於她們二人，裂痕中不放棄自己，都自尊自愛自強，「時人不識凌雲木，直待凌雲始道高」，這正是她們人性最閃耀的光芒！
四．結尾的話
比較閱讀兩位女性的命運，還可以體會到《紅樓夢》中獨特的藝術寫法：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反觀自己的人生，長路漫漫，伏脈千里，帶著今日的收穫，走入明日的生活，想來應是有益。
紅樓浩瀚如弱水，先取一瓢飲。
紅樓人物數不盡，一葉一菩提。
無畏命運裂痕，祝每個人光芒萬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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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何紅梅.清代《紅樓夢》評點論「玫瑰」「杏花」與「探春」.名作欣賞.2015年第3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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