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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哭賈寶玉

《紅樓夢》第三十三回,賈政聽說賈寶玉辱死金釧兒,並在外面勾搭戲子惹來忠順親王府的人,頓時氣不打一出來,恨不得打死這個孽子。收場之後,和寶玉平日相好的,次第過來看他。如襲人、寶釵等輩,仍舊是心疼、安慰、勸誡。唯獨黛玉和別人不一樣。她和寶玉素來最好,卻並不第一個過來看望,而是要到天色將晚、連襲人都退去的時候才過來。舉動里既是不願落了俗套,又又幾分避嫌的意思。見了面半晌說不出話,只憋出一句「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卻是分外動人。

改什麼?有什麼可改?

是改了從此不和姑娘們廝混,就此關心經濟文章嗎?

還是改了慣作小性的秉性,不要再時時刻刻照顧他人的情緒?

對於第一點,林黛玉知道那是賈寶玉人生旨趣所在,也是他們互托知己之處。對此主旨,作者亦是三令五申。

比如夢遊太虛境時,局外人警幻仙子就道:

吾不忍君獨為我閨閣增光,見棄於世道……

寶玉來前,警幻仙子主人原是等絳珠仙子(林黛玉)的。可見他們和林黛玉素日最情投意合,而黛玉之知寶玉為何種樣人,亦與警幻仙子相彷彿。

知道黛玉什麼?「為閨閣增光,見棄於世道」。

為閨閣增光,便是立志要和經濟文章劃開界限。似寶釵、甚至於湘雲那般的勸說,賈寶玉就要動怒,乃至於「和她生分了」。生分了,便是嗔怪對方不懂自己,乃至於憤怒自己看走了眼,雙方白辜負一片情義。

然則為閨閣增光,便定是要見棄於世道。黛玉是旁觀者,也是和寶玉最相知相愛的,故而有不忍之心,實在想勸其改過。這又是無可改處,改了便不是寶玉,勸了也只是白勸。

對於第二點,勸寶玉改了慣會做小的脾氣,不要再處處為女兒周轉,這就更是白說。《紅樓夢》學《金瓶梅》,從潘驢鄧小閑里單突出一個「小」字,甚至於,就知行角度看,寶玉正是慣會做「小」,才榮升意淫之輩。因他會體貼,能平等待人,閨閣中對他方別有一番看待。也因他會體貼,與人全無估計,才惹來麻煩、悲劇、乃至於誤會,更牽動整個榮府的各種利益相關者天翻地覆。

寶玉是賈母的心頭肉、王夫人的未來指望,賈政無可奈何地指望著的未來接班人,這是寶玉客觀的社會位置。由於他的社會關係位置,他的「慣會做小」,便成為榮府未來能否繼續存在的問題。怎麼繼續存在?那就得看寶玉是否成材,有沒有這個心思。而寶玉和諸人在利益層面的唯一共識,只是他「生性喜聚不喜散」。因為喜歡聚,那麼為了長久地和眾女兒聚在一起,賈寶玉可能會為賈府的長遠作打算。

這是非常微弱的,遠不足以撐起他去維持一個家業。甚至以賈政的考量目光(未來接班人)看去,連這生性喜聚不喜散,也是乖戾而不可饒恕的。因為這喜聚,乃至於沉溺其中,反而正是長久地聚下去的天敵。

賈府的存在和閨閣的存在,是有一個主次關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賈寶玉想維持閨閣中的聚,就不能不去專著於賈府的興亡,自然也就不能不收起他慣會做小的兒女私情式的體貼,轉而將旨趣放到世道經營上去。這是賈寶玉力所不及處,因而也是勸了白勸。林黛玉何其明白人,還要多這麼一句,可以說多情而無義,徒勞而無功,知其不可而行之了。

賈寶玉是知道的,他沉浸在一個和黛玉等同的位面上。認出來話背後的不忍和無望之哀,因此回復的話,大有寬慰林黛玉的意思:

你放心,別這樣說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賈寶玉這話,是直抒胸臆,是他赤心真摯的地方,也是他乖戾不同常情的地方。在此前,他無數次說到過死。然而這死無一不是要充滿儀式感,要有所表現。

他所說的死,是要死於眾女兒的關切之中,是要死於宴席未散之前,是要把慣於做小堅持到底。換句話講,賈寶玉的「意淫」,他對女人的喜愛,固然不同於俗輩的濫於皮肉,而自命為精神相契合,文藝青年們所謂soulmate,但仍舊有一種把玩嘆賞乃至於苟且偷生的意思在裡頭。賈寶玉喜愛別人,喜愛別人的高興、愛慕,但是他又能以一種玩賞的意味咂摸他人的痛苦。

「也是情願的」,情願什麼?

情願自己就此死去。不假,但更是情願別人因他而痛苦!這是賈寶玉的一貫風格,他只是要當下的聚,而不會做階段性的打算,只是以一種近乎蠹蟲的存在方式,消受供到他眼前的所有。

賈寶玉身上的這種被動,這種病態,這種欠乏進取的心底,可謂是一種古典文學語境里江南文人天生的不足之症。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當年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不管是良辰美景,還是斷井殘垣,無不是外界提供好的,而審美者唯一做的,就是撿現成。

這種「撿現成」的苟且偷生,也正是賈寶玉的問題所在。他一個喜聚之人,卻從不問如何去聚,乃至於連延緩散的能動性也無,而只想著醒時同交歡,以慣會做小回應他人的真情所系,這是其鄙陋處,也是一部紅樓夢的鄙陋所在。

作者寫林黛玉哭賈寶玉,狀刻天真,卻又似近於一種更高層次的作秀(作者的作秀,非黛玉的作秀)。

只見這黛玉來時,已經「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

什麼意思?

有情無情,不在於看顧的殷切,而在於內心相知相愛的深淺。這黛玉固然來的不早,話也不多,然而即便不來,不說話,早已就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了。黛玉是慣於傷春悲秋的,此前卻無一次痛切如此者。作者用心所在,可謂是看得見的婉轉。

這種「看得見的婉轉」,於後人看來,便似對魏晉風度的摹寫。

據《世說》,阮籍喪母后,照樣喝酒吃肉,卻不肯嚴守禮制。有人就在皇帝面前告發他,說國朝以孝治天下,阮籍在母喪期間卻還吃肉喝酒,實在無情無義,應該重辦。皇帝就回復,你看阮嗣宗人都已經哀戚而走形了,你卻不能分享一點他的痛苦。

一個人身體都已經毀頓如此,又怎麼能用守不守禮制來衡量他的本心呢?林黛玉之行為,正屬於此類。但是作者以旁眼寫出來,寫進小說里,反而稍顯過度,乃至於有點「林黛玉件件般般與人不同,即便哀戚也不與人類」的意思了。

《莊子》里有所謂「心齋」者,則不多不少,庶幾近之: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心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

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

回曰:「敢問心齋。」

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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