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克——變數人
讀這本書前,提起菲利普·迪克,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規劃小組》。在這個短篇里,我們現實中的每一件事都處在某個組織的精心安排和操縱下,而最令人恐懼的是我們永遠無法證實這一點。這個短篇帶有非常明顯的菲利普·迪克風格,即 「對現實的不信任」。 「我」的存在是真實還是虛幻?「世界」的存在是真實還是虛幻?這兩個問題像幽靈一樣徘徊在菲利普·迪克筆下,給他的作品蒙上亦真亦幻,頹喪衰敗之感。
然而,這本《記憶裂痕》給人的感覺卻很不一樣。迪克踏入科幻領域的前五年,嘗試了多種多樣的題材和風格,故事的發展工整流暢,並且時不時流露出黃金時代的異想天開與樂觀幽默。雖然某些細微之處可以窺見迷亂和瘋狂的影子,但從某個意義上說,這是一本不那麼 「菲利普·迪克」的菲利普·迪克作品集。
時間
正如密室之於推理小說家,時間對每個科幻小說家而言都是無法迴避的題材。迪克的不少經典之作都與時間有關。《少數派報告》解決了一場複雜的時間悖論,《尤比克》連時間的存在都變得模糊。在本書中,有四篇故事與時間有關。
《穩定》的核心在於通過穿越時空形成了一個閉合的圓環。作為迪克的第一篇小說,處理的比較粗糙,有太多似是而非的設定。不過「維穩委員會」「玻璃球城市」「時空循環」這些概念頗具迪克特色,在他以後的小說中也反覆出現。
《頭骨》和《蝴蝶》分別描述了回到過去和預測未來對現在產生的影響。彼時迪克致力於講好一個完整的故事,事件發展完全如讀者所料,沒有涉及任何可能出現的意外或悖論。
《記憶裂痕》同樣是一個預測未來的故事。迪克加入了一個概念——記憶。雖然用「失憶」逃避了預知未來如何對未來產生影響的討論,使故事的結局略顯無趣,但「失憶」所帶來的身份不確定和懸疑感為迪克開闢的一個全新的領域。
電影《記憶裂痕》海報
新型生命
《進化》聚焦於人類的進化。未來的生命形態處理複雜事物關聯的能力顯著提高,甚至可以將意識轉化為物理力量。這個設想和黃金時代的科幻作品是一脈相承的。當然,思維方式的變化應該也會帶來道德觀念的變化。迪克並沒有在這個方面走的更遠。
《烏布》《殖民地》描述了兩種奇特的外星生命。前者擁有非常出色的最後一句話反轉,讓人瞬間毛骨悚然;後者則致力於挖掘日常生活中的恐懼。如迪克在解說中所言:「有時,神智正常的人也會覺得物體似乎擁有自己的意志,它們不去做應該做的事,而是變得很礙事,它們對於變化表現出不自然的抗拒。」
短篇集《棕色牛津鞋短暫的幸福生活》封面
《棕色牛津鞋短暫的幸福生活》《保存機》都是人造生命。前者是一篇富有童話色彩的幽默小品。迪克提出了一個「充分刺激原理」:只要給予足夠的刺激,就可以讓無生命的物質活過來。並充滿戲謔的賦予兩隻鞋子生命,讓他們上演了一出滑稽劇。後者的含義更為深遠。博士將音樂樂譜變成了生物,希望人類文明的結晶永遠不會被摧毀和遺忘,卻悲哀的發現「生存鬥爭的力量比任何人類精神更為強大」,音樂生物很快在大自然的法則下發生了變異。
PKD短篇集《保存機》的封面
戰爭與機器
五十年代的科幻作家都逃不過戰爭的影響,而當時的戰爭又離不開巨大機器的力量和核武器的威脅,因此戰爭與機器常常並行成為科幻小說的主角。
1953年1月的《想像》雜誌刊載了《太空船先生》
《保姆》和《太空船先生》都有對人類貪婪和暴力本性的憂慮。後者還設想了一個創造新世界的實驗,當然也只是點到為止。《巨船》與其說是科幻,反而更像純文學作品。迪克用一個荒誕的造船故事反映了核威脅下人們的普遍焦慮,流露出後期常常出現的悲觀與無力感。與之相反的,《守護者》是核戰爭進行中的故事,卻有一個光明的結局,故事中的鉛人和阿西莫夫的機器人有異曲同工之妙。《發射器》《偉大的C》是後核戰爭時代。前者描述了由機器接管的無人世界,後者則是將大機器發展為宗教性質的崇拜。
1953年1期的《銀河》刊載了《守衛者》
童話/奇幻/小品
《沃昂》是最令我感動的故事,雖然很難把它定義為科幻。這是迪克賣出的第一篇小說,從一隻狗的視角看待垃圾工收垃圾的過程。關鍵並不在於這條狗對人類社會的想像力有多麼豐富離奇,而是迪克從創作伊始便擁有的對其他人或物種的同理心。在《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中,仿生人和人類唯一的差異在於仿生人無法移情。我想,這正是他對「何以為人」這個問題的回答。
迪克在解說中提到自己的理念:「(我)試圖進入另一個人的大腦,或者另一種生物的大腦,並透過他或它的眼睛向外看,而且這個人與我們其餘人的區別越大越好」「寫小說有必要這樣做:為無法說話的人發聲」。這種同理心,大概是他作為傑出科幻作家創造力的來源。
《小人行動》和《犧牲》講述的都是人類與潛伏在日常生活中的其他種族的對抗。不同之處在於,前者始終保持遊戲感,顯得童趣盎然;後者雖然是童話般的設定,卻有著殘忍和黑暗的結局。《花園中》《精靈王國》兩篇奇幻故事都是將古老的神話故事放到現代。《堅持不懈的青蛙》則是迪克難得的輕鬆活潑的小品,可以視為迪克變換風格的嘗試。小人物運用新科技時產生了大麻煩,最後巧妙的解決。這個套路百試不爽。
懸疑
《森林裡的吹笛人》和《藏有秘密的水晶球》都是標準的懸疑故事,後者還有歐·亨利式的結局。《被俘獲的飛船》中,主人公一行人乘坐飛船遊歷了小人國和大人國。大多數科幻小說只負責想像不可思議的事件,但很少通過想像讓不可思議的事件合理化。迪克對這篇作品中主人公的奇妙經歷做出了一個出色的、富有新本格推理小說風格的解答。
迪克早期風格的集大成者,是一部中篇《變數人》。未來戰爭中人們會預先通過計算機確定勝負的概率,然而,一位修理工意外從過去穿越而來。他擁有天才的能力,從而給計算機增加了一個無法計算的變數,使得一切都變得不確定起來。適合電影化的場景和節奏,草蛇灰線的布局,不斷碰撞的矛盾,最終以星辰大海的展望作結,既帶有黃金時代的印記,又展現了迪克遊刃有餘的講故事能力。英雄氣概的小人物,也成為迪克日後作品最重要的特色。
短篇集《變數人》的封面
迪克在本書的自序中提到:「科幻故事或科幻小說真正的主角是一個觀念,而不是一個人。在優秀的科幻小說中,其觀念是全新的,激發人心的。」他的短篇小說,無一不在向這個方向努力。羅傑·澤拉茲尼說:「即便當細節已被遺忘,菲利普·迪克的故事仍然會留下一種東西,它會在我意識不到的某一時刻來到我心中,讓我有所感,有所思。」這種東西,大概就是迪克無與倫比的創造力和的與生俱來的同理心。他不斷創造嶄新的觀念,我們也許會忘記具體的人物和情節,但這些觀念存在的意義與理由,卻始終能讓我們有所觸動。
《記憶裂痕》作為迪克早期的探索之作,和我們已經認識的菲利普·迪克也許有所不同。但正是通過這些探索,他才開始迎來接下來幾冊作品中大展才華的時刻。他擁有改寫科幻小說歷史的天才能力,也許他自己,才是一位真正的變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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