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關於死亡或者愛情
「我會在其他時間想一些事,好讓自己開心起來,比如,也許死亡不是盡頭,他只是換了形態,在另一個世界生活……我想要談論死亡,想要理解死亡,我想要找到慰藉……」
——S.A.阿列克謝耶維奇
別哭,我最愛的人
單身逃亡
鄭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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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年初二的早晨八點多,有人在新年假期的賴床或回籠覺的美夢裡猶自酣睡未醒;有人在整理左手雞右手鴨背上胖娃娃的回娘家各色裝備;有人美滋滋的就著新年的餃子年糕湯圓開始一整天的饕餮生活……
——而我正在通往醫院的高架橋上,抽搐、哆嗦、面部扭曲、雙手痙攣,脖子上糊著大號紗布,呼吸困難的同時每一個字都得從嗓子眼裡硬擠出來,同時還感受不到聲帶在震動。
(請自行腦補范偉的吶喊:「大哥我抽了!大哥我對燈發誓,我真抽了!」)
實話實說:在那一刻,我真的以為自己要掛了。
有研究表明在人們面臨生死存亡關頭的時候,各種感官功能都會被放大至空前敏銳,你會看到聖光啊異象啊等等平素只在傳說里存在的東西,甚至可能出現像紀錄片電影重放那樣的自己一生大小事件組成的蒙太奇,所謂「瀕死體驗」什麼什麼的。
然而在那一刻我並沒有,根據我現在有限的回憶,倘若從第三人稱視角來看,當時我歇斯底里的樣子恐怕就像一隻被踩住了喉管只留下些許縫隙的弱雞——更諷刺的是當時我的雙手確實完全不聽使喚,手型近似於螳螂拳起手式跟本山大叔的「非常六加七」pose之間,掰都掰不開,看上去的確與拆封的袋裝鳳爪極為類似。
如果說有什麼感覺在被放大,那就是時間為什麼TM過得那麼慢——其實駕車到醫院滿打滿算半小時以內,並且在空無一人的大年初二馬路上只會更快——但是每一處顛簸每一次減速每一個紅燈路口的停車,依然都會讓我產生「這就會是我操蛋的人生所能看到的最後一幕了么」這種念頭。
二
真正糟心的不只是加深的窒息感和全身逐漸發麻,而是在這個過程里,我的意識清醒的一塌糊塗,換句話說,是在清晰地感知著自己臨近窒息的全過程——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空氣最後一次在身體里進出,從消化道開始一路麻痹上行到身體的其他零件,已經開始扭歪的嘴巴竭力張開吸入儘可能多的氧氣,同時驚恐的發現沒有任何感覺。
我「知道」自己在呼吸但是我「感覺」不到,這實際上是一種很恐怖的體驗:就好像喉嚨以下的所有部分都已經不屬於你自己了,全體都在自行其是,而我的大腦就一再的重複發出確認指令,卻沒有發現任何的反饋,無論呼吸心跳還是別的什麼平素只要安靜下來就會清晰意識到它們真切「存在著」的功能,一律感知不到……
打個不太精確的比方——彷彿在空氣里被活埋了。
從體表四肢每一寸皮膚不斷傳來的麻痹感逐漸加深,只有舌頭還是正常的,焦慮讓人忍不住變成話癆。現在回憶起來,我不是很確定當時自己都說了些什麼(好像是無數亂七八糟的指示),但是那種不甘心的心情是記得一清二楚的。說是求生本能也好人之本性也罷,在那一刻腦子裡盤旋的一直就是「完了完了完了完了……」的兩字單曲循環模式,再加上各種稍縱即逝的荒唐念頭,用美劇里的台詞來形容的話,totally freaking out,我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被嚇尿了。
但歸根結底中心思想都是同一個:我不想死,想活下去。
三
是的,沒有任何其他體悟,就是想活。
我本來以為自己不會像這麼慫的一比——不是說我更看得開或者膽兒更肥,而是我以為在和你一起熬過了這兩年之後,在親眼目睹又經歷了這一大堆生死無常的操蛋事情之後,多少總能稍微提高了一點閾值,不至於像這樣慌兮兮的手足無措,更不至於變成一個遇事之際只能聽天由命自認倒霉的慫包。
然而事實證明並不是這樣的,所有那一切「曾經」並沒有什麼卵用,既沒有讓我變得更好或更糟,也沒有讓我歷經任何「成長」或「歷練」——除了帶走了你。在我之後的生活中,其他事情還是按部就班的發生,一如既往的開始,莫名其妙的結束。天地不仁,萬物芻狗,它不跟你講任何看似順理成章的「理應」或者「本來」,而是在你未曾留神的時候突然飛起一個大腳踹你一大跟頭,然後笑眯眯的反問一句:「沒想到吧?」
沒有仁慈,沒有道理,沒有意義,什麼都沒有。
就像現在如果有人問我這次「劫後餘生」的體會是什麼,我除了那句無異於廢話的「想活」以外,怕是也說不出什麼更深的道道——既沒有覺得更珍愛生命,也沒有突然找尋到什麼意義,更沒有什麼所謂「重生」應有的覺醒或體悟。非要再找出來一條的話,恐怕只有:活活憋死一定是這世界上最可怕的死法之一,it sucks。
按理說上面那句話本應再綴上一句「我再也不想經歷」的,但我突然想起了生前整天把「沒有什麼比死於車禍更荒誕了」掛在嘴邊的阿爾貝·加繆君——他於四十七歲那年猝逝,死因:車禍。
是的,天地不仁,有時候壓根就是充滿了惡意——否則回頭想想,這世間哪來這麼多的一語成讖?
四
比如下面這一段對話,雖然時間地點起因經過結果我都不太確定了——可能是在研二或者研三那年,在經A二樓的樓梯口拐角那個被同班人戲謔為「每天總能在那兒見到你倆」的地方,可能是剛剛吵過架或者你剛給我送過來洗完的毛衣(也可能二者皆是),不知道怎麼就說到了畢業說到了「以後」這個我一貫避之惟恐不及的話題——但是這幾句對話,我想我絕對不會記錯。
「……你就沒考慮過以後的事兒嘛?」
「考~慮過啊~」
「考慮過那怎麼還?……」後半句被你硬生生的咽回去了,因為明顯是看到了我賊忒嬉嬉的小眼神帶著笑意在莫名閃爍。
沉默了幾秒鐘,我看到你的臉突然就變成Q版了,看上去像是那隻「朕知道了」同款表情包的吾皇貓,鼓著嘴對著窗外,就跟突然打破了次元壁對著鏡頭外的觀眾開始旁白似的,用蠟筆小新附體般的音調嘟囔道:
「哼!人家沒考慮我!」
因為這一幕的畫風實在是太過呆萌也轉變的太突兀,我笑得前仰後合像個傻瓜,然後你也被我傳染上了,直接後果就是我們倆在樓梯口毫無形象可言的抱頭狂笑,誰都止不住,笑到周圍寢室晾衣服的大哥不止一次的探頭出來,看看這倆剛才還在苦大仇深念叨著的二逼是不是吃錯什麼葯了。
在之後的日子裡,像我們之間那些曾經無數次重現過的瞬間一樣,這一段對白場景也不止一次被我毫無預兆地突然重現,然後你會接茬就樂此不彼的把它演完,然後我們繼續毫無形象可言的一起哈哈大笑,全然不顧周圍人嫌棄的眼神……
但如果在今天回想起來,這一幕便彷彿某種冥冥之中預演的黑色幽默——「考慮了,沒考慮你!」——某個肉眼看不到的白鬍子老頭在打瞌睡的間隙醒來,聽到這句話,大手一揮,「那就如你們所願吧。」
如果按宿命論者的說法,人生如戲,那這是多麼無趣的為埋下伏筆提前立Flag的惡俗劇本?
五
直到我從車上被人推進急診室,那些瀕死的窒息感受和瘋狂念頭仍然揮之不去——雖然幾分鐘後比我還小几歲的大夫就會一臉倦容的在病床前慢條斯理的告訴我:所有這些,僅僅是缺鈣的癥狀,而已。在被慢悠悠的推了一針鈣劑之後,我就被送回了住院病房掛點滴,並在三個小時以內基本恢復了正常。
如果你真的還「存在」於某一處,我幾乎能想像到那時注視著這一切的你嘲笑的模樣:只不過是做個小手術之後的併發症,打打鈣吃吃藥就能緩過勁兒來的小case,還真一副神經兮兮的樣子以為自己要掛了?——你們這些人類啊,真是對死亡一無所知,naive!
是啊,一無所知,就像幾天前我坐在你墓碑前,想要開口卻又欲言又止時的心情一樣:不知道你都知曉哪些,不知道你如今是什麼,不知道你還存不存在。應該說些什麼呢?是那些你早就已經知道的事,還是你根本不想知道的事,還是包括我在內那些你已經拋諸腦後的「前塵往事」?你究竟是一直在身邊,嘲諷的邊帶微笑邊看著我做這些無用功呢;還是只在特定的日子回來,像人們自以為的那樣一期一會的見上那麼一兩面;或者說,「你」已經從一切意義上都不存在了,身後所有這一切都是無趣的活人們在自說自話自我催眠。
事實上我是傾向於最後一種答案的,雖不至於像團長那樣用「終歸虛妄」四個字來概括,但「人死如燈滅」的想法雖不中亦不遠矣——死了就是死了,逝者長已矣。我們在做的或者再做的任何事情,多數只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心安,僅此而已。
其實我什麼也不明白,哪怕自以為經歷了全部,依然是懵懂的一無所知。
六
在之後住院的幾天里,我試圖描繪先前短短十幾分鐘內的那些場景,卻發現我好象很難對旁人說明白我究竟想表達什麼——我所試圖對他們複述來尋求的既不是意義也不是安慰,自然更不會是理解。也許我自己也不知道描述這一切究竟是有所圖謀還是只是單純的在吐槽碎碎念,但是我肯定一件事情:我意圖傳達的「感受」並沒有被任何人接收到,無論親朋好友或是知交故舊,於是自己也漸漸厭煩了這種無趣的重複。
我想是我自己在神經兮兮的苛求了,因為這世上本沒有感同身受這種東西,先生說過「人類的悲歡本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感受這種東西,再怎麼親密的關係也不可能傳達的到,哪怕這幾年「同理心」「共情」已經快成了爛大街的辭彙,但是用那句話來說——「你以為你以為的就是你以為的啊?」
諷刺的是當我躺在病床上無所事事的看著天花板,數著點滴落下來的時候,卻不可避免的想起了你——你一定很討厭這樣,因為你怕是巴不得我把那兩年里你的模樣全忘乾淨——我猜測著以前我不在陪護的時間裡,你突然在微信上戳嘰我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心情:其實並不想說什麼,但總想有個人可以這樣說話,因為這種等待中周而復始好似沒有窮盡的時間實在是太過無趣,哪怕你自己明白說出來的話也許對方並不能get到那些弦外之音,也好過一片空白的沉默。
或者至少,假如你還在這裡,你可能明白我在說些什麼?畢竟在死這件事情上你已經是過來人了,有資格被稱為我們所有人的「前輩」……
「我很想告訴他,別怕,死人的思念像潮水一樣湧來,全是思念,像我們對他們一樣,只有思念。」
七
即便是現在我自說自話的這些臆測,實際上也無法求證了——在我還有機會的時候,卻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我以為「陪伴」就是字面意思的物理距離便足夠,但事實上這還差得遠。我曾以為一同經歷便是「分擔」,然而荒誕的是哪又有過什麼「一同經歷」?
——何況到了後期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不可避免的出現了惰性:哦,又該抽血了、又該上療了、又覺得想吐了、又該做葯穿了……知道了,明白了,好的,我中午就到。
畢竟,在你那些沒正形的陪我一起裝傻充愣扮呆賣萌的日常後面,有哪些是為了讓自己和別人暫時釋懷忘記現實冷酷才作出的姿態?哪怕是我,也未必總能在你那些輕描淡寫的文字里發覺哪些是故作姿態哪些是咬牙硬挺,歸根結底那時躺在病床上的並不是我——現在我被輕易撂倒了,才明白原來這些病床上的時間居然如此難熬,不亞於肉體遭罪的是焦慮感無時無刻的侵襲和無聊感如影隨形的環繞,還有那種無處訴說的憋悶:人生已經如此的艱難,現實已經如此的操蛋,我卻他喵的不知道該去和誰拆穿。
不甘心啊,真的,這種不甘心的感覺在多數時候甚至可能壓倒對死的恐懼。不甘心只能到此為止,不甘心一切拱手讓人,不甘心餘下的時間裡就被困在這一畝三分地上苟延殘喘,不甘心已經咬牙死撐了這麼遠,最後發現終點線居然是在這麼個操蛋的地方……
「不要死,也不要孤獨的活。」
八
其實哪有什麼懂得,不過都是後知後覺的臆測:就像在出院回家的兩天里,我看到那篇《流感下的北京中年》里描繪的某個細節,情緒一瞬間就崩了:被推進ICU續命里的重病號們,雖然看上去都是命懸一線的模樣,然而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絕對清醒的——清醒的意識到各種管子進入自己的身體,清醒的感覺到各種液體隨之進出,清醒的聽到看到感知到周圍的一切,卻無能為力,既不能抱怨也不能反抗,甚至連移動都做不到……
在此之前,我從未意識到「清醒的」這三個字意味著什麼——直到這次我以為自己差點「清醒的」呼吸麻痹掛掉,再回想起兩年前見最後幾面時ICU里你望向我的眼神和表情,才明白我當時恐怕連百分之一也沒有體會到,還荒唐的以為自己都知道的。
所以親愛的,那不到兩年的時間裡你到底都經歷了些什麼啊——我曾經愚蠢的以為我都懂的;後來才發現我什麼都不明白;到現在我淪落至斯好像又多懂了一點點,卻真希望自己TMD還是什麼都不明白的好。
九
但在我的想像里,你還是毫不費力的存在著的,真切到只要我想就能隨時把你喚出來進行一段毫無營養的磨牙對話的程度,就像召喚獸或者寵物小精靈之類的東西,只需要按個按鈕喊個名字或者丟個精靈球,就會「噗」的一聲出現在眼前。
比如,三天前我推著購物車在超市裡買那些打算燒給你打牙祭的零嘴,每當抓起什麼在搞特價的量販裝或者看著什麼東西的價簽反覆算計的時候,幾乎都能聽到你盤著腿坐在旁邊嘟著嘴吐槽:「上墳燒報紙——糊弄鬼呢你?」
比如,一方面我把那束花放在你的碑前面,另一方面我幾乎能聽到你在嘲笑著:「活著的時候你都沒給我買過這麼貴的!有什麼用,又不能吃!還不如把這些都換成牛肉乾蛋糕神馬的燒掉算啦!」
然後我又意識到其實這種想像根本毫無意義——我所能喚起的「你」即使再真實可感,也只不過是我記憶中所假設所描繪的「你」拼湊出來的類似片段,然而有多少細節是我在無意中遺忘的篡改的或者在不理解中被忽視捨棄了的?
其實這一切都跟你無關了吧?有可能,不,很可能,一切都是我們在自說自話自我滿足的徒勞。
十
不管怎麼說,昨天,假如你還在這裡,就要迎來三十歲了。
我還活著,不管到底活成了什麼樣子,不管有沒有實現你的囑託,所以我還會不可避免的想起你,哪怕只是某幾個片段某幾個瞬間某幾秒的思緒。
生日快樂,雖然已經是晚來一天的祝福;
生日快樂,無論有沒有另一個世界,無論你是惦記我怨恨我還是已經不記得我,無論還有多少不甘心不情願沒說出口的話沒實現的念想。
生日快樂,陪伴我這麼多年的姑娘,生日快樂。
Fisher
18.4.4-5(夜及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