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書：是狗狗讓我相信人間真的有錦衣玉食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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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家到底養過多少只狗，我真的數不清。只記得，狗是家裡的一員，從未缺席，來了又去，去了又來。這個過程相對遲緩，有的在家裡只待了一年，有的在兩三年的樣子，還有一隻最久，大概都已經是曾祖父級別了，而價格最貴的是一隻羅威納猛犬。都說貓三狗四，所以待得年份久的，免不了留下許多的後人（這裡也許該用後狗，但我總覺得，這個稱呼挺不妥的，彷彿親人被忽視了一般）。她的後人中，有幼崽時期就病逝的，有豐乳肥臀正是好年華時被人偷走的，有年齡大了骨瘦如柴而漸將老死時吃了毒鼠靈口吐白沫沒有善終的，還有，那隻我能看出他微微一笑很傾城的每天傍晚等在大門口的清瘦型狼犬。

2.我第一次接觸狗，是在一個叫做顧家的村莊。回想顧家村，從省際金杭公路鋪展到一大片水稻田再沿池塘蜿蜒到祠堂背後的這個村落，總是灰白的土牆邊狹長的弄堂里偶爾出來的一個人才讓安靜的整個村莊的氣氛開始活躍。而事實上村民的熱情曾讓我幸運地以為人間大抵就是這個樣子的。那確實是我人生中最最快樂的時光。雖然短暫，雖然沒有父母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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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特別打扮過的西施犬，雪樣的毛色在陽光下異常亮澤，她頭部的一隻髮辮上粉嘟嘟的蝴蝶結，讓我相信人間真的有書上寫的錦衣玉食的生活存在。那戶池塘邊的人家，裝著最最時興的鐵質欄杆玻璃窗，女主人，是村裡最白最漂亮最肥美的來自外省的四川女人。看慣了面黃肌瘦的農家種田人，突然有這樣一戶人家，也是仙境般地成為一個神秘的處所。我的外祖父在村大隊擔任會計。幾乎所有村裡的女人都抱過我，我有時候很不理解，為什麼明明自己的孩子在一旁鼻涕眼淚地哭泣，她們還是更願意把我抱在懷裡，還大方地給我綠色紙包的薄荷糖。直到小學畢業，有些同學從未穿過自己母親做的布鞋，而我幾乎每年的鞋子都穿不完。因為戰靴累累，跳皮筋不會倒掉的我練就了一雙大長腿。

4.有一天放學回家，我以飛奔的速度離隊趕回外祖父家，在經過池塘的時候，正好遇上西施犬。我去碰她頭上的蝴蝶結，不曾想，從院子里躥出一條大狼狗，嘴巴包住我的臀部正想咬下去，只聽一聲喝斥，我感覺大狼狗嘴裡的熱氣遠去，它對著四川女人搖尾。我不知道怎麼回得家。晚上，外祖母給我什麼好吃的，我也吃不下了，直到四川女人給我送來了一輛粉色的輪胎胖胖的自行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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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當我小學畢業回到鎮上念中學，才發現我家裡也是養著狗的。直到大學畢業再回到市裡上班，前前後後，所有我家養過的狗，我記得名字的，有露露，阿黃，小烏，小柏和格幾，可樂，這些名字可都是歲月的斑痕。阿黃其實不叫阿黃，是有一次加晚班坐計程車回家，司機看到在門口等我的黃毛狗狗，隨口給加的名字。阿黃真名小灰，是一條土狗，也許年齡大的緣故，毛色黃得有些灰暗，小灰這名倒也頗稱它外表。露露是小灰的娘親，隨我們搬家後產下五隻幼崽，父親只留下一隻，其餘的送人或是放生，已不知所終，這留下的一隻便是小灰。小灰的生活是狗在我家生活的一次轉折，有了大院子，奔跑就自由得多，因靠近江邊它還能散步，炎熱的夏天還去江水裡游泳，總算把狗的生活過得有滋有味。很快小灰也有身孕。小灰生產的時候，正值我家造高樓，兩隻幼崽一黃一黑就都留下，權當紀念。那時我每日下班都買鮮奶回家與母親一起敷面，所剩餘奶就全部給兩隻幼崽，每當我格幾格幾大呼數聲，就有兩個圓溜溜的肉球從雜物堆或是草堆里狂奔而來，它們用舌頭迅速舔乾淨利樂包裝盒裡的牛奶，常常嘴邊還掛著白白的奶漬就來纏我的褲腿，遇上我心煩時候，總要吃我一腳然後烏烏烏低吟著逃遁。

6.所有狗裡面，露露最讓人不忍提起。剛來我家時才會走路，第一天就跟我玩失蹤。當時我正準備午飯，發現她不見時，急得我不鎖門就要出去找，她倒好，在門口的籃球場瞎溜達。當她長到我膝蓋一般高時，有一次傍晚，父母不在家，我去喂晚飯時看到被她掙脫的留在地上的繩子，也是慌得沒關門就邊跑邊喊找起來，直至走到紹大公路，我不抱希望準備挨父母罵時她出現在我眼前。她正盲目地不知走哪條路，見我從村水泥路冒出來，徑直向我奔來，我也是忘記了她的臟和她土狗的體味張開雙臂歡迎她（要知道那時已過了懷裡抱著西施犬流行的年代，各種寵物犬早已紛至踏來，抱土狗的大概就只有我了），露露毫不客氣地撲了我一個滿懷。露露生產過不下五次，小幼崽不是夭折就是病亡，只有小灰繼承她的全部特質。露露是誤食毒鼠靈而一命烏呼的，見她從外面回來直接躺下口吐白沫，父親就心裡一沉，用土法灌肥皂水後，露露吐了一地，然後奄奄一息，最後眼睛睜得大大地僵硬了身體。我記得父親還用手撫平露露的雙眼，這是我第一次被父親感動，因為這個動作。

7.記得外祖父家裡有一隻松鼠，它來自一百多公里之外的杭州。大舅把它拴在靠窗的小木桌一腳，它黑黑的小眼睛轉動急速，兩隻小手始終掇放在下巴處，隨時準備往嘴裡送食物。松鼠很喜歡爬桌腿，不過幾日，桌腿就如林中的木蒺藜一般，我想，松鼠自食其力要為自己建一個家。大舅說，松鼠以樹為家，整日在樹上玩樂，爬上爬下，從一枝躍到另一枝，大大的尾巴就是它最明顯的特徵。我不記得餵養它的食物，有時會有瓜子殼散落在桌子旁邊，有時是一堆花生殼。大人總告誡不能靠松鼠太近，不能喂它吃食，怕它抓傷我，你看它抓花的桌腿就是例證。於是我連松鼠綿軟輕柔的皮毛都沒敢去碰觸過。隔壁外婆家的雜交大狼犬炭頭卻雄糾糾氣昂昂幹了一件出人意料的大事。它選了一個外祖父去菜園子澆水，外祖母去池塘洗菜的間隙幹掉了那隻圍繞小木桌跳舞多日的小松鼠，也或者是放跑了它，沒有人看見整個事件的經過。吃晚飯時，炭頭滿臉血污的樣子給了大人一點提醒。瞧它那個吃飽了沒事幹的樣子，不知道面對小松鼠時是怎樣的一種情形。後來，再找不著小松鼠，而炭頭的鼻子上則留下了一道突起的蚯蚓狀疤痕。

8.我的印象里，羅威娜犬名叫可樂，它是從杭州坐著火車來的，因為出生才兩個月，到家裡的時候躺在地上懶洋洋的沒動靜。我在客廳沙發上坐著，沒多久，聽到一陣很響的打鼾聲，我以為父親在卧室里睡著了，正想去看看。腳卻不聽使喚起來，才發現是可樂，枕著我的棉拖鞋睡著了，對它的鼾聲表示驚訝的同時，我又想起小時候在顧家看到的那隻西施犬，它們差不多大小。

9.那時候我常常聽外祖父講明信片里杭州的風景，他一邊喝酒一邊剝花生吃，講得很慢，且常常重複敘述。不知是否機緣巧合，現在我身在杭州，身旁沒有狗狗，寫著狗狗的故事，不知我和狗狗是否相忘，亦或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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