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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生所求,唯一屋居、一茶飲、有書讀耳

西塞山前白鷺飛, 桃花流水鱖魚肥。

青箬笠, 綠蓑衣, 斜風細雨不須歸。

—— 張志和《漁歌子》

詩以志,言為心聲,所以除了極少數特別虛偽狡詐之人,我一向認為詩品和人品的差距大不到哪兒去。

我有一個嗜好,就是遇見喜歡的詩句,尤其言出我志的詩句更是要謄抄出來,這習慣養成多年,上海的住處保存了幾本寫得滿滿的本子。

所有的詩句中,張志和這一首《漁歌子》,不算最喜歡,但絕對足以表達當下對於人生理想的追求。是的,我沒有胸懷天下的野心和抱負,沒有「迎娶高富帥,攀上人生巔峰」的志向,我的理想簡單得不能再簡單,能夠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居所,面積不大不小,能每天品茶讀書寫點字,我覺得我這輩子就滿足了。

喜歡的朋友常往來,不喜歡做的事可以擁有拒絕的權利,飯食簡單,自己動手,一切吃穿用度都可以儉省,因為個人不追求物質享受,而且神經大條,對所有華麗繁複、過於講究的東西都很害怕,應付不來,活在宮斗、宅斗劇里,別人活不過三集,我怕是撐死不過十分鐘。

亦舒說:

不用吃得太好、穿得太好、住得太好,但必須自由自在,不感到任何壓力,不做工作的奴隸,不受名利支配,有志同道合的伴侶,這就是理想中的生活。

可見,志同道合者,所在不少。兩千多年前的一位聖賢做了隱士派的楷模: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小時候老家在農村,地里能打多少糧食全靠天賜,貧窮,但是簡單快樂。簡單,因為無知,少有誘惑。快樂,因為無知,天性自然。

初春了,野地里剛鑽出土的嫩綠的草尖兒和各色的小野花,最是能令人心情愉悅的了,因為啊,草綠了,花開了,就表示春風歸來,大地回暖,放眼望去,那一片光禿大地很快就能長出一片生機勃勃。

待到草長鶯飛,最愛做的事情,便是騎著牛去野地里吃草,然後我靈巧地在牛背上躺下並能保證不會掉下來,悠閑地吹著和風聽著時遠時近飄來的的百靈鳥的歌聲。有時候也會采一些花玩,野花的種類很多,可大多都叫不出名字。

後來讀了大學,從圖書館尋見一本插圖版《本草綱目》,曾認真找尋記憶中的那些野花。能查到的也有不少,但還是漏了許多,從此隱沒。大約那些野生花草多沒什麼藥性,並不曾被李時珍記下,應該去找本百草全書才對。

益母草、覆盆子、甘菊、雛菊、馬蘭、紅蓼......

野花盈手,枉不知名,直至成年,每每這種時候總心生莫名的悵惘。

我悵惘的是,不論自己知不知這些花草的名字,都不妨礙它們自然生長,它們的生死枯榮,也與我沒有直接干係,我不過是生命里偶爾路過並欣賞它們的陌路人罷了。所以獨憐澗邊生幽草,就大可不必,野渡無人舟自橫,才是常態。

不過這個認識並不減少對這首詩的喜愛,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不作人類感情去理解,韋描繪的畫面也已生動得令人嚮往。我常想做一名垂釣者,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斜風細雨侵襲而來,亦無須為衣濕擔心而著急避雨,既有「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悠然自得,也有「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瀟洒從容。

斗笠與蓑衣的作用,大約勝於今人的傘,既可以庇護頭部,甚至臀部以上。否則獨坐寒江釣雪的柳宗元未必吃得消勁風和寒雪的侵襲。

小時候一直覺得獨釣江雪是一件很孤獨很苦逼的事情,詩人一定是犯了錯誤被懲罰了。請看原詩: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深冬寒雪天里,風勁雪急,白雪紛紛降落,滿世界銀裝素裹,千山萬徑了無鳥獸蹤跡。據說大雪時,世界分外的安靜,我猜想一下,因為雪花密布作了聲音傳播的阻礙。總之,當大雪封山,一片蒼茫之際,外界的喧囂和煩惱也被阻隔去,內心之平靜,好似作了回山中高士。

幾年前一部《大漠謠》有對雪中釣魚場景的描寫,印象特別深。

一個人戴著寬檐青箬笠,穿著燕子綠蓑衣,正坐在冰面上釣魚。雪花飄飄揚揚,視線本就模糊,他又如此穿戴,面目身形都看不清楚,估摸著應該是天照。遂沒有走橋,撐著紅傘,直接從湖面上過去。冰面很是光滑,我走得小心翼翼,不長一段路,卻走了好一會。

這個畫面,當時就想,拍出來一定很美。青箬笠、綠蓑衣,青可揉為綠,外加艷色的小紅傘,於是畫面中是以白為底色,小小的紅點綠點,綴在白色的湖面上,周圍大雪茫茫而下,雪花飛舞,視線模糊,便自有一種恍然若夢的味道......彷彿能感受到相得益彰、恰到好處,只可惜兩下事不期,好事多琢磨,只能西風回首不勝悲。

雪是被賦予了詩情的意向,有雪,有人,自然少不了酒。有人別出心裁,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以作邀請之姿,連邀請的話也非俗語,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我想,即便我是個不能飲酒的,沖著這盛意詩情,也絕不推辭,何況我也是名(矜持的)酒中君子,怎不明白「酒逢知己飲,詩向會人吟」的難得。

想像一下,對坐而飲,說些新聞舊識,天色暗下,小屋火光搖曳,深山大雪,天地茫茫……

詩以志,言為心聲,所以除了極少數特別虛偽狡詐之人,我一向認為詩品和人品的差距大不到哪兒去。

春光濃似酒,花故醉人。

夜色澄如水,月來洗俗。

《小窗幽記》陳繼儒最令人嚮往的隱逸生活都在此書中,

凈幾明窗,一軸畫,一囊琴、一隻鶴、一甌茶,一爐香,一部法帖,小園幽徑,幾叢花,幾群鳥,幾區亭,幾拳石,幾池水,幾片閑雲。

仰觀山,俯聽水...

暖風春座酒,細雨夜窗棋。

春夏園林,秋冬山谷,一心無累,四季良辰。

文字之間,細雨、曉風、茶、酒、林深、木落、山谷、白露、微寒、淡月與青松,一一展現,每一個場景的描繪、用詞、用句,都十分精巧而自然,如一幅幅淡墨隨意的自然畫卷,妙的是,詩人也是一名畫家。陳繼儒博學古今,是一位書畫、詩文、歌賦各方面成就極高的隱士。繪畫方面,以山水寫意為例,筆墨濕潤松爽、富有情趣,自然隨意。

眉公廿九歲,隱居小崑山,絕意科舉,後建廟以奇花祭二陸,還說:「我貧,以此娛二先生。」後移居東佘山,築「東佘山居」,有頑仙廬、來儀堂、晚香堂、一拂軒等。也許家境尚佳,活至耄耋之年,未曾尋見晚年貧困潦倒的記錄。

他在《小窗幽記》里表明心志:「孑然一身,蕭然四壁,有識者當此,雖未免以冷淡成愁,斷不以寂寞生悔。」

眉公在佘山過著我等凡人夢寐以求的塵外生活,或聽泉試茶,或泛舟湖上,或窗下弄琴,或花圃看峰,「湖上扁舟酒一瓢,蘆花影裡衣雲遙」。

由不得我不遙想一二,眉公必是一位有大智慧、大情趣之人,少年得志,卻在青年就絕意仕途,古今少有。

史上多少隱士,大多遭受世俗打擊之後絕跡終南,然而正應了千古文人間常提的一個笑話:何必歸隱終南,惟其近於長安也。由此便有了終南捷徑,這一以退為近的方便法門。

唐代的李長源更是幼年便有神童之譽,而少年向道,有白衣山人之稱,朝廷奸宦當道,長源不得重用,索性尋訪名山,求長生不老術去了。可惜的是,唐多次經歷危機,與宗室淵源深厚的長源不得不一再出山,出謀劃策,重振朝綱,因而有「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的盛譽。

於長源自己而言,未必是開心的,唐肅宗逼迫他食肉娶妻,不時出現一兩個得志的奸臣蠱惑皇帝將他「下放」江湖,然後等到皇帝大難臨頭或新皇登基,又將召回京師,差不多就是皇家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僕人,他可有過不甘,可有過怨恨?但他依舊盡己所能,為皇帝和百姓服務。

我想讓他舍不下凡塵種種的緣故只有兩個:

一者,與李唐皇室的淵源關係。

玄宗慧眼賞識他的才華,知遇之恩;與肅宗有師徒之誼;肅宗曾託付他照拂自己的兒子廣平王——太子李豫,君子重信諾,言必行,行必果;誰知李泌最後又服侍了代宗李豫之子德宗李適。

二者,對天下百姓的不忍心。

舉凡才德兼備者,無有不同情民生疾苦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身在江湖,心憂魏闕,正是不忍心使長源這類人甘當僕從。

眉公和白衣山人這類人追求的都是世俗之外的樸實、寧靜。他們對紅塵俗世都有著清醒的認識,修心自持所為的不過是得天然正氣,眉公算是勉力做到,而長源俯仰之間無愧本心,也無愧天地,這就足夠了。

近來愛看畫,尤愛明代文人山水畫,我讀史年余,還未及明朝,不知明是怎樣一個朝代,如何文人小品文、山水畫作品層出不窮,而且多有畫法精湛、意境高遠之作。

觀眉公之畫,草木蔥蘢,樹木枝幹挺拔少有萎靡不振者,近有三兩松樹、細竹、小河、木橋,一戶人家伏於林間,遠有霧靄沉沉、寒山隱沒,用墨近實遠虛,多有留白,蕭疏之餘,更覺淡遠之意濃厚,令人觀之難忘。

用我小時候表達佩服的話來解釋觀此畫的敬服嚮往之情,就是我願意到這畫里去生活。

用眉公的話說:方圓半畝,便是舊金谷;流水一彎,便是小桃源。林中野鳥數聲,便是一部清鼓吹;溪上閑雲幾片,便是一副真畫圖。

於隱逸的眉公而言,所在皆真境,所見即真機。

而我輩之桃源夢、畢生所念,恐怕只能見於書中、畫中。

畢竟我們大多人都難保居所的清凈,甚至連自己的房子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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