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用靈魂書寫風流
春眠不覺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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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問我:唐代詩人中誰最可愛?答案肯定是孟浩然。嚴羽在《滄浪詩話》中云:「孟浩然之詩,諷詠之久,有金石宮商之聲。」宋代尤袤在《全唐詩話》中記載:皮日休《孟亭記》云:「明皇世,章句之風,大得建安體,論者推李翰林杜工部為尤。介期間能不愧者,惟我鄉之孟先生也。先生之作遇景入詠,不鉤奇抉異,令齷齪束人口者,涵涵然有干霄之興,若公輸氏當巧而不巧者也。北齊蕭愨『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先生則有『微雲澹河漢,疏雨滴梧桐』。樂府美王融『日霽沙嶼明,風動甘泉濁』,先生則有『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謝朓之詩句,精者有『露濕寒塘草,月映清淮流』,先生則有『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此與古人爭勝於毫釐也。」
古人對孟浩然是評價很高的,其中必有可人高處。
根據史料記載,王維畫過孟浩然像。聞一多先生在《孟浩然》一文中敘述道:
當年孫潤夫家所藏王維畫的孟浩然像,據《韻語陽秋》和作者葛立方說,是個很不高明的摹本,連所附的王維自己和陸羽、張洎等三篇題識,據他看,也是一手摹出的。葛氏的鑒定大概是對的,但他並沒有否認那「俗工」所據的底本——即張洎親眼見到的孟浩然像,確是王維的真跡。這幅畫,據張洎的題識說:
雖軸塵縑古,尚可窺覽。觀右丞筆跡,窮極神妙。襄陽之狀頎而長,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馬——一童總角,提書笈負琴而從——風儀落落,凜然如生。
就在今天,差不多不用證明,就可以相信是逼真的孟浩然。並不是說我們知道浩然多病,就可以斷定他當瘦。實在經驗告訴我們,什九人是當如其詩的。你在孟浩然詩中所意識到的詩人那身影,能不是「頎而長,峭而瘦」的嗎?連那件白袍,恐怕都是天造地設,絲毫不可移動的成分。白袍靴帽固然是「布衣」孟浩然分內的裝束,尤其是詩人孟浩然必然的扮相。編《孟浩然集》的王士源應是和浩然很熟的人,不錯,他在序文里用來開始介紹這位詩人的「風貌淑清,風神散朗」八字,與夫陶翰《送孟六入蜀序》所謂「精朗奇素」,無一不與畫像的精神相合,也無一不與孟浩然的詩境一致。總之,詩如其人,或人就是詩,再沒有比孟浩然更具體的例證了。
從聞一多先生的敘述中,我們完全有理由知道孟浩然是一個骨骼清奇、風貌俊朗的人。而他寫的詩,又是那樣樸素自然、平易近人。這樣的一個人,自然能夠贏得許多朋友。張九齡、李白、王維、杜甫、王昌齡、崔國輔、韓朝宗、張子容、閻防等人皆與孟浩然為忘形之交。那麼多詩人都圍繞在他的身邊,喜歡和他喝酒,喜歡到他的田園做客。這樣多的風雅之士與他交往,充分說明他是一個精神的貴族,雖然他的行為質樸,但他的心靈高貴。擁有這樣特質的人,受人景仰是肯定的。詩仙李白寓居安陸時,常常往來於襄陽一代,與比他年長十二歲的孟浩然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他寫下《贈孟浩然》一詩,描繪了孟浩然風流儒雅的形象。全詩如下: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紅顏棄軒冕,白首卧松雲。
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首聯即點題,開門見山,表達了對孟浩然的欽敬愛慕之情。一個「愛」字是貫穿全詩的抒情線索。「風流」指孟浩然瀟洒清芬的風度人品和超然不凡的文學才華。如何風流?
「紅顏棄軒冕,白首卧松雲」,這活脫脫是一個高卧林泉、風流蘊藉的高士。一邊是達官貴人的豪車華服,一邊是高人隱士的松風白雲,孟浩然寧棄仕途而取歸隱。從這一聯詩句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風神散朗、寄情山水的孟浩然。
「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在這裡,我們看到的是在皓月當空的清宵,風流之人孟浩然把酒臨風,一杯接一杯,直到沉醉,醉卧於花間,流連忘返。
「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前兩聯已經把孟浩然不慕榮利、自甘淡泊的品格寫得完美無瑕,在此基礎上將抒情加深加濃,推向高潮,就十分自然,如水到渠成。仰望高山的形象使敬慕之情具體化了,因為這座高山太巍峨了,因而有「安可仰」之嘆,從心底里發自肺腑地為孟浩然的純潔芳馨的品格所拜揖。李白覺得孟浩然的品德就像高山一樣,是他李白需要仰望、值得尊敬的,而他的行為也是芬芳的,值得詩仙自己恭敬行禮。
以李白狂放的性格,這個世上是沒有幾個人能夠看得入眼的,古人就一個謝朓,今人就一個孟浩然。
孟浩然的詩如璞玉一般質樸美好,唐詩最鮮明的氣韻特色,是孟浩然開啟的,能夠贏得李白的崇拜一點也不過頭。孟浩然的詩作多有渾然天成的完美之作,如《秋登萬山寄張五》《春曉》《過故人庄》《宿建德江》等等。讀他的詩,有一種回歸自然的感覺,讓躁動的心歸於寧靜。
《春曉》詩云: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這首詩是自然的,是平淡無奇的,初讀,感覺不到其特別之處,但仔細品味,便覺詩中別有天地,彷彿是風景的轉角處的巨石遮蔽了遠處的風景,待轉過巨石,突然豁然開朗,呈現出大自然的奇幻來。
這首詩雖然篇幅短小,但其包孕是無限廣大的,分明描繪的是整個大自然的景象。你看,大自然到處都是欣欣向榮的——「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醒來的時候已是拂曉,這個時候,首先進入耳鼓的是無數的鳥鳴聲。這個時候,被鳥鳴叫醒的詩人,肯定是欣然走進春天,去觀賞大自然美好的春光。走在大自然之中,到處都是鳥鳴,到處都是鳥鳴。「處處聞啼鳥」,詩意之來,是非常廣闊的。然而,詩意未完,「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詩意的延續,確是非常悠遠的。
《宿建德江》是孟浩然另一首著名的短詩。全詩如下: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這是一首抒寫羈旅之思的詩。詩很好理解,詮釋如下: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行船停泊在江邊煙雨濛濛的小洲邊,這日暮時刻又增添了遊子的羈旅之愁。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此時的曠野蒼蒼茫茫、無邊無垠,放眼望去,遠處的天邊顯得比近處的樹木還要低。高掛在天上的明月,映在澄明的江水中,和舟中的人是那麼近。
一首短短的五絕只有二十字,但包裹著詩人太深的情感,只有親身經歷過這種羈旅他鄉的人,才能更深切地體會這首詩的妙處,文字間是滿滿的落寞和感傷。試想,漂泊在異鄉,去追求所謂的功名,但事與願違,羈旅在異鄉,此刻,那近人的明月會在詩人的心中引起什麼呢?似有一絲的喜悅,一點慰藉,但終究驅散不了團團新愁。拿他的《自洛之越》來做解答:「皇皇三十載,書劍兩無成。山水尋吳越,風塵厭洛京。扁舟泛湖海,長揖謝公卿。且樂杯中物,誰論世上名。」詩人曾帶著多年的準備、多年的希望奔入長安,而今卻只能懷著一腔被棄置的憂憤南尋吳越。此刻孑然孤獨的詩人,面對著這四野茫茫、江水悠悠、明月孤舟的景色,那羈旅的惆悵、故鄉的思念、仕途的失意、理想的幻滅、人生的坎坷等等人生百味、千愁萬緒,不禁紛至沓來,湧上心頭。
《早寒有懷》同樣是詩人漫遊求仕期間的詩作。全詩如下:
木落雁南度,北風江上寒。
我家襄水曲,遙隔楚雲端。
鄉淚客中盡,孤帆天際看。
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
這是一首抒情詩。根據詩的內容看,當是詩人漫遊長江下游時的作品。當時正值秋季,天卻相當寒冷。睹物傷情,不免想到故鄉,引起了思鄉之淚。當時的境況是詩人既想為隱士,而又想當官;既羨慕田園生活,而又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因此,此詩流露的感情是相當複雜的。
孟浩然的山水詩總是能在平實自然中抓住人的心,雖只就閒情逸緻作輕描淡寫,往往能引人漸入佳境。《夏日南亭懷辛大》就是這樣的詩作,是詩人具有代表性的名篇。全詩如下:
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
散發乘夕涼,開軒卧閑敞。
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
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
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
看看,這是多美的自然風光啊——
夕陽忽然間落下了西山,東邊池角明月漸漸東上。披散頭髮今夕恰好乘涼,開窗閑卧多麼清靜舒暢。清風徐徐送來荷花幽香,竹葉輕輕滴下露珠清響。心想取來鳴琴輕彈一曲,只恨眼前沒有知音欣賞。感此良宵不免懷念故友,只能在夜半里夢想一場。
該詩既寫夏夜水亭納涼的清爽閑適,同時又表達對友人的懷念。
「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有道是「近水樓台先得月」,詩人來到了池邊,水中的月亮便以水沐的清涼給詩人一個驚喜。「忽」字用的極妙,說明了時光流逝的迅疾。「漸」字也用的極妙,點出了月升之時的美好情景,暗含了詩人待月之意,表現出一種心理的快感。
「散發乘夕涼,開軒卧閑敞」:詩人沐浴之後,洞開亭戶,「散發」不梳,靠窗而卧,使人想起陶潛的一段名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與子儼等疏》)三四句不但寫出一種閑情,同時也寫出一種適意——來自身心兩方面的快感。
「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這裡,詩人從嗅覺、聽覺兩方面繼續寫這種快感——荷花的香氣清淡細微,所以「風送」時聞;竹露滴在池面其聲清脆,所以是「清響」。滴水可聞,細香可嗅,使人感到此外更無聲息。難怪沈德潛讚歎:「一時嘆為清絕。」(《唐詩別裁》)。寫荷以「氣」,寫竹以「響」,而不及視覺形象,恰是夏夜給人的真切感受。
「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這天籟似對詩人有所觸動,使他想到音樂,於是就想弾琴以抒懷了。琴,這古雅平和的樂器,只宜在恬淡閑適的心境中彈奏。據說古人彈琴,先得沐浴焚香,屏去雜念。而南亭納涼的詩人此刻,已自然進入這種心境,正宜操琴。「欲取」而未取,舒適而不擬動彈,但想想也自有一番樂趣。不料卻由「鳴琴」之想牽惹起一層淡淡的悵惘。象平靜的井水起了一陣微瀾。相傳楚人鍾子期通曉音律。伯牙鼓琴,志在高山,子期品道:「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子期品道:「洋洋兮若流水。」子期死而伯牙絕弦,不復演奏。(見《呂氏春秋·本味》)這就是「知音」的出典。由境界的清幽絕俗而想到彈琴,由彈琴想到「知音」,而生出「恨無知音賞」的缺憾,這就自然而然地由水亭納涼過渡到懷人上來。
「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此時,詩人是多麼希望有朋友在身邊,閑話清談,共度良宵。可人期不來,自然會生出惆悵。「懷故人」的情緒一直待到睡下以後,進入夢鄉,居然會見了親愛的朋友。詩以有情的夢境結束,極有餘味。
孟浩然善於捕捉生活中的詩意感受。此詩不過寫一種閑適自得的情趣,兼帶點無知音的感慨,並無十分厚重的思想內容;然而寫各種感覺細膩入微,詩味盎然。文字如行雲流水,層遞自然,由境及意而達於渾然一體,極富於韻味。詩的寫法上又吸收了近體的音律、形式的長處,中六句似對非對,具有素樸的形式美;而誦讀起來諧於唇吻,音律和諧,大有金石之聲。
讀孟浩然,不能不讀他的《秋登萬山寄張五》,這是孟浩然田園詩的代表作之一。全詩如下:
北山白雲里,隱者自怡悅。
相望試登高,心隨雁飛滅。
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髮。
時見歸村人,沙行渡頭歇。
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
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
讀孟浩然的詩實在是一種快樂的享受,能夠在他的詩中體味田野的美好。該詩詮釋如下:
北山白雲繚繞的幽寂之地,只有隱士自己能欣悅品味。
登高的目的就是遙望遠方,心情隨著鴻雁的飛翔起伏。
憂愁每每是薄暮引發的情緒,興緻往往是清秋招致的氛圍。
在山上時時望見回村的人們,走過沙灘坐在渡口憩息歇累。
遠看天邊的樹林活象是薺菜,俯視江畔的沙洲好比是彎月。
什麼時候你能載酒到這裡來,重陽佳節咱們開懷暢飲共醉。
此詩圍繞清秋季節登高來寫,表達了對友人的思念之情。先寫為望友人而登高,故「心隨雁飛滅」。因薄暮時思念之「愁」和清秋之「興」無法排遣,更因登高而望,只見「歸村人」,而不見友人蹤影,所以要相邀重陽節攜酒登高而醉。全詩用極洗鍊嚴謹的語言,描繪了登高所見的清秋薄暮景色,其中「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二句歷來膾炙人口。
我們常常說「人傑地靈」,襄陽自古物華天寶,孟浩然使襄陽具有了一種詩性的含蘊。寫過「人生只合揚州死」的晚唐詩人張祜曾有《題孟處士宅》云:「高才何必貴,下位不妨賢。孟簡雖持節,襄陽屬浩然。」孟浩然屬於襄陽,襄陽也屬於他。大半輩子歲月在這裡度過,大多數詩章是在這地方、因這地方、為這地方而寫的。沒有第二個襄陽人比孟浩然更忠於襄陽,更愛襄陽的。晚年漫遊南北,看過多少名勝,到頭還是:「山水觀形勝,襄陽美會稽」。實在襄陽的人傑地靈,恐怕比它的山水形勝更值得人讚美。從漢陰丈人到龐德公,多少令人神往的風流人物,我們簡直不能想像一部《襄陽耆舊傳》,對於少年的孟浩然是何等深厚的一個影響。了解了這一層,我們才可以認識孟浩然的人,孟浩然的詩。
隱居本是那時代普遍的傾向,但在旁人僅僅是一個期望,至多也只是點暫時的調濟,或過期的賠償,在孟浩然卻是一個完完整整的事實。在構成這事實的複雜因素中,家鄉的歷史地理背景,我想,是很重要的一點。
在一個亂世,例如龐德公的時代,對於某種特別性格的人,人山採藥,一去不返,本是唯一的出路。但生在「開元全盛日」的孟浩然,有那必要嗎?然則為什麼三番兩次朋友伸過援引的手來,都被拒絕,甚至最後和本州採訪使韓朝宗約好了一同入京,到頭還是喝得酩酊大醉,讓韓公等煩了,一賭氣獨自先走了呢?正如當時許多有隱士傾向的讀書人,孟浩然原來是為隱居而隱居,為著一個浪漫的理想,為著對古人的一個神聖的默契而隱居。在他這回,無疑的那成立默契的對象便是龐德公。孟浩然當然不能為韓朝宗背棄龐公。鹿門山不許他,他自己家園所在,也就是「龐公棲隱處」的鹿門山,決不許他那樣做。
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
岩扉松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
這幽人究竟是誰?龐公的精靈,還是詩人自己?恐怕那時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因為心理上他早與那位先賢同體化了。
歷史的龐德公給了他啟示,地理的鹿門山給了他方便,這兩項重要條件具備了,隱居的事實便容易完成得多了。實在,鹿門山的家園早已使隱居成為既成事實,只要念頭一轉,承認自己是龐公的繼承人,此身便儼然是《高士傳》中的人物了。總之,是襄陽的歷史地理環境促成孟浩然一生老於布衣的。孟浩然畢竟是襄陽的孟浩然。
我們似乎為獎勵人性中的矛盾,以保證生活的豐富,幾千年來一直讓儒道兩派思想維持著均勢,於是讀書人便永遠在一種心靈的僵局中折磨自己,巢由與伊皋,江湖與魏闕,永遠矛盾著,衝突著,於是生活便永遠不諧調,而文藝也便永遠不缺少題材。矛盾是常態,愈矛盾則愈常態。今天是伊皋,明天是巢由,後天又是伊皋,這是行為的矛盾。當巢由時嚮嚮往著伊皋,當了伊皋,又不能忘懷於巢由,這是行為與感情間的矛盾。在這雙重矛盾的夾纏中打轉,是當時一般的現象。反正用詩一發泄,任何矛盾都註銷了。詩是唐人排解感情糾葛的特效劑,說不定他們正因有詩作保障,才敢於放心大膽的製造矛盾,因而那時代的矛盾人格才特別多。自然,反過來說,矛盾愈深愈多,詩的產量也愈大了。孟浩然一生沒有功名,除在張九齡的荊州幕中當過一度清客外,也沒有半個官職,自然不會發生第一項矛盾問題。但這似乎就是他的一貫性的最高限度。因為雖然身在江湖,他的心並沒有完全忘記魏闕。下面不過是許多顯明例證中之一: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人生的經歷,能為錦心繡口的詩人提供了詩歌素材。孟浩然也不例外。孟浩然是一個太想入世做官的,他的《望洞庭湖贈張丞相》是一首干謁詩,就是這種心跡的表露。然而「羨魚」畢竟是人情所難免的,能始終僅僅「臨淵羨魚」,而並不「退而結網」,實在已經是難得的一貫了。
可是我們不要忘記矛盾與詩的因果關係,許多詩是為給生活的矛盾求統一,求調和而產生的。孟浩然既免除了一部分矛盾,對於他,詩的需要便當減少了。果然,他的詩是不多,量不多,質也不多。量不多,有他的同時人作見證,杜甫講過的:「吾憐孟浩然……賦詩雖不多,往往凌鮑謝。」質不多,前人似乎也早已見到。蘇軾曾經批評他「韻高而才短,如造內法酒手,而無材料」。這話誠如張戒在《歲寒堂詩話》里所承認的,是說盡了孟浩然,但也要看才字如何解釋。才如果是指才情與才學二者而言,那就對了,如果專指才學,還算沒有說盡。情當然比學重要得多。說一個人的詩缺少情的深度和厚度,等於說他的詩的質不夠高。孟浩然詩中質高的有是有些,數量總是太少。「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式的和「微雲澹河漢,疏雨滴梧桐」式的句子,在集中幾乎都找不出第二個例子。論前者,質和量當然都不如杜甫,論後者,至少在量上不如王維。甚至「不材明主棄,多病故人疏」,質量都不如劉長卿和十才子。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孟浩然。真孟浩然不是將詩緊緊的築在一聯或一句里,而是將它沖澹了,平均的分散在全篇中:
出谷未停午,到家日已曛。
回瞻下山路,但見牛羊群。
樵子暗相失,草蟲寒不聞。
衡門猶未掩,佇立望夫君。
甚至澹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詩沒有。
垂釣坐磐石,水清心亦閑。
魚行潭樹下,猿掛鳥藤間。
游女昔解佩,傳聞於此山。
求之不可得,沼月棹歌還。
澹到看不見詩了,才是真正盂浩然的詩,不,說是孟浩然的詩,倒不如說是詩的孟浩然,更為準確。在許多旁人,詩是人的精華,在孟浩然,詩縱非人的糟粕,也是人的剩餘。在最後這首詩里,孟浩然幾曾做過詩?他只是談話而已。甚至要緊的還不是那些話,而是談話人的那副「風神散朗」的姿態。讀到「求之不可得,沼月棹歌還」,我們得到一如張洎從畫像所得到的印象,「風儀落落,凜然如生」。得到了像,便可以忘言,得到了「詩的孟浩然」便可以忘掉「孟浩然的詩」了。這是我們前面所提到的「詩如其人」或「人就是詩」的另一解釋。
超過了詩也好,夠不上詩也好,反正除了孟浩然,古今並沒有第二個詩人到過這境界。東坡說他沒有才,東坡自己的毛病,就在才太多。
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
誰能了解莊子的道理,就能了解孟浩然的詩,當然也得承認那點「累」。至於「似之而非」,而又能「免乎累」,那除陶淵明,還有誰呢?
孟浩然超脫了喧囂俗世中繁花似錦式的春意朦朧之風,以寂寥為尚,以俊逸為藝,淡泊名利,冷眼浮生,在紅塵的起落中,將一顆「詩心」從此遠播,用靈魂書寫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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