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位晉王詔書:魏晉兩朝的稱帝接力
原標題:禪位晉王詔書:魏晉兩朝的稱帝接力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這一句詩,出於曹操《短歌行》其一中的最後一段。作為曹操的代表作之一,這篇《短歌行》的創作時期並沒有形成定論。《短歌行》分兩首,第二首創作於赤壁之戰之後,當時曹操已至垂暮,統一天下的雄心幾無實現的可能,於是以周文王自居,寫下了「周西伯昌,懷此聖德。三分天下,而有其二」之句。這一句與曹操的「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相對應——這個戎馬一生的亂世梟雄,終於走下了「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神壇,將王侯相將的故事安心地傳給後人。
《三國演義》第四十八回「宴長江曹操賦詩鎖戰船北軍用武」中將第一首《短歌行》的創作時間設定為赤壁之戰之前,大抵與建安十三年(208年)的戰略局勢與曹操的個人心境相應。正如後世蘇軾所寫的那樣,當時的曹操「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也只有此時的曹操,會以周公自居,將「天下歸心」的豪情如此淡然地娓娓道來。只是天不遂人願,九州最終走向了三足鼎立之局,於是曹操的周公之夢,也便淡褪成周文王之夢了。
最終,曹魏的大纛在曹丕手中冉冉升起,曹操的稱帝之路最終以父子「接力」的形式完成。相比於曹操誅殺伏皇后、董貴人的決絕,曹丕顯得相對溫婉,漢獻帝最終以山陽公的身份在亂世之末得以安享晚年。而那個「吾為周文王矣」的曹操雖然沒有稱帝,卻得到了一個遠比其子曹丕——也就是曹魏真正的開國君主更為響亮的謚號:魏武帝。
然而,僅僅四十六年後,曹氏的稱帝「接力」就被司馬氏的稱帝「接力」取代了,只不過曹氏稱帝用了父子兩代,而司馬氏的稱帝之中則歷經祖孫三代。想來也是天道不爽,曹操對漢獻帝所做的一切,在不出三代人的短暫歲月里變本加厲地返回到了曹氏,而這一場「報應」的肇始者,正是晉宣帝司馬懿。
以司馬師為相國進號大都督詔:司馬懿「固辭不受」之後
《三國演義》中謂魏廷有「反骨」本為文學演繹,但史書中的司馬懿卻的確有著「狼顧之相」。《晉書·帝紀第一》中載「魏武察帝有雄豪志,聞有狼顧相」,又因「夢三馬同食一槽,甚惡焉」,以至於徑直對曹丕說出了「司馬懿非人臣也,必預汝家事」之語。這一番評價出於執政者曹操之口,司馬懿之處境不可謂不危,不過因為曹丕對司馬懿頗為信任,「每相全佑,故免」——當然,尚需與曹植爭太子位的曹丕也的確需要一個如司馬懿這般深通謀略的幕僚,正如楊修等人之於曹植一樣。
劉備平定益州之初,司馬懿獻策進兵漢中,被曹操以「人苦無足」的說辭拒絕。或許是此時的曹操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釃酒臨江的曹操,更或許只是司馬懿不為曹操所喜,以此敷衍罷了。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曹丕對司馬懿極為倚重,而司馬懿也「每與大謀,輒有奇策」,這些奇策最終在曹丕位登九五的戰鬥了起了了巨大作用。曹丕早逝,臨終時將司馬懿立為輔政大臣,兩人君臣之義,也算有始有終了。
這一段與劉備「白帝城託孤」頗有相似,但與司馬懿相似不是白帝城裡的諸葛亮,而是李嚴。李嚴與諸葛亮同為蜀漢的託孤大臣,很快遭受到了後者的強力壓制,最終因故被貶為庶民。而在曹丕去世後的最初幾年,司馬懿的處境或許更為惡劣:與司馬懿同時被立了輔政大臣的曹真與曹休等曹氏一脈,而新即位的魏明帝曹睿年紀尚輕,立國未久的曹魏帝國,很快便步入了曹真大樹獨攬的時代。
這一段時期司馬懿可謂戰功卓著:擒斬孟達、平定遼東、阻擊諸葛亮與孫吳北伐……然而依然被曹爽等人解除了兵權並逐出了權力中樞。朝黨之上,曹爽之飛揚跋扈比之漢末董卓有過之而無不及,一時間「專擅朝政,兄弟並掌禁兵,多樹親黨,屢改制度」,而司馬懿則一度被迫害到要裝成「尸居餘氣,形神已離」的重病模樣才能求得一絲生機。毫無疑問,司馬懿這個三國後期謀略最為高絕的人,已經被逼到了退無可退的程度。
困獸猶鬥,更何況是司馬懿這樣的狼顧梟雄。面對曹爽的咄咄逼人與眼高手低,司馬懿終於下了殺著,在正始十年(公元249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動了「高平陵事變」,一舉清除了曹爽一派的勢力。從此之後,曹氏一族勢力漸漸被架空,司馬懿雖然沒有接受丞相之位與九錫,但已經成為曹魏事實上的統治者,以至於「每有大事,天子親幸第以諮訪焉」,這一幕,與當時的漢獻帝與曹操,又何其相似。
從司馬懿的生平事迹來看,很難推斷出其內心是否有過皇袍加身的野心,而至於「高平陵事變」與曹操對司馬懿「非人臣」評價的偶合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源於曹爽的步步緊逼,也實在是一樁見仁見智的歷史公案。嘉平三年(251年)司馬懿病逝,其墓地選在首陽山,這可是商末以不食周粟而聞名的伯夷、叔齊的長眠之地;而其弟司馬孚,同樣也秉承其志因辭官位不受。泰始八年(272年),年近百歲的司馬孚病逝,其臨終遺令雲「有魏貞士河內司馬孚字叔達,不伊不周,不夷不惠,立身行道,終始若一」,自始至終以魏臣自居,想來這未必不是司馬懿之心。
很多身處於歷史洪流中的弄潮兒,其實並非本意如此,只是大勢所迫不得不為。司馬懿是不是想「篡魏」,正如曹操是不是想「篡漢」一樣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晉朝代魏的步履,在「高平陵事變」發生之後,便再也無法停止。正元元年,魏帝曹髦終於下了一道《以司馬師為相國進號大都督詔》,其詔言辭之「誠摯」,與漢獻帝退位時的詔書何其相似:
「朕聞創業之君,必須股肱之臣;守文之主,亦賴匡佐之輔。是故文、武以呂、召彰受命之功,宣王倚山甫享中興之業。大將軍世載明德,應期作輔。遭天降險,帝室多難,齊王蒞政,不迪率典。公履義執忠,以寧區夏,式是百辟,總齊庶事。內摧寇虐,外靜姦宄,日昃憂勤,劬勞夙夜,德聲光於上下,勛烈施於四方。深惟大議,首建明策,權定社稷,援立朕躬,宗廟獲安,億兆慶賴。伊摯之保殷邦,公旦之綏寧周室,蔑以尚焉。朕甚嘉之。夫德茂者位尊,庸大者祿厚,古今之通義也。其登位相國,增邑九千,並前四萬戶。進號大都督、假黃鉞,入朝不趨,奏事不名,劍履上殿。賜錢五百萬,帛五千匹,以彰元勛。」
「入朝不趨,奏事不名,劍履上殿」,這一幕不由得人感慨,當真是「日光之下並無新事」。司馬師由此進位相國及大都督,司馬懿固辭不受的爵位,終於以另一種方式繼承給了他的兒子——世界上所有的奠基人都一定身兼掘墓人的身份,這也是司馬懿避無可避的事情。
禪位晉王詔:魏方唱罷晉登場,反認元帝做獻帝
作為三國時期最為強大的帝國曹魏,以其短短四十六年的國祚,近乎完美地「復刻」了漢朝——尤其是東漢末年的歷史。以曹操統一北方為奠基,而後曹丕對應著開國,曹叡對應著短暫的盛世,曹芳對應著皇權的旁落,曹髦對應著失敗的中興,曹奐則對應著亡國。曹魏帝國看似有五任君主,但事實上只傳兩代人左右的光陰——末代皇帝曹奐是曹操之孫,對於這個亡國之君來說,祖父的橫槊賦詩的英雄事迹還遠遠稱不上遙遠。
而曹魏「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背後,至屹立著司馬氏祖孫三代四位權臣: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與司馬炎。
曹魏的第二任皇帝曹叡的謚號為「明」,這是一個頗具褒義色彩的字樣。照臨四方曰明,思慮果遠曰明,保民耆艾曰明,任賢致遠曰明,從曹叡一生的政績來看,這些形容詞雖有過譽之嫌,但在昏君庸君輩出的三國時期,曹叡顯然稱得上一位不錯的君主。如果說陳壽在《三國志》對曹叡「明帝沉毅斷識,任心而行,蓋有君人之至概焉」還有所粉飾的話,那同時代的陸遜則視曹叡為心腹大患,認為其「選用忠良,寬刑罰,布恩惠,薄賦省役,以悅民心,其患更深於操時」——亂世之中,還有什麼比敵人的重視更能代表其實力的呢?
不過這樣一個為陸遜所忌的皇帝,其壽命卻比他英年早逝的父親曹丕還要短。景初三年(239年),年僅三十六歲的曹叡駕崩,這一年距離「高平陵事變」還有十年,但曹魏的喪鐘卻已經悠然敲響。
只不過敲響喪鐘的不是司馬氏,而是曹氏自身。曹叡死後名義上由大將軍曹爽和太尉司馬懿共同輔政,但貴為皇親國戚的曹爽很快就將司馬懿驅趕出了權力中心,且日漸專權,並不把出身同族的天子曹芳放在眼裡,以至於「飲食車服,擬於乘輿;尚方珍玩,充牣其家」,甚至「私取先帝才人七八人」,其行徑比之於漢末穢亂宮闈的董卓有過之而無不及。正始八年(247年),曹爽軟禁郭太后,成為事實上的天子,曹魏的天下雖然還姓曹,但卻與曹芳沒有多少關係了。
只是曹爽徒有大權在握卻非雄主,其當政時遠沒有曹叡「選用忠良」的眼光,所啟用的或者為私人,或為鄧颺、丁謐等諂媚之輩,在其短短十年的專政史中,迅速掏空了曹氏的權力體系。正始十年(公元249年),司馬懿突然發動「高平陵事變」,幾乎兵不血刃地就將整個曹魏帝國的權力中樞盡握手中。
直到此時,曹操皇室依然有著眾多地方封疆大吏的支持,曹魏政權也由此分裂成兩股力量。司馬懿未必有篡位之心,但久經宦海的他也深知交出權力之日也便是身首異處之時,於是這兩股力量一次次失去了講和的機會,並最終引發了「淮南三叛」。
嘉平三年(251年),眼前曹魏皇權旁落的太尉王淩起兵,這是第一叛。司馬懿率軍討伐,王淩很快投降。只是年過花甲的司馬懿此時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就在王凌自殺後不久便病逝於洛陽,其子司馬師繼之執掌魏國軍政大權。
正元元年(254年),司馬師廢曹芳改立曹髦為帝,同年,兩位名將毌丘儉與文欽再次於壽春起兵意圖「清君側」,這是第二叛。然而,司馬師治軍統兵之才不亞於其父,迅速將「叛軍」各個擊破,司馬氏的權勢進一步鞏固。不過歷史就是如此的無巧不成書——這一戰中,司馬師遇襲受驚過度引發瘤疾,最終於次年病逝,這一次再由其弟司馬昭繼之執掌魏國軍政大權。
甘露二年(257年),征東大將軍諸葛誕再次據守壽春反司馬氏專權,這是第三叛。這一次,「平叛大軍」的統率又變成了司馬昭。或許真的是天亡曹魏,司馬昭又是一位雄才大略、精於兵法的統帥,淮南的第三叛,最終又在司馬昭的縱橫捭闔之下化為了灰燼。由此
「淮南三叛」的失敗意味著從此自中央到地方支持皇室的力量已幾乎不復存在,整個曹魏帝國在事實上已經改姓了司馬。傀儡天子曹髦忿而率領宮中的衛兵「討伐」司馬昭,這樣視死如歸的態度倒是為曹氏贏得了一絲壯烈。最終,曹髦身死,憤怒的司馬昭辱罵其「悖逆不道,而又自陷大禍」並褫奪其皇帝封號,迅速擁立年僅十六歲的曹奐為帝。然而朝野上下無人不知,此時的皇帝早已成傀儡,曹魏的江山已然窮途末路。
相似的一幕很快上演。就在司馬昭病逝的同一年,曹奐下了一道《禪位晉王詔》,將帝位禪讓給了司馬昭之子司馬炎。這一封詔書,依然是那麼誠摯感人,又與四十五年前那一封《禪位魏王詔》何其相似……
「咨爾晉王:我皇祖有虞氏誕膺靈運,受終於陶唐,亦以命於有夏。惟三後陟配於天,而咸用光敷聖德。自茲厥後,天又輯大命於漢。火德既衰,乃眷命我高祖。方軌虞夏四代之明顯,我不敢知。惟王乃祖乃父,服膺明哲,輔亮我皇家,勛德光於四海。格爾上下神祗,罔不克順,地平天成,萬邦以乂。應受上帝之命,協皇極之中。肆予一人,祗承天序,以敬授爾位,曆數實在爾躬。允執其中,天祿永終。於戲!王其欽順天命。率循訓典,底綏四國,用保天休,無替我二皇之弘烈。」
結語
曹魏代漢後,曹丕封漢獻帝劉協為山陽公,治山陽公國。這個山陽公國的國祚比曹魏長很多,一直延續永嘉三年(309年)。而司馬炎代魏後,同樣封曹奐為陳留王,治陳留王國——陳留王國的國祚更為綿長,直至南齊才被廢除,見證了兩晉的興衰。讓人感慨的是,東晉的滅亡也正以一份禪位詔書為標誌,其行文與《禪位魏王詔》、《禪位晉王詔》,又如出一轍,只是開頭四個字,改成了「咨爾宋王」……
三國時代締造了一幕幕戰火與兵法的史詩,只是沒有人能料到在亂世中摸爬滾打出來的晉朝居然在半個世紀之後便在五胡的兵鋒面前丟盔棄甲。在歷史的視野下,沒有誰能真正笑到最後,三國的創傷還沒有恢復,中原大地便踉踉蹌蹌地進入了下一個華麗血時代。正是: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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