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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傳芳之死新探:民國俠女復仇案幕後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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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11月13日,昔日威震東南的「五省聯帥」孫傳芳在天津居士林誦經時被人刺死。令人吃驚的是,這位名叫施劍翹的女刺客事後非但不逃走,反而當眾散發傳單,向公眾告知刺殺原因。

據傳單上說,施劍翹是原山東軍務幫辦兼奉系第二軍軍長施從濱的養女,1925年奉軍南下時,施從濱與孫傳芳交戰失利被俘,後被梟首於安徽蚌埠車站,由此引發了這場「女報父仇」的刺殺案。

施劍翹在槍殺孫傳芳後發放的油印傳單

兇案發生後,天津警察局巡警很快將施劍翹帶走。根據現場勘驗記錄,孫傳芳共中彈三處:一處由後腦勺穿入,子彈卧於右眉角;一處由右額下穿入,從左太陽穴透出;一處由左後背穿入,從胸前透出。

11月21日,也就是刺案發生後的第八天,天津地方法院首次開庭審理此案。庭中,公訴人以「蓄意持槍罪」和「殺人罪」兩項罪名起訴施劍翹。

之後,施劍翹的辯護律師胡學騫、余棨昌與公訴人及孫傳芳家人聘請的律師團隊張紹曾等人展開了針鋒相對的辯論,而其中的焦點、也是公眾及輿論最關心的一個問題:施劍翹為父復仇,在道德上是否具有正當性,在法律上又能否站得住腳?

施家的辯護律師余棨昌在法庭上表示,道德中的「孝」與現行中的「法」雖然不盡相同,但「百善孝為先」,法律不鼓勵殺人,但也不應掩其孝烈。因此,法官應「權其勢、恕其情」,給予恰當的同情與寬恕,並援引《刑法》五十九條酌情減刑。

孫家的律師團隊則認為:當年施從濱的被俘與死亡系戰爭行為,不能等同於普通時期;而且,施從濱的死經過了司法審判,並非隨意殺俘;因此,法院審判應遵循現行法律,所謂「以孝行報私仇」的理念是站不住腳的。

由於沒有找到原始檔案文件,所謂「施從濱曾經軍法審判」的說法目前只能存疑,而孫家律師團隊也只是援引當年媒體的報道而已。不過在多年以後,曾任五省聯軍總參謀的楊文愷回憶說:施從濱被俘後,經前敵總指揮盧香亭問明身份後押解到蚌埠,後交軍法處長陳錫璋審訊,施直認不諱,孫傳芳決定立即斬決。楊文愷勸孫冷靜考慮,因為打內戰不宜殺戮俘虜,即便要殺,也不必操之過急,但孫不聽,施從濱遂於當晚在車站南邊的曠野被執行斬刑,身首分兩處掩埋。

此外,孫家律師團隊還延請昔日五省聯軍主將之一的盧香亭現身說法,後者在天津英租界召開了一個新聞發布會,其中說:在當年的某次戰役中,他從一個親眼目睹了施從濱死亡的部將那裡聽到,施的死不過是戰場上的一例普通傷亡;作為軍屬家庭,在戰場上失去父親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因此很難說施劍翹有什麼「仇」,更談不上什麼「報」了。此外,盧香亭還特別指出,施從濱其實和孫傳芳一樣,在戰爭中導致了許多無辜平民的死亡。

軍人死於戰場並不稀奇,不過作為個例,施從濱的死卻有些不太尋常。道理很簡單,後者並非死於戰場,而且官居軍長、位列上將,是北洋系內老資格的軍人。要知道,處死對方被俘的高級將領,這在北洋時期的內戰中絕無僅有,何況是動用古時才有的斬刑呢?

這裡也有個說法,說孫傳芳與奉系交戰時,施從濱部被孫軍包抄,當他乘坐鐵甲車後撤到津浦鐵路的固鎮橋頭時,橋面上擠滿了逃命的隊伍。為保住自己性命,施從濱下令鐵甲車奪橋而過,以致成百上千的官兵被鐵甲車碰撞擠壓造成了重大傷亡。然而,鐵甲車最終因前軌被挖而傾倒路旁,施從濱與隨從人員全部被俘。據報道,固鎮一仗,「雙方死亡枕藉,屍體遍野,慘不忍睹。」而這,大概就是施從濱被斬殺的背景吧。

孫傳芳

此外,孫家的律師團隊還特彆強調,施從濱的死是戰爭傷亡的一部分,不能構成任何報仇的理由。其邏輯非常簡單,如果認同施劍翹可以報父仇,那在20世紀戰爭中死去的所有人的家人都有權為他們的親人報仇,如此以往,伊於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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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12月16日,天津地方法院對孫傳芳被刺案進行宣判,施劍翹被判殺人罪成立,並處有期徒刑十年。判決書中,法庭認可了施劍翹的自首情節,同時也認為其殺人動機「純為孝思衝激」,但並未因道德與輿論的因素而影響判決結果。對此,施劍翹與公訴方均提出上訴。

此後,河北省高等法院經過三次開庭辯論,最終於1936年2月11日正式宣判:「原判決撤銷,施劍翹殺人,處有期徒刑七年。勃朗寧手槍一支,子彈三粒沒收。」

根據高等法院的解釋,施劍翹為父報仇,「情可憫恕」,故減至最低之刑,但原判所認定的「自首」並不成立。對此,施劍翹仍表示不服而向最高法院提出上訴。與此同時,孫傳芳家人也對復勘減刑不滿而要求檢查官提出上訴。

1936年8月1日,南京最高法院駁回上訴並明確指出:

1、無論施從濱本人是否罪大惡極,其以戰俘身份被孫傳芳殘忍處死,確實未經公正審判,缺乏程序正義,故可構成針對施劍翹的同情條件;

2、自首以犯罪未發覺為要件,施劍翹沒有逃走,但與「自首」不能等同。

至此,施劍翹被判處七年徒刑即成定案,施本人也於當年9月被移解第三監獄服刑。

值得一提的是,施劍翹在法庭上的表現給觀審民眾和媒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據報道,施劍翹在法庭上神態自若,侃侃而談,言至動情之處,聲淚俱下;談到復仇篤志,又慷慨激昂。在庭上,施劍翹編織了一個真誠而道德的英雄主義神話,這對於輿論的導向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為此,同情她的評論家把她比擬為京劇名家譚鑫培,而批評她的人則指責她用傳統道德習慣來博取公眾的同情,操縱輿論。

施劍翹

庭審過程中,最戲劇性的一幕莫過於施劍翹與孫傳芳長子孫家震在法庭上公開哀悼各自父親的時刻,如上海《時報》即以「施女孫子,各悲父死,法庭相對痛哭一場」、「施小姐孫公子,大哭法庭」之類的標題加以連續報道,並由此吸引了大量的讀者。

然而,正當輿論漸趨沉寂之時,南京國民政府突然宣布:施劍翹以其父施從濱被孫傳芳所慘害,痛切父仇,乘機行刺,並即時坦然自首,聽候懲處。其殺人行為雖然觸犯《刑法》,但一女子發於孝思,奮身不顧,其志可哀、其情可原。事後,各學校各民眾團體紛請特赦,現根據《中華民國訓政時期約法》第六十八條之規定,宣告將原判處有期徒刑七年之施劍翹特予赦免,以示矜恤。此令。

這次的特赦令由國民政府主席林森簽署,而所謂特赦,是只免其刑而不赦其罪。由此,施劍翹僅服刑一個月即宣告出獄。毫無疑問,這一特赦是背後政治力量的作用而非媒體的狂歡所致,其中尤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馮玉祥的大力援助有關。

原來,馮玉祥與施劍翹的生父、辛亥年遇難的施從雲系革命故友,其提出的理由也很充分,「從云為國殉難,其遺族應當予以特別優待。」之後,馮玉祥聯絡李烈鈞、張繼等國民黨元老聯名呈請特赦,而蔣介石為了拉攏異己力量,想必也樂得送個順水人情了。

報紙報道施劍翹獲特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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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劍翹被特赦後,孫傳芳遇刺案算是塵埃落定。不過,此案中的一些疑點與謎團其實仍未解決,譬如:施劍翹持有的軍用手槍從何而來?在何處學會的槍法?散發的傳單在何處印刷,等等,這些問題都因為沒有深究而至今混沌不清。

從面相上看,施劍翹並非凶神惡煞之人,之前又是纏足女子,後來雖然放足,但行動畢竟不能算敏捷;而且,刺殺孫傳芳時三槍均命中要害,槍槍致命;從行刺本身而言,整個過程從開始到結束堪稱完美,簡直就像事前排練過的,這在當時也引起了很多懷疑:其中是不是有他人作案、而由施劍翹去頂包收場的可能?

在民國刺殺案中,類似的頂包案套路並不罕見。如1925年徐樹錚被刺時,即由陸承武(其父陸建章被徐樹錚所殺)出面頂包;1932年張宗昌被刺時,鄭繼成雖然出面刺殺,但真正射殺張宗昌的系步槍子彈而非鄭的手槍;1934年《申報》館主史量才遇刺後,同樣有陶駿保後人報父仇的謠傳。

徐樹錚的被殺,背後無疑是馮玉祥國民軍的力量;而張宗昌的被殺,是韓復榘反感其重返山東的企圖;至於史量才的遇刺,事後證明是軍統特務所為,所謂「陶駿保後人報父仇」之說,本身就是特務們故意放出來的煙霧彈。

在孫傳芳一案中,當時也有人認為是軍統作案,甚至有流言說施劍翹就是軍統特務,其殺死孫傳芳是奉命行事。更有文章指出,施劍翹被釋放時,很快即被一輛政府的小車接走;而從南京支持她的電報及媒體的持續報道等事件也可看出,整個過程都是被安排好的,難怪施劍翹在庭審中如此鎮定了。

和1933年張敬堯北平被刺及1938年唐紹儀上海遇刺案類似的,孫傳芳案似乎也有軍統刺殺的嫌疑。其中的一個重要特點是,被刺殺對象均有漢奸嫌疑。據報道,在被刺前數月,北方即有孫傳芳重新出山的傳言,而一些傳單更是揭發孫傳芳正與親日派漢奸、甚至與日本人密謀合作策劃「華北自治運動」。儘管孫傳芳曾出面否認,但類似的謠言依舊四下流傳,真假也令人難以判斷。

此外,目前關於孫傳芳遇刺案的敘述多依賴於施劍翹的自述,其故事編排雖然頗為圓滿,但其中一些細節的推敲也很值得注意。儘管施劍翹將刺殺責任全部攬在自己身上,但在多年以後,她也透露了一些不同尋常的細節,即其大弟施中傑、族弟施中達均參與其中,三人就刺殺行動的各個細節、可能發生的意外情況及應急措施、案發後的態度等都一一作了詳細周密的研究。譬如,行刺用的勃朗寧手槍及六發子彈預先謊設為在太原一退伍軍人手中購買,以避免案發後牽連別人;還有油印傳單及說明要點,刺殺後投案自首以期得到減刑和營救等等,這些在事前都有安排。如此看來,也不能排除施劍翹之弟行刺而由施劍翹頂包的可能。

不管怎麼說,孫傳芳終究是被刺死了,而施劍翹也被特赦了。此案發生後,昔日車水馬龍的居士林從此冷冷清清,一蹶不振。事後,孫傳芳的佛門之友靳雲鵬在《大公報》上撰文為孫惋惜,說:「馨遠(孫傳芳)系余勸其學佛,平日作功夫甚為認真,誠心懺悔。……遭此慘變,殊出人意料之外,幾使人改過無由,自新亦不可得……」

言及至此,靳氏不覺拍案嘆息:「此風萬不可長。……人非聖賢,誰能無過,要在知過改過。若努力改過猶遭不測,則無出路可想。」

當然,也有另一種說法,如上海某報對此事所發的社評:「世之假公濟私、妄行誅戮者,今後宜以孫氏為鑒,……惡因之種,無久暫而不應,迨夫事後追悔,雖乞靈於神佛,以冀消釋於無形,亦終無能為力矣。」

以此而論,則為告誡世人,任何事都不能做得太絕;做得太絕,必有報應,即便如孫傳芳一樣投入佛門真心懺悔,也未必就有出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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