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千山萬水,還是走不出親人的一滴淚
4
母親在快要落日的陽台上坐著剝蠶豆,初夏的太陽已經變得有些暖烘烘的,她剝著剝著,就眼皮不聽使喚地開始打盹了,手停在了半空中,夕陽給她渲染了一整圈好看的金黃色。這使我想起很多油畫裡邊受難母親的形象,自己衣衫襤褸、食不果腹,但看向旁邊自己幼兒的眼神,還是自己不曾察覺的慈祥光輝。
母親真的老了,我不禁感慨,就連晚上看電視,也是不經意間扭頭看她時,發現她人還保持著坐的姿勢,但眼睛已經閉上,開始打著均勻的呼嚕。便悄悄調低聲音,扶她躺平,替她掖上被角,推門出去。此時打盹的母親就很像看電視時候的睏倦模樣,但還不到熟睡,在我猶豫要不要給她蓋上一個毯子的時候,她頭歪碰到堅硬的陽台門框上便驚醒了,一縷白髮也在此時滑落在她的面頰。
母親睜眼看到那一縷白髮,邊喊著我:你過來看啊,先前都沒發現,這是什麼時候長出來的一撮白頭髮。那白,白得觸目驚心,我就遠遠看了眼,便不願再接近細看。就像兒時母親總是在抱怨肚皮上的難看疤痕讓她沒法換上稍微時髦點的衣服,她也會喊我過去看,問著疤痕到底難不難看顯不顯眼、到底哪件衣服可以剛好遮住,我卻是大腦一片空白,只拚命想要逃離那條疤痕的指責,根本沒辦法思考母親手上的衣服哪件最合適。
而今天,母親那一撮白髮就像壓上我心頭的又一座大山,常年在外工作、並不能在身邊照顧的我更加無地自容,在母親面前,我好像永遠無法抬起頭來,永遠都是虧欠、自責的黯然狀態。
3
我不太會特別去過自己的生日,在看到朋友們當作是重要的日子而開著歡樂、熱鬧的生日派對的時候,我總是無法理解。就算我是被邀請的一員,我也總是難以融入到這樣由衷為自己的成長而慶賀的喜悅里。我能聯想到的就是母難日,那個父親提了很多次、身邊的親戚長輩提了很多次,還一直在我的夢魘里纏繞不去的母親在手術台上生產我「九死一生」的故事,不是母親執意要保我,恐怕她也不會遭罪,恐怕我也不會最終降臨到這個世界,在母親大出血那麼嚴重的情形下。年少不經世事時,每次我調皮惹母親生悶氣,父親總是會把我拎回房,給我講上一遍這件事,事情本身的經過、細節以及危急兇險都能在我腦海里清晰地刻上一輩子,讓我突然之間異於同齡孩子長大的時刻,便是有一次我豪氣萬丈地跟一幫狂野的孩子幹了一架,或者說我難得地頭一次萌發的「早戀」的傾向。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裡獲得的源源不絕地保護別人的情結,這種情結在小學同班一個漂亮的女孩身上特別明顯。她特別愛笑,而我總是很難笑出來,我就像追逐著光芒萬丈太陽的向日葵一樣追逐著她的笑顏,喜歡跟著她的笑而笑。那時,她正在參加著兒童節舞蹈節目的排練,每天放學後都要多練習上一個小時。而我就趴在舞蹈教室外邊,邊做作業邊等著她。然後和她嘻嘻哈哈聊著很多當天歡樂的事情、一起回家。而打架呢,是因為我們有天放學時候遭受了高年級男孩的埋伏,他們惡作劇地一心想要嚇哭我的「太陽女孩」,居然去搶她書包、揪她辮子,我情急之下就動手打人了,我都記得我被揍得很慘,因為對方人多,但我仗著個子高、剛好腳邊踩到一堆石塊,便迅速彎腰撿起、把兩手的武器亮給他們看,死死地擋在「太陽女孩」身前,一步不讓。
可能僵持太久讓他們失了耐性,也可能我兇巴巴的樣子有些唬人,他們最終悻悻地走了。
2
那時,看到回到家滿身傷痕的我,父親送我去醫院包紮完畢、詢問完事情的前前後後,語重心長地又講了母親難產的那段故事,告誡我:你還這麼小,你出了什麼事,我怎麼跟你剛回了娘家的媽交待,你這麼小就想著早戀荒廢了學業又怎麼對得起你媽!本來我只是慣常地聽著這些我也不知道為何會突然覺得內心沉重、負罪的話,可父親轉身眼角飆出的那一滴淚,瞬間封印了我少年時代的叛逆、暗戀,就那一刻,我好像看到我未來人生的唯一一條合乎孝道的路,以及我所有未來的使命。
「太陽女孩」就那麼神速地從我生命中消失了,其實她還在試探性地朝我笑,希望我如往常一樣陪她笑,只是我覺得面部肌肉好像僵硬了,很難由衷地笑出聲了。而且,我還有更重要的人生使命要去做,顧不上這些多餘的奢侈歡樂。
畢業後,儘管經濟獨立了,但我感覺自己還是那個千絲萬縷受著母體牽絆的孩子。許多次的夢裡,好像都有徵兆似的,母親坐在一棟高樓的高處喊著我,我本來在一處湖邊無所目的地散著步,聽到呼喚後,不經思索,潛意識裡邊就著急地要朝母親的方向奔去。一次的夢裡是在黑漆漆的木屋尋找著上樓的木梯,深一腳淺一腳爬著,但忙乎了一整晚,也最終沒有爬到高樓母親的身邊。
那次醒來,就接到父親電話,說想著開年給母親辦個50歲大壽的壽宴,把排場整大些,請親戚朋友來熱鬧熱鬧。我很習慣性地說「好!應該的!錢沒問題!」,從無異議。其實,那年的年終獎也不多,但我還是向家裡虛報了,再從自己單獨住的小單房搬到了和別人合租的上下鋪,拿到押金,加上不多的存款,勉強把母親的壽宴辦得風風光光。那天,母親很開心,家裡的親戚長輩也一個個說母親真是好福氣,教育出這麼個出息的兒子!那時,母親總會滿面春風地望向我,說著:哪裡話,是孩子自己就知道孝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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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從這樣的夢境醒來,我是在一棟大樓里往高處尋母親,外面陽光明媚,不知為何到了裡邊,陰暗、幽深,我總也找不到直升電梯,總也看不清腳下的樓梯,只能又心急又踉蹌地扶著牆走,但樓梯又是不連貫的,走一段總要繞好多圈才能繼續找到向上的樓梯,那一晚,我依舊沒有及時爬到母親所在的高處。醒來接到父親的電話,讓我回家相親,說是見我一直單著,沒有任何成家的動靜,母親著急,在街坊四鄰到處物色,最近看中個挺乖巧溫順的姑娘,讓我回去見見。
說是我見,其實我感覺自己的某些情感已經埋葬在了少年時期父親的那一滴淚里。其實不是我要單著,只是除了上了發條一樣需要償還的欠的孝債,我已經對很多事情提不起興趣,包括愛情,也包括身邊所有朋友所嚮往的詩和遠方。這次,我依舊倒按部就班地完成了這一項濃墨重彩的任務。女孩待母親很好,能照料家裡各種事務,也不嫌我話少、對她淡薄,就這樣便成了我的家人。
只是很多次午夜夢回,我無數次攀爬著一根銀色長發高空行走、總不見盡頭安全著陸,而累到哭醒時,妻子只是不解地責怪了句:怎麼像個小孩似的還做噩夢哭醒啊?!然後扭頭繼續睡了。
她大概是不解我這樣一位看著事業有成、家庭和睦的成年男子,內心還裝著怎樣一個不堪重負的幼稚執念吧。其實,深夜抽支煙時,我自己只知苦澀,卻也更是不知道因由了。
※像小奶狗一樣,喝個白開水都嗨森
※還有一種「遛」關係,叫做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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