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人的無聲「吶喊」
朔風
邊緣人的無聲「吶喊」
——我讀賈平凹《高興》
李妍
賈平凹的《高興》以第一人稱自述,沒有以居高臨下的憐憫角度俯視底層人物和他們的苦難,而是以一個平視的角度寫拾破爛的劉高興活著的千姿百態,他的所遇,所思,所悲,所樂。賈平凹歷時三年,五易其稿,他稱自己「第一稿後我意識到我的農民意識,我的偏見偏執,這是不對的」,於是修正自己的意識,試圖加入一些「溫暖感」。正是這樣帶著眼淚的幽默,正是他們仍舊笑著,即使在流淚的筆法,更容易讓人感受到深深的悲涼與無限的唏噓。正如一個命運悲慘的女人,如果言辭犀利哭訴自己的不幸、控訴命運的不公,在引來人們同情的同時也會或多或少招致不適與反感,遠不如一句隱忍的「我還好」,更容易惹人疼惜。我想,這就是賈平凹的高明之處。
對於主人公劉高興,我想從「爆棚的幸福感」「隱藏的自卑感」「帶著淚的幽默感」三個方面挖掘劉高興的性格特徵,當然,僅是我讀《高興》的一點所思所想。
1、爆棚的幸福感
劉高興,這不是他的真名。
他的本名是劉哈娃,哈娃在四川方言里是傻子的意思。大概他的父母起名,也是類似於「狗蛋」等賤名好養活的意思,但他來西安後為自己改名為「劉高興」,一個極具喜劇色彩的名字,他說這是一個新的天地,他要高興,越叫高興他就越能高興,而且自改名以後,高興的事也真的很多。有人認為這是一種磁場,當你覺得高興時,就會相應地吸引一些高興的事兒來。而我認為這是一種心理暗示,同樣的一件事,當持不同的心態去面對時,人的感受和事情的結果也必然會不一樣。
他的本名是劉哈娃,哈娃在四川方言里是傻子的意思,而且他的遭遇也實在是沒啥可高興的,賣腎蓋房子娶老婆,老婆卻嫁了別人;後來喜歡的女人又是個妓女;帶著五富闖西安,五富卻死了。所以一開始我認為高興這個名字貫穿在他的人生,應該是個極大的諷刺,是作者的反諷手法,類似於余華《活著》的福貴,電影《驢得水》的周鐵男。但後來細讀下來,我覺得自己錯了,劉高興是真的發自內心的高興,幸福感並不和金錢、地位成正比,而取決於人的心態。億萬富翁也會無奈感慨:除了錢,我一無所有。當劉高興用牙籤品著油紙包著的半塊豆腐乳時,他發出「品嘗豆腐乳和聽音樂一樣,人總得有個精神滿足的」。這樣的感慨真的能讓人會心一笑,暖意融融,又漸生出自慚形穢之感。一個懂得知足的人,一個內心富有的人,就是一個幸福感爆棚的人。
而劉高興的幸福感還來自於他的文化自覺性。他有著豐富的想像力,當五富在罵天短影響拾破爛時,他卻在欣賞西安城上空一層層翻湧的滿天開綻的玫瑰般的雲彩。他的思維方式、處世哲學不同於一般農村人,他會反思「遇人輕我,必定是我沒有可重之處」,他會頓悟「世上有許多事都被疏忽了,每個人都在呼吸,不呼吸人就死了,可誰在乎留意過自己每時每刻進行著一呼一吸呢,好像從來就沒呼吸。」,他會豁達「人活過五十歲是不分美醜的,活過六十歲時不分男女的,得了脊椎病還分什麼城裡人鄉下人。」這樣的思考,充盈了他的內心世界,增加了他的人生重量,提高了他的幸福感。
2、隱藏的自卑感
劉高興,一個自詡為城市人的農村人,夢見了西安,便認定自己屬於那裡,賣過一個腎給城裡人,器官的冥冥呼應,便認定西安城裡有另一個自己,那是他被這個城市接納的砝碼。他不要做清風鎮的劉哈娃,他要做西安的劉高興,甚至因為力氣小、吃得少,自嘲「活該要做西安人!」
然而,他苦苦追求、暗暗自喜的自認為的城市人身份,其實暴露了他心底深處的自卑,他認為身為農村人的自卑。因為有人叫他「破爛」,他就拒絕收人家的破爛,這是自尊心的體現,但同時隱藏著他潛意識裡的自卑感。劉高興說自己需要五富,這需要不僅是五富能言聽計從,更需要的是花很多精力甚至錢財來關照這個蠢笨的人,而這個蠢笨的人就是典型的農村人代表,在潛意識裡五富就是他農村的根,他抗拒著農村,卻不自覺地攜帶著農村。他要變成城市人,也要把五富變成城市人,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徹底地成為一個城市人。這種對農村的「連根拔起」,正如強迫症反覆搓洗手一樣,越加暴露了自己隱藏的自卑感。
當劉高興光腳進入賓館收破爛,在賓館地面上留下腳印後,一方面他十分羞愧自己的黑腳弄髒了石板地面,另一方面卻在擔心自己的「腳印」會不會被擦去。「腳印」對劉高興來說,是他在西安城立足的一個證明符號,他希望通過「腳印」來實現在西安城中的歸屬感和認同感,能夠被西安城所接納。但在內心深處,他對這個期待並不抱太大希望,潛意識裡他有著深深的自卑感,正如文中所寫到的「我已經認作自己是城裡人了,但我的夢裡,夢著的我為什麼還依然走在清風鎮的田埂上?」「我抬起頭希望有人給我說話,但來來往往的人沒有一個能注意我。街道上的熱氣像火一樣往上漲,我覺得我被烤流了,先是臉在融化,模糊了五官,再是胳膊也沒了,腿也沒了。」
劉高興在文中的一段內心獨白,更直接暴露了他隱藏的自卑感:「我為我而悲哀,那麼多人都認為我不該是拾破爛的,可我偏偏就是拾破爛的!我可以為翠花要回身份證,可保護五富不再遭受羞辱,而鞋夾不夾腳只有我自己知道。」是啊,他拚命要擺脫的農村人身份,始終像夢魘一樣追隨著他,他逃不脫,躲不掉;他用力要證明的城市人身份,其實很大程度上僅是自己的自說自話,說到底,他只是一個邊緣人,一個拚命想擠進城市的農村「邊緣人」,他用儘力氣的吶喊,實則是重鎚打在棉花上——悄無聲息……
3、帶著淚的幽默感
幽默,是一件值得樂呵的事,但帶著淚的幽默,就是笑著哭,滿是無奈的心酸。
劉高興認為自己運氣好,用五角錢買了三堆菜葉,當五富說蓮花白的老葉上儘是蟲咬過的窟窿,他卻自嘲「有蟲眼證明沒噴過農藥」;劉高興把「剩樓」——沒蓋完而剩下的大樓,諧音為「聖樓」,用延安是共產黨的革命聖地類比這裡是他們將來幹了大事的聖地;當廢品站的瘦猴感慨劉高興破爛收得少時,他回應「說明西安是衛生城」。活著,艱難的活著,只為生存。這就是劉高興等社會底層人物的現狀。但劉高興沒有自怨自艾,反而滿足於微不足道的所得,而這樣的快樂實際上隱藏著無以言說的壓抑和無奈。這樣一種有聲的幸福的表達,更是一種無聲的悲涼的渲染。
劉高興把帶著淚的幽默發揮到極致的就是他的「阿Q精神」。「阿Q精神」最主要的特點是精神勝利法。劉高興發誓學普通話,但說起來卻一腔滑稽可笑,他就自我安慰「普通話是普通人才說的話,毛主席都說湖南話,我就說清風鎮話」。這樣的措詞,類似學不好英語的同學自稱愛國一樣,留給我們的也只是搖頭一笑罷了。劉高興在被鄉下女人拋棄後,沒有悲傷,還特意買了一雙城裡女人穿的高跟尖頭皮鞋,認為自己的老婆應該是西安的女人,而當他知道自己喜歡的城裡女人竟是個妓女,也曾幾番掙扎,後來把孟夷純比作用肉體超度和接濟男人的鎖骨菩薩。當我們無能為力時,只能美名其曰「順其自然」;當我們不得不接受一些頗為難以接受的事情時,只好選擇「美化」……劉高興,他求的,只是一個心安!於我個人來說,我並不反對「阿Q精神」,每個人都無可避免地會遇到鑽牛角尖的時候,焦躁、壓抑、憤怒充斥著每根神經,渾身像被千萬隻螞蟻啃咬一樣,最恐怖的是,你會聽到血肉被撕裂的聲音。這時用「阿Q精神」來自我安慰,自我疏導,自我解脫,我認為這並不是一件壞事。我們需要活著,有時候放過自己,才能更好地活著!
在劉高興的性格中,爆棚的幸福感、隱藏的自卑感、帶著淚的幽默感相互糾纏,他的幽默感成就了他爆棚的幸福感,他的「淚」源於他隱藏的自卑感,他爆棚的幸福感時隱時現著隱藏的自卑感。人生就是這樣撕扯不清,劉高興是這樣,而生活在現實社會中的我們,又何嘗不是?我總能在劉高興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千千萬萬的文學作品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劉高興用幸福吶喊,用自卑吶喊,用帶著眼淚的幽默吶喊:他要成為一個城市人!而故事的結局,五富死了,他還要繼續呆在西安,他還要繼續「吶喊」。
值嗎?我不知道……
朔風簡介
1、1990年,試刊
2、1992年,正式創刊(季刊)
3、1996年,更為雙月刊
4、2002年至2007年,更名為《桑源》
5、2008年,恢復刊名《朔風》
6、2011年,更為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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