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論語》札記:「知」與「愚」
《獲麟》一曲,最早亦見於《神奇秘譜》,其題解云:魯哀公十四年,西狩大野,叔孫氏之車子鉏商獲麟焉,折前足,載以歸。叔孫以為不祥,棄之郭外,使人告孔子曰:「有麏而角,何也?」孔子往觀之曰:「麟也,胡為乎來哉?反袂試面,涕淚沾襟。』叔孫聞而取之。子貢問曰:「夫子何泣耶?」孔子曰:「麟之至也為明主出也。出非其時而見害,是以傷焉。」故作獲麟操。
獲麟
管平湖古琴曲集
管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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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此篇內容是上學期相關課程需要提交的讀書筆記之一,分享出來並非覺得此文有什麼得意之處,只是覺得於今日有所用,實欲拋磚引玉。需要指出的是,我所討論的內容實際上是以自身對文本的理解展開的,就文本論文本而已。如果需要追尋夫子的原意,一定要建立在對於寧武子其人歷史事實的考察之上,這也是此篇內容重大的缺失之處,還望諸君海涵,歡迎本文或後台留言交流!
《論語·公冶長》:子曰:「甯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朱熹《論語集注》:「甯武子,衛大夫,名俞。按春秋傳,武子仕衛,當文公、成公之時。文公有道,而武子無事可見,此其知之可及也。成公無道,至於失國,而武子周旋其間,盡心竭力,不避艱險。凡其所處,皆智巧之士所深避而不肯為者,而能卒保其身以濟其君,此其愚之不可及也。」
此章字句不難理解,表達了夫子對於寧武子的讚揚,認為他在國家有道的情況下表現出了自己的智慧,在國家無道的情況下表現出了愚蠢,他的智慧尚且可以趕得上,但是他的愚蠢別人卻難以做到了。但要梳理此章的意義,卻極易產生兩種近乎完全相反的歧義,「知」者不難解,智慧也,即以己之智識,投身於國家的發展中;而「愚」,歷來卻有兩種完全不同的理解。
大多數人認為,寧武子的「愚」與「知」相對,是指在國家無道的情況下韜光養晦,明哲保身,以大智若愚的姿態來保全自己。但與之相反,朱子在《集注》中提出,寧武子的「愚」指的是在國家無道的情況下,智慧之人都選擇沉默或歸隱的時候,盡心竭力不避艱險挽救國家於危亡之中,因此而顯得愚蠢。這兩種解釋表面看起來都是符合原文意義的,但朱子在這裡的解釋,私以為是存在問題的。
朱子在《集注》中說到「成公無道,至於失國,而武子周旋其間,盡心竭力,不避艱險」,「無道」二字描寫了武子「愚」時的社會狀態,何謂無道?無道者,不以其道行之,形容社會的統治混亂,黑暗,但是這與「失國」之間,雖然存在著必然的因果關係,但夫子在這裡只是稱讚的是寧武子在「邦無道」時的「愚」,偏重指的是國家的統治者不行正道,使得政局混亂黑暗,在這樣的情況下,鋒芒畢露必然會招致禍患,是以君子知命而不為也。而在「失國」的情況下,正所謂「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也,保國之事,自然由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寧武子出仕於衛,居於其位,焉有無為之理?
因此,孔子在這裡強調的側重點僅僅是在「邦無道」這一前提下,《論語》一書中也有許多內證可以說明孔子對於寧武子的稱讚並非空穴來風。《論語·泰伯》雲「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這裡夫子提出了「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的政治主張,指出了在邦有道的情況下不應「懷其寶而迷其邦」,每個人都應該奉獻出自己的才能,雖然不是以擺脫貧賤為目的,但是自然會以天爵而致人爵,是以以「貧且賤」為恥;但邦無道之時,賢人或因耿直而遭受迫害,或不願同流合污而明哲保身,此時居於富貴,必然媚上欺下,以無道為道而強行之,是故夫子深以為恥。
世俗多以《泰伯》此章勸人「有道則仕,無道則隱」,似乎所謂「隱」只是為了避禍保身,實則不然,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以仁為己任,豈能以身為執著?此則入於老莊之學也。儒者所求,唯道而已。《論語·衛靈公》:子曰:「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此處夫子以「直」論史魚,而以「君子」贊蘧伯玉,可謂大有深意在焉。史魚以身殉道,固然令人尊敬,但夫子看來實則不如蘧伯玉之卷而懷之。「卷而懷之」較之於「隱」,更能體現出我們在「邦無道」之下的選擇。卷而懷之,與夫子之「舍之則藏」可謂相得益彰,需要我們思考的是,「卷而懷」和「藏」的賓語到底是所指何物,一說其為才幹,私以為這裡的對象更應該指的是自己的抱負與志向。
世人皆知孟子捨生而取義之大勇,但在絕大多數情況下,「生」與「義」並非處於絕對對立之情況,多數情況更接近於孟子所說的「可以死,可以無死」,此時死則傷勇。君子之「卷而懷之」,看似惜命,實則知命。「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我之性命所系,非獨為我所有,實乃天地所造,父母所成,家國所養,道之所存也。死則應盡其道而死,否則實為可惜可嘆。仁以為己任,任重道遠,輕易將性命置之度外,實非明智之舉。君子之保身,更是為世界保留一份善良與公正的種子,以待在有道的那天綻放出鮮艷的花朵,同時也正如黑夜中的一盞明燈,指引著社會中每個人的選擇。
在我國的歷史中,有許多人物奉行著儒家的這種思想。我們熟知的三國時期的蜀相諸葛亮,在東漢末年的亂世之中,諸葛亮沒有入仕,也沒有積極投身到政治活動之中,而是選擇隱居於南陽的草廬。試想,如果他當時向宦官專權、黑暗混亂的政府提出自己的意見,或者展開尖銳的鬥爭,恐怕也如黨錮諸君子一樣,留得一紙清名而已,又何來之後安定一方,造福人民的蜀漢之業呢?可見當仕則仕,當隱則隱。隱非超然物外,而應靜觀其變,初九之時「潛龍勿用」,九五之時才能「飛龍在天」,反之亦然,有道無道,因時而變,君子知命,順之而已。
但朱子所言,也絕非全無道理。《論語·憲問》:「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危言危行,即正直的言論和行為。有道之時,以正直的言論和行為,必然會促進社會的發展,贏得認為的尊敬。但是無道之時,行為始終應當保證正直,但是在言論上應該採取寧武子那種大智若愚,明哲保身的謙遜態度,何也?智慧之人,懂得聽其言而觀其行,但大多數人,以言取人,故而無道之邦,危言則必將危身,故而應該如朱子所理解的寧武子,不以言名於世,而以行周旋其間,救邦國於危難之中。
同時,在「邦無道」的情況下,危言不僅僅會使你成為眾矢之的,招致禍患,放諸全社會而言,你的危言又能發揮多少作用呢?無道之時,政治混亂,社會黑暗,統治者的昏暗也必然敗壞社會的風氣。一而再,再而三的危言,無非「事君數,斯辱矣」。此時,不妨以謙遜的言論來保護自己,但另一方面不放棄內心的操守,不做出與自己信仰相悖的行為,即使處在逆境之中,也能不忘平生之言,無終食之間違仁,以危行來應對「邦無道」的世界,這才是君子之所為。乍看起來,這種行為亦類似於保身之舉,但實則此與前文之「隱」「卷而懷之」的目的是共通的。
但孔子也明確表示了,寧武子的「愚」正是常人難以做到的。「邦無道」之時,民怨沸騰,身處其中的每個人更能感覺到內心無處發泄的憤懣和不平。因此我們也可以清楚地看到,越是無道之邦,對於言論的管制就越加嚴格。此時,情郁於中,因此言孫就是很難做到的一件事情了。也正如世俗所謂之「禍從口出」,有時說者無心而聽者有意,而言論在傳播的過程中變得更加的偏激與非理性,最終不僅違背自己的本意,同時給自己招致禍患。君子所為,應當如《謙卦》卦象之艮下坤上,為地下有山之象。山本高大,但處於地下,不顯其高大,正象徵著人德行雖高,但能自覺地不顯揚。
在「邦無道」的社會中,因言獲罪的情況幾乎不勝枚舉。我們雖然應該認識到危行言孫才是儒者的處世之道,但是對於仗義執言的人,我們不應該橫加指責,而更應當敬佩他們為這個社會的良性發展所做出的近似於「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嘗試。遠有東漢之黨錮君子前仆後繼,近有文革中林昭、張志新不畏強暴。即使他們因為自身的「危言」,生命被無道的社會所毀滅,但是他們的高尚的靈魂卻在不斷激勵著我們前行。
此時,我們不難發現一個新的矛盾,「邦無道」之「危言」,在大多數情況下更加符合我們的內心的道德法則。毫無疑問,在邦有道時能以危言危行致用於世之人,其必然有著良好的道德修養和堅定的信念,因此在邦無道之時,他們很多時候會跟隨內心道德法則的指引,一方面發出警世之言論,另一方面與黑暗混亂的現實鬥爭下去,他們內心並不是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會招致禍患。誠然,這種行為是值得尊敬的,但長遠看來,夫子所說的「危行言孫」卻更能實現「道」,更能使我們發揮自身的餘熱於社會,故而夫子才會稱讚寧武子說「其愚不可及也」了。近來世俗多流行「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教條,此實非「言孫」之所為,更似曲意阿世。私以為,倒不妨「假話不說,真話不全說,見人說人話,見鬼不說話」(王紅老師語)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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