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春秋 梁永平
【慢生活】
小 鎮 春 秋
梁永平
初春的早晨,幾縷晨光透過窗欞,柔和的光線在屋子裡活泛開來,一夜的養精蓄銳,早春旺盛的荷爾蒙隨之蘇醒。窗外幾隻麻雀在槐樹枝頭上嘰喳,上串下跳,狐疑地呼喚著一向早起的我,它哪裡知道主人有意在這個周末關掉鬧鐘,一任生命在這個季節無拘無束地綻放。
早春,乍曖還寒。
我披衣起床,在陽台上凝視著河對岸的遠山近黛,近岸狹長的帝師公園裡已有三三兩兩的人們在晨練,思緒漫無目的地飄散到遙遠的過去。
大巴山脈走到這裡已瘦成幾道山樑,山樑兩側掛著幾戶人家,掩映在綠樹和翠竹叢中,風過處,若隱若現,愰若世外桃源。南邊緩坡下,臨河有一小塊沖積平原,成為先民聚居的首選之地,——古老的小鎮應運而生。
山因水而媚,水緣土而肥。大巴山有三條著名的河流:前河,中河和後河。在大巴山腹地,前河岸邊,山水的走勢經過億萬年的孕育,小鎮有了自己獨特的地理風貌。永樂十二年(1414),明朝皇帝朱棣的老師唐瑜帶著特殊使命入川,一路顛沛流離,輾轉進入大巴山區。這裡獨特的山川地貌讓唐瑜眼前一亮,他停了下來,留連忘返。後來,唐瑜毅然作出了一個讓家人難以接受的決定:攜妻帶子來此定居!一代帝師鴻儒國學淵源深厚,對陰陽八卦地理風水頗有造詣,他摒棄繁華的京城,來到偏遠荒涼的大巴山中養老歸土,正是看中了這裡是一塊不可多得的風水寶地。唐瑜死後便葬在他生前為自己選中的一塊墳地,——小鎮東頭偏西的東陽溪畔。朱棣感念老師恩德,再三勸說無效後頒旨:「瑜教訓有方,請入東鄉縣鄉賢祠受享。」歷代官員來此上任都要進鄉賢祠跪拜唐瑜。
現在,鎮政府在河畔修建了帝師文化公園,從東陽溪順流向西一直延伸至黃桷樹邊,成為鎮上一景。唐瑜的塑像屹立在公園中,拈鬚臨風,目視前方,似乎在思索著天地玄機。
據鎮志記載:小鎮東頭黃桷樹前20米處就是古時的驛站舊址。黃桷樹上常拴著驛馬,馬兒悠閑地打著響鼻,嘴裡漫不經心地反芻著肥嫩的青草。旁邊濃密的樹陰下置一方石桌,掇三兩條木凳,往來的驛使和官員在樹下乘涼品茗,談笑風生。屈指算來,這兩棵黃桷樹的樹齡已越千年,是縣境內最古老的兩棵黃桷樹,亦是滄桑小鎮一道活生生的標牌。
驛站按當時統一規制建造,分上下兩層。樓下是馬廄兼作伙房,常年備養著幾匹良馬,樓上供驛使或往來官員食宿。磚木結構,簡單適用,不事奢華。投送朝廷文書或重要軍事情報的驛使一路快馬揚鞭來到這裡,已是人困馬乏,個別驛使還未攏站便一頭栽倒在地上。驛站里早已養精蓄銳的驛使雙手接過文書或情報,眨眼間便跨上駿馬嘚嘚上路了。
驛站是小鎮最初的建築物。時過境遷,往事幽幽,已尋不到驛站任何蛛絲馬跡,或許只有這兩棵上千年的黃桷樹能見證驛站的興衰。
後來一些流民先先後後在驛站周邊安頓下來,從前線敗退下來的士兵亦在這裡落腳療傷,安營紮寨,他們是小鎮最早的居民。下河可以捕魚,上山亦可狩獵,肥沃的沖積平原上可以種植莊稼栽種蔬菜。只要人勤快,在這裡求生存是一件極簡單的事。至唐開元年間,小鎮的規模達到鼎盛,沿河兩岸呈「之」字形蜿蜒開去五公里許。每月逢一三五趕集時,小鎮上人頭攢動,摩肩接踵,車水馬龍,堪比又一幅清明上河圖。
滾滾前河水到了小鎮就放緩了腳步,一下子變得舒緩輕柔,它們從大巴山的深山峽谷中一路奔流到此也累了乏了,需要喘口氣了。這裡地勢相對開闊,河水帶來大量的營養物質和泥沙,在此沉積下來形成沖積平原。年復一年,千萬年過去,日月星辰看似依然,卻已天荒地老,沖積下來的泥沙向四周堆積拓展,無有窮盡,自然的力量在無聲無息地改變著這裡的地貌,——平原愈展愈寬,小鎮成了大鎮,人口越聚越多,已達一個小縣城的規模了。
自古蠻荒的大巴山腹地,因這山這水這地勢而變得生機勃勃,才引來飛蛾一般撲來的人群在此繁衍生息。
從東向西,前河水唱著歡快的情歌幽幽地從鎮中間流過,但南北方向只有幾條小溪,不通水路只能步行,向南過開縣直抵萬州進入長江。這條路上常年奔走著一群群挑夫或背老二,把山貨運抵萬州,再從萬州運回從長江過來的洋貨和其他日用品。從水路和陸路過來的商品物資最終彙集於小鎮,再從這裡輻射開去,小鎮遂成為整個大巴山區的物資集散地,自古以來,往來商旅不絕於途。商業的繁茂,便又催生了其他行業的勃起,譬如錢莊、商號、煙館、戲院、茶館、妓院……林林總總,儼然一個小香港。
大巴山物產富饒。各種野味是城裡餐桌上的奢侈品;各種皮貨、染色的五倍子、木耳、青麻、燈草、木材等經水路陸路運出去,又從外面運回日用百貨,從而養活了從事運輸的船工、挑夫和背老二。最有名的是桐油,因其質量上乘遠銷歐美,是當時大巴山區主要的出口貿易商品;這裡出產的鴉片不叫鴉片,叫南土,或許是水土因素,煙鬼們都說比其他地方的鴉片有勁道,特過癮。全面禁煙前,一批煙商雲集於小鎮,發了不少橫財。純樸的民風,強悍尚武的個性,外來文化的滲透,構成小鎮特有的風情,是上個世紀初小鎮畸形社會的真實寫照。
無地的農民憑著一根扁擔和一隻背簍,往返於萬州和小鎮之間,成為一種固定的職業——挑夫和背老二,以此養家糊口。逶迤的山道上,終年奔走著一群靠體力吃飯的男人。腳下的草鞋在不停地翻飛,攪起一片塵土,經年累月,打杵在石板路上敲出窩痕,扁擔上的汗巾能擠出水來,呼出的熱氣匯成一股雲霧,裊繞在山樑里樹稍間。為了保持扁擔兩頭的平衡,也為了省力,挑夫在平路上往往要顛著碎步小跑,扭著腰肢和臀部,打杵在手裡一前一後舞動著,步幅和節奏驚人的一致,像閱兵場上的士兵,動作整齊劃一,伴隨著嘹亮的號子聲,把純粹的體力勞動演繹成了舞蹈。見過那場面的人不由得肅然起敬,心靈的震撼是如此強烈。在世人眼裡,他們或許低微到不屑一顧,不值一提,但人類文明的進程又恰恰離不開這原始的進化和艱難的創造,沒有這個過程,沒有這些先民曾經流過的血汗也就沒有我們今天。
從事運輸的挑夫和背老二在商品貿易中舉足重輕,逐步形成了一個頗具規模的社會組織。管理挑夫和背老二的組織叫力行,所有在前河流域跑船的船工組成船幫。他們都需要一個德高望重的人來領導,調度,協調。他們中有習武的,身懷絕技,但從不惹事生非,往往都是為了自衛,以對付那些覬覦他們用體力換來錢財的黑幫組織。常年出門在外,會遇到各色的人和事,他們都能自己擺平。事大了,自個解決不了就由幫會會首出面調停。鬥毆中,即便是失手弄死了人犯了命案,一般也不會驚動官府。雙方會首聚在一起,總會找到一個都能接受的方案。小鎮上的各種幫會組織是一支不可小覷社會力量。
歷史上,外地來此經商的人長年居住在小鎮,他們有自己的商鋪和館舍,規模大的就在小鎮上開設商號,招收員工,娶當地女人成家。每個商號有自己的樓館和辦事章程,它的作用相當於現在的辦事處。他們為繁榮小鎮經濟作出了巨大貢獻。
在小鎮東頭沿逝去的驛站前行五百多米,有一條支流(東陽溪)匯入前河,交匯處的河灘上自然生長著一片麻柳樹林。晚上,麻柳林上棲息著成百上千的白鷺。到了傍晚,這群白鷺迎著夕陽振翅飛向河灘捕魚。可以想像那是怎樣一幅壯美的景象:以火紅的夕陽為背景,天空中上下翻飛著成百上千的白色精靈,它們唧唧叫著,呼朋喚友,輕盈瀟洒無憂無慮。
傳說岸邊住著一戶李姓人家,日子過得輕鬆愜意,家景殷實,按現在的話說,李家人率先進入了小康。李家的男人沒有一個做過挑夫和背老二,也不經商做生意。李家每年出欄二十多頭肥豬,上百隻雞鴨在麻柳林里覓食,夜不歸圈,自然放養,長勢快而肥。麻柳林里的草墊上,到處窩著或白或黃的雞蛋鴨蛋,是什麼時候孵化出的小雞雛鴨主人全然不知。兩條大黃狗一前一後忠實地守護著家禽,賊人羨慕得要死,卻無法靠近。李家人三天兩頭往鎮上輸送活雞活鴨和肥豬,成了鎮上餐館的搶手貨。
鎮上的人終於打聽到了李家人發財的秘密。
大量的營養物質和浮游生物彙集到河灣,這裡便成了魚兒的天堂,無任何污染的河水養育著肥美的魚兒。白鷺以魚兒為食。每天傍晚,白鷺吃飽喝足,從河裡離開時習慣地叼著一條魚回到麻柳樹上過夜,餵養雛鳥。或許是魚兒太多,吃得太飽,白鷺丟三落四,大部分魚兒從樹上掉下來,遺落在麻柳林里,又成為林中夜宿雞鴨的上等晚餐。雞鴨們算準了時間,聽到白鷺唧唧地爭窩搶位,便條件反射地張開嘴,伸長脖子,直接在空中接過掉落的魚兒。白鷺和雞鴨排出的糞便又是上好的農家肥料。早上,李家人提著竹籃去麻柳林里拾糞。田裡的莊稼綠油油嫩生生,長勢喜人,全靠這些糞肥滋養。
一條完美的生物鏈在河灣里延續了數千年,河裡的魚兒始終處在生物鏈的最下端,而人自然就位於生物鏈頂端。完全是上蒼的恩惠,李家人順應了自然選擇。天人合一,人和自然和諧相處,最終受益的是我們人類。
如今河裡幾乎打不到魚,好些魚種幾近滅絕。貪婪的人們在河裡電魚,葯魚(用一種毒藥撒在河裡,魚兒不死則昏,浮在河面上任由人擺步)炸魚,肆意往河裡排放污水。因為水質太差魚兒太少,現在已經看不到白鷺的蹤影。
如今,小鎮上一幢幢高樓拔地而起,電梯樓已修到三十多層。汽車吐著尾氣在大街上穿梭。時髦而高傲的男女行色匆匆,總有滿足不了的慾望,無法掩飾內心的忐忑和虛空。看似繁盛的小鎮透出無處不在的危機。
顯然,我們丟失了處在生物鏈末端的魚兒,失去了我們耐以生存的根。
一個電話把我帶回到現實,陽台上已是春光明媚,我收回遐想,下樓徑直來到帝師文化公園,駐足在唐瑜塑像前,久久的凝望著這位睿智的先賢,希望他能告訴我:小鎮向何處去,我將魂歸何處?
作者簡介:梁永平,小學高級教師。中國校園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曾在《中國校園文學》《校園作家》等刊物上發表近五十篇文學作品。 出版小說集《人活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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