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小白兔的漢室保衛戰

導讀：在《三國機密》的一開始，漢獻帝某些表現的確過於天真純良，每做完一件事情都在問，「我又做錯了么？」 起到了讓人感覺大漢朝徹底沒救的特效。

作者：張明揚，媒體人，著有《此史有關風與月》《天命與劍》，最新作品為《史不語》。

一、

倘若讓你穿越成一位中國末代君主，哪一位是最難翻盤的？

馬伯庸的答案是漢獻帝劉協。然後就有了《三國機密》這本小說，以及這部同名電視劇。

馬伯庸說，他很喜歡漢獻帝，希望能藉助小說，給這位令人惋惜的憋屈君主一個煥發光彩的機會，哪怕只是想像。

對於熟悉穿越小說的讀者而言，《三國機密》的劇情顯然不夠過癮。按照穿越小說的經典套路，漢獻帝被現代人附身之後，憑藉著對歷史走向的先知和對人心的洞察，迅速奪權，誅殺曹操，迅速佔領許都，建立新軍，迅速「發明」馬鐙馬蹄鐵，迅速一統天下，復興大漢。像荀彧這樣本就對漢室念念不忘的尷尬人物，多半一開始就被陛下的光芒所懾服，而後被發展成漢獻帝在曹營中的卧底，在關鍵時刻給予曹賊致命一擊；如曹操之女曹節，多半一開始也被陛下的男性魅力所征服，以身相許幾度春風之後，在父親與情郎之間「義不容辭」地選擇了情郎。

這就是傳說中的「爽文」，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權。史實和邏輯相對都不那麼重要，Low也不怕，關鍵是要「爽」，讓漢獻帝和讀者從頭爽到底，讓曹賊從頭衰到底。

在追劇《三國機密》時，口味惡俗的我時而痛心疾首，都到十幾集了，漢獻帝還沒有翻盤成功啊！更悲傷的是，我心裡很明白，馬伯庸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漢獻帝翻盤。

《三國機密》並不是一部穿越劇。按照馬伯庸的說法，這雖然不是一部還原真實的歷史小說，但應該算是一個傳奇、一個猜想，或者說，是一部「可能曾經發生過」的歷史小說。這也符合馬伯庸的一貫套路，不「篡改」歷史，而將重點放在歷史中語焉不詳的那些部分，在不破壞歷史背景和歷史邏輯的前提下，暢快的「補寫」歷史，把正史中的一帶而過的一句話擴充成一個波詭雲譎的故事，把歷史中的一個記載有限的人物「加戲」成為一個影響時局的複雜人物。

也就是說，《三國機密》儘管會安排給漢獻帝一個重振大漢的機會，有邏輯的修改一系列與歷史及《三國演義》中不同的的人物設定，但並不會改變既定的歷史軌跡特別是結局，並不會讓漢獻帝成功誅殺曹賊，漢獻帝最終還是會「禪位」（失敗），只是過程會比真實歷史中精彩多了。

在正史中，漢獻帝與漢室陣營被敘述得不堪一擊，似乎「禪位」的結局一開始就被註定了，而且是被「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一方單方面註定了，漢獻帝一方的行為可以被忽略。但是，我們現在認為漢獻帝的傀儡人生乏善可陳，很大程度上不是因為歷史記載有限的緣故么，像「衣帶詔」這樣的大事件，在歷史中真的如史書中那樣被敘述得像秀才造反一樣蹩腳和微不足道么？很難說。

或者說，《三國機密》是一部在不改變歷史最終結局的前提下，將漢獻帝的政治（愛情）人生打亂了重新敘述一遍的「歷史劇」，漢獻帝抗爭了，甚至接近成功了，但最後體面的失敗了或是主動放棄了。用馬伯庸的話來說就是，「事情還是那些事情，但人卻未必是那樣的人」。其實，從與真實歷史的關係而言，《三國演義》難道不也是如此嘛？

二、

在傳統的三國故事中，「三國」在很大程度上是屬於劉關張和諸葛亮的，最多再加個反角曹操吧。

去年大火的歷史劇《軍師聯盟》算是打破了這一傳統，讓司馬懿上位成三國主角。而《三國機密》中的絕對一號當然是漢獻帝，站在漢獻帝的視角重新敘述三國故事。有趣的是，《三國機密》和《軍師聯盟》的編劇是同一個人，常江。不過，《三國機密》開拍時，《軍師聯盟》還沒上映更沒大火，《三國機密》的這個「編劇光環」真的不是蹭來的。

儘管常江只是編劇，馬伯庸才是原著作者，但《三國機密》和《軍師聯盟》的確有不少暗合之處。比如說，《三國機密》甚至可以理解為一部漢獻帝版的「軍師聯盟」。

《軍師聯盟》中的主角司馬懿，在《三國機密》中是漢獻帝最好的朋友和頭號謀主，基本算是男二號了；《軍師聯盟》上半部中和司馬懿斗得死去活來的楊修，在《三國機密》中雖然和司馬懿同在漢室陣營，但絕對算是司馬懿的政治對手，說來也巧，之前楊修在各種三國著作和影視劇中都是配角中的配角，唯有「雞肋」一詞傳世，現在竟然變成了兩部歷史劇的主角，成為了攪動天下局勢的做局者。

《軍師聯盟》中大出風頭的荀彧荀令君，在《三國機密》中甚至強化了「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人物設定，劇中荀令君雖然演得並不出彩，但有一幕荀彧在漢獻帝面前三次發問（自我拷問）「臣，是否跋扈」，卻是十分精彩。原著中的背景是，「劉協愕然地看著這位尚書令，突然意識到，荀彧的痛苦，與自己是何等相似。他們都身處在一個不情願的環境之下，扮演著與本心相違的角色」。

荀彧

《三國機密》中甚至還有兩位比《軍師聯盟》中更為出彩的軍師。說出彩，倒不是說演的有多好，而是人物設定更加妖孽更加精才絕世。

郭嘉

先是郭嘉。《軍師聯盟》中的郭嘉有才是有才，他不死司馬懿可能還出不了頭，但還是顯得苦情了點。而在《三國機密》中，王陽明（台灣演員）版的郭嘉基本就是一個才華橫溢的風流浪子，帥到極致，身邊竟然還帶著《三國演義》中後半段就失蹤了的貂蟬，全程都在做不可描述的私房事，讓人懷疑郭嘉早死主要是因為貂蟬。

郭嘉在《三國機密》中被捧為了神一般的人物，比明朝的王陽明還要神，像演義中的諸葛亮一樣全程高能壓制司馬懿，出場前已有「郭嘉從不犯錯」的盛名，劇中許都名偵探滿寵一開始那麼桀驁不馴，後來看到郭嘉表現得和寵物狗一樣乖巧。

賈詡

還有賈詡。《軍師聯盟》中賈詡基本沒有存在感，但《三國機密》中的賈文和卻堪比漫畫《火鳳燎原》中的他。賈詡劇中一出場就平定了董承的許都兵變，讓漢獻帝失態到在朝堂中吐了口痰在他身上，貌似他在劇中是唯一可以在智謀上和郭嘉抗衡的軍師，像司馬懿楊修這樣的「少年軍師」在他面前就真的像沒發育好一樣。由於害怕劇透，就不多說了，總之賈詡看似是暗黑系中的極品，但對漢獻帝又始終沒有痛下殺手。

漫畫《火鳳燎原》中的賈詡（右圖）

《三國機密》上線以來，評價最高的是萬茜演的皇后伏壽這個人物。在劇中，皇后除了是那個與漢獻帝「暗生情愫」的盛世美顏之外，也是復興漢室的合伙人和軍師之一，與司馬懿楊修一起堪稱漢獻帝的「軍師聯盟」三人組。

這樣的人物設定至少是符合歷史邏輯的，在歷史上，伏皇后就曾經主動寫信給父親謀劃反曹大計，事情泄漏後被殺。

萬茜飾演的皇后伏壽

三、

在《三國機密》的一開始，馬天宇演的漢獻帝某些表現的確過於天真純良，每做完一件事情都在問，「我又做錯了么？」起到了讓人感覺大漢朝徹底沒救的特效，因此，據說在網上也被原著黨罵慘了。

馬天宇飾演的漢獻帝

但讀完原著小說之後，我就會覺得漢獻帝的這個「天真」人設也沒有什麼大問題，可能只是馬天宇演的有點過火而已。根據《三國機密》的人物設定，正版漢獻帝劉協在一開始就病逝了，為免漢室傾覆，病中的劉協與包括皇后在內的一乾親信運作了一個「真假皇帝」的大設計，召秘密養在民間的孿生兄弟劉平進宮，「換」掉了病逝的劉協，簡直是三國版的《影武者》，或許馬伯庸就是致敬了黑澤明也難說。

劉協在劇中雖然沒正式出場，但口口相傳的人設是雄才大略陰狠無情，為了復興漢室連閹割自己的屍體假扮太監都在所不惜，堪稱真的猛士。而劉平呢，性格則與哥哥完全相反，基本算是小白兔人設。

關於他適不適合當皇帝，我們這些看客固然很著急，而其實原著中早就給了解釋。原著中設計了一個楊修與漢獻帝交心的環節。

「面對楊修毫無掩飾的評論，劉協沮喪地垂下雙肩：『你們說得對，也許我真的沒有成為中興之主的資質。我太軟弱了。』楊修眉頭輕抬：『軟弱？錯了！你若是把不忍殺生的信念貫徹到底，那也是一種堅定。』」

楊修給漢獻帝的建議是「堅持自我」，「一條道走到黑」：

「我告訴你，真正的軟弱，是不知道自己意欲何為，首鼠兩端，渾渾噩噩……所以你現在明白了？我們需要的，不是一個仁德或者冷酷的皇帝，而是一個堅定不移的領導者，他的意志必須硬逾金鐵。我猜那些蠢女人會跟你絮叨，說什麼要冷酷無情、要捨棄道德與節操。我告訴你，這些全是廢話。你若是陡然變得和先帝一樣，我反而會擔心——你今天變，明天可能也會變，變，就充滿了變數，這絕不是我們想要的。」

在劇中，這個精彩環節也基本得到了保留，可惜有所弱化，勸誡的人也從楊修變成了司馬懿。馬伯庸與編劇的共同意思或許是，漢獻帝（劉平）的性格未必不適合當皇帝，雖然未必真有「仁者無敵」這個境界，但不是還有「求仁得仁」嘛，為劇中漢獻帝日後的很多選擇埋下了伏筆。比如，我猜，漢獻帝日後的「禪位」，未必全然是曹丕哭哭苦苦相逼之故，或許也是他的主動選擇。

事實上，在原著中，漢獻帝的確始終貫徹了「仁」，但絕對不是懦弱無能坐等天上掉餡餅，為了復興漢室也是奇計百出以身犯險，而且曾經非常接近定點清除曹操這個宏遠目標。原著中的設定是，漢獻帝的「仁」是儘可能少殺人，如果殺掉曹操一人就可以復興漢室，漢獻帝還是非常願意去做的，還不至於迂腐到甘地那種絕對意義的「非暴力」。當然，能不能演到這個效果，還要看馬天宇之後的造化。

在漢獻帝這些主角之外，劇中還有幾個設計巧妙讓人會心一笑的配角，這也非常符合馬伯庸的一貫寫作特色（曾寫過《三國配角演義》）。比如徐庶，在劇中是原名徐福，劍術超群的劍客，而在歷史上徐庶在作為大軍師成名前，少年時的確也曾練劍行俠仗義；再如曹操之女曹節，在劇中是對漢獻帝單相思的懷春少女，而在歷史上，後來的確嫁給了漢獻帝，最後還為了漢獻帝禪位一事大罵曹丕。

《三國機密》原著只寫到官渡之戰結束，漢獻帝未勝也未敗，嚴格意義上並不是一個完整的故事。《三國機密》一共有54集，現在騰訊視頻更新到了18集，而原著分上下兩本，18集基本已經演完了上本，下本可能再拍個18集也就夠了。所以，我猜想，電視劇拍這麼長，會不會有超出小說內容的真正大結局。

漢獻帝究竟怎麼用比正史中精彩豐富一百倍的方式，充滿曲折充滿英雄主義的方式，但卻又毫無懸念地「輸掉」他對壘曹操曹丕的漢室保衛戰，這一個是多麼有懸念，但卻又是如此令人不勝悲傷的故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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