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下性侵慣犯的畫皮究竟有多難
本文3967字,讀完大約需要8分鐘
1
雖然瀋陽貴為北大教授、長江學者,但跟哈維·韋恩斯坦在美國影視界傳媒圈和政商兩界的人脈能量相比,還是沒法比。韋恩斯坦進入好萊塢以來,旗下影業一共拿下了七十多座奧斯卡小金人,在奧斯卡頒獎禮上被提及致謝的次數僅次於斯皮爾伯格和上帝。據《紐約時報》和《新聞周刊》爆料,他在紐約長島寓所的鄰居是柯林頓,而奧巴馬的長女曾在他的公司實習一年。
2017年10月,《紐約時報》刊發重量級報道,揭露韋恩斯坦多年來對女影星和女員工犯下的多起性騷擾事件。稍後,《紐約客》雜誌曝出更多猛料,韋恩斯坦的公眾形象幾乎在一夜間就崩坍殆盡。當安吉麗娜朱莉等一眾女明星紛紛開始對其公開指控時,韋恩斯坦這名過去三十年里美國娛樂傳媒界最有權勢的人物之一,便徹頭徹尾地成了一隻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牆倒自然不乏來推的人,但牆最終倒下來的過程,卻是常人幾乎難以想像的艱難,那需要太多的智慧、經驗、勇氣和時間。
2
2017年10月5日,《紐約時報》兩名女性調查記者喬迪·坎特( Jodi Kantor)、梅根·圖伊(Megan Twohey)刊發重磅獨家報道:好萊塢營業大亨哈維·韋恩斯坦,三十年來犯下的性騷擾案件數不勝數。公眾做夢也沒有想到,眾多的好萊塢名媛,都在劣跡斑斑的韋恩斯坦受害者名單上。
次日,《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吉姆·路滕伯格(Jim Rutenberg)刊發專欄文章《哈維·韋恩斯坦的媒體保護傘》(Harvey Weinstein"s Midea Enablers),指出作為利益相關者,好萊塢對韋恩斯坦的破事長期緘口不言十分正常,但眾多美國媒體居然也能保持沉默三十年,這就相當令人遺憾了。若非《紐約時報》所具有的勇氣,這樣的醜聞不知還要被掩蓋多久。
吉姆在文里表示,「此前,任何一家新聞機構都沒能——或許是不願意——挖掘並曝光相關細節」。但他在鄙視其他眾多媒體的同時,似乎忘了一個問題:為什麼《紐約時報》自己也到現在才突然揭竿而起?難道報紙之前從沒有聽說過韋恩斯塔的劣跡?按照喬迪·坎特的說法,韋恩斯塔的舉止不端在好萊塢差不多早已是公開的秘密。
忽略這樣的問題是會自找苦吃的。兩天後,有人撰文直截了當地指出:標榜清高的《紐約時報》,正是韋恩斯坦曾經的媒體保護傘之一。
這名怒懟《紐約時報》的媒體人叫莎朗·韋克斯曼(Sharon Waxman),前《紐約時報》影視記者。她講述的故事令人瞠目結舌:早在2004年,她不僅像眾多記者一樣知道了韋恩斯坦的劣行,而且已經獲得報社批准專門去歐洲採訪受害者。她的突破口是一名叫做隆巴多的義大利掮客,韋恩斯坦影業公司義大利分公司負責人,也是為韋恩斯坦拉皮條的人。
韋克斯曼的稿件已經成型,然而此時她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韋恩斯坦得知了她正在進行的調查,除了帶著律師親自到《紐約時報》施壓之外,還讓《諜影重重》的主角馬特·達蒙、《角鬥士》的主演拉塞爾·克羅給韋克斯曼來電「說明情況」。
最終韋克斯曼的稿件還是見報了,只是通篇被改得面目全非,不是一篇指向韋恩斯坦的調查報道,而是一篇對於影視業門外漢隆巴多的頌歌軟文。全文沒有一個字,跟性侵有關。
韋克斯曼在文章最後順便提了一句:韋恩斯坦當時是《紐約時報》的重要廣告主。在她之外另有一種說法:直到東窗事發,韋恩斯坦仍然欠紐約時報26萬美金廣告費。
本來站在道德高地上俯瞰眾生的《紐約時報》,一時間成了冷嘲熱諷的對象。這樣的局面,實在出乎紐約時報總編迪恩·巴奎特的意料。他必須對韋克斯曼的言論作出回應,他必須立即進行有關聲譽的危機公關。
3
第二天,迪恩·巴奎特以總編的名義迅速發表了一份回應聲明。
在聲明中他說,他在2004年還沒有到紐約時報工作,所以不知情——然而他認為這樣的事情是「不可想像的」,紐約時報不可能作這樣違背新聞倫理的事情。他曾就此事問了當年的兩位最高負責人比爾·凱勒(Bill Keller)和吉爾·阿布拉穆森(Jill Abramson),他們都表示「不記得」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
看來不管是紐約時報總編,還是學富五車的中文系導師,都有「不記得」的時候。是不是選擇性遺忘,只有自己明白。巴奎特還對後來創立媒體Wrap的韋克斯曼反唇相譏,用的是當時她的頂頭上司、文化版編輯喬納森·蘭德曼的話:
「如果她真有那個故事,她自己手中就有媒體,為什麼後來那麼多年,她不再追蹤那個故事,不自行進行報道?」
面對巴奎特的反詰,韋克斯曼的沉默保持了十來天。10月19日,她再度撰文,直截了當地指明:韋恩斯坦當時到紐約時報會見的,正是當時的總編比爾·凱勒。已經有三人確認指證,其中之一是當時韋克斯曼的編輯邁克爾·謝普利(Michael Cieply)。他說據他所知,凱勒並未採取什麼措施來篡改報道,但他本人當時確實因為此事跟韋恩斯坦進行過言辭激烈的交鋒。
韋克斯曼10天前的指控得到了迅速回應,但第二次更直接、細節更豐富的指控,卻沒得到多少回應。迪恩巴奎特直接選擇無視這些證言,而紐約時報大樓里無數知情的老員工,卻幾乎都選擇了一言不發,對嚴重損壞報紙形象的前員工說詞既不譴責也不支持。因為任何形式的表態,都會帶來相應的後果。
此時馬克達蒙也向媒體澄清,強調自己對韋恩斯坦的劣行毫不知情,當時打電話只是為隆巴多向韋克斯曼說明情況,他也不知道報道的具體內容是不是跟韋恩斯坦有關。只是明眼人一望即知:馬克達蒙用自己的信譽為韋恩斯坦背書,他真是一個被韋恩斯坦操縱欺騙了的無辜善良群眾?
如果韋恩斯坦除了性騷擾之外,沒有更嚴重的劣跡,那也許只是站在懸崖邊搖搖欲墜。然而紐約時報報道5天後的10月10日,《紐約客》雜誌刊登了一篇更震撼的報道,更多的猛料直接將韋恩斯坦一腳踹了下去。
花了十個月時間調查撰寫這篇報道的記者,名叫羅南·法羅(Ronan Farrow),大導演伍迪艾倫的兒子。而伍迪艾倫,也是韋恩斯坦的密友之一。
4
羅南·法羅不僅顏值高,更是美國公認的天才少年。他15歲本科畢業,16歲進入耶魯法學院,24歲進入牛津大學就讀,畢業後擔任希拉里的全球年輕人事務特別顧問。美國人認為,30年後他會成為總統。
然而法羅的童年卻並不幸福。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韓裔領養姐姐宋宜被父親伍迪·艾倫性侵後娶下,又看著另一個領養姐姐迪倫·法羅控訴自己在7歲時就被伍迪·艾倫性侵。他對伍迪·艾倫深惡痛絕,曾經對他人表示「他是我父親,卻娶了我姐姐。這讓我既是他兒子,又是他的小舅子。這是何等的道德淪喪。」2012年的父親節,他在推特上嘲諷:「父親節快樂——或者用我們家的話來說,姐夫節快樂。」
雖然伍迪·艾倫的能量實在太強大,使得性侵案至今沒有定局,但法羅早已與伍迪艾倫形同路人。在得知韋恩斯坦劣行之後,法羅就開始運用自己的一切關係網進行調查。甚至在單位NBC新聞網拒絕提供設備的情況下,自己出資聘用攝像團隊。
NBC新聞網沒有刊發法羅的調查報道,他們默許法羅將調查稿給了《紐約客》雜誌。《紐約客》總編大衛·雷姆尼克從1998年擔任總編開始,曾經數次試圖揭露韋恩斯坦,每一次都無功而返。這一次,他終於等到了自己想要的報道。
紐約時報的指控是「性騷擾」,而法羅的指控直接是「性侵、強暴」。三名女性首次實名指證韋恩斯坦對她們進行強暴,包括義大利著名女性艾莎·阿基多(Asia Argento)。
法羅的報道不乏鐵證,例如隨同報道一起發布的一段2015年韋恩斯坦的錄音。錄音的場景是韋恩斯坦酒店客房門口,韋恩斯坦要義大利少女模特安博拉·巴蒂蘭娜·古鐵雷斯進屋,小姑娘不願意。她前一天已經報警,由便衣警察暗中陪同前來並佩戴著警方提供的錄音設備。
她下套說:你昨天為什麼對我襲胸?
不知就裡的韋恩斯坦說:我習慣那樣了(I"m used to that),進屋吧。
小姑娘一再拒絕,韋恩斯坦軟硬兼施,惡語相向。
這段錄音在最短時間內傳遍互聯網,韋恩斯坦的色鬼嘴臉世人皆知。曾代表特朗普夫婦應對媒體、在紐約時報報道出爐後宣稱要控告報紙的韋恩斯坦律師查爾斯·哈登,在法羅報道出爐後急速抽身,宣布退出韋恩斯坦代表律師的行列。
一個月後的11月16日,《紐約客》發表了法羅新一篇更加震撼的深度報道《韋恩斯坦的間諜軍團》,裡面有不少公眾聞所未聞的內幕真相:
韋恩斯坦知道喬迪坎特在調查他之後,與喬迪坎特的朋友之一、一名公關專業人士建立了聯繫,通過她的朋友去操縱和影響她正在進行的調查;
從2001年開始,韋恩斯坦聘用了至少三家私人調查公司,動用以色列摩薩德前特工參與的調查團隊,來跟蹤和挖掘參與追蹤韋恩斯坦的記者們的隱私,並意圖通過隱私來摧毀記者的人格和信用;
任《紐約時報》法律代表的名律師大衛·博伊斯(David Boies),同時也是韋恩斯坦數十年來的御用律師,曾代理訴訟過美國前副總統戈爾競選失敗後意圖翻盤的訴訟。他在紐約時報和韋恩斯坦之間一仆二主、左右互搏,是打壓《紐約時報》韋恩斯坦調查的最強有力的幕後黑手,也是韋恩斯坦間諜軍團的組織指揮者。
《紐約時報》也許不知道自己的律師正在努力搞垮自己的報道,也許早就知道然而裝作不知道。只是在喬迪·坎特開始調查大約一個月後,韋恩斯坦就已經知道了紐約時報的動向;在《紐約時報》、《紐約客》刊發報道之前,韋恩斯坦就通過律師發出了控告的威脅;更早一點,十幾年前紐約時報的專欄作家戴衛·卡爾曾經準備刊發一篇《哈維·韋恩斯坦帝國》的揭露報道,文章見報之前韋恩斯坦親自給他來電,念了一段卡爾自己寫的稿件。
法羅的報道有一堆證據,樣樣幾乎都無可辯駁,沒有人知道法羅是怎麼拿到這些證據的——人人都猜測韋恩斯坦的內部有資深線人向媒體提供信源,有媒體揭露就是韋恩斯坦本人的親弟弟鮑勃。但無論如何,法羅的報道一錘定音,完全沒有爭議的餘地,以致《華爾街日報》記者出身的矽谷著新聞網站 Recode 共同創始人卡拉·斯韋什 (Kara Swisher) 在推特上轉發羅南?法羅的這篇報道時曾揚言:如果這三篇史詩性的韋恩斯坦揭秘報道不能奪得所有的新聞獎,我會怒髮衝冠,跟誰誰沒完!
現在韋克斯曼可以手持法羅的報道,來回答總編巴奎特「為什麼後來那麼多年她不再追蹤那個故事、不自行進行報道」的反詰了:
作為報紙旗艦,如果你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律師代表在找間諜做掉自己的調查報道,又有什麼理由指責單槍匹馬孤身一人的我?
5
韋恩斯坦的畫皮被撕下了,更多的女性站出來指控他。而由此而生的反性侵的「Me Too」運動也隨之風起雲湧,從美國蔓延到了歐洲和亞洲。
正義得以伸張經歷了長達二十年的時間,包含了幾代媒體人的努力。正是因為一直有人努力追尋真相、有人頂住威脅和壓力堅持不放棄、有人自願為跟自己無關的受害女性討要公道,韋恩斯坦的性侵罪行才能大白於天下,他也才能受到洛杉磯、紐約和倫敦三地警方的聯合刑事調查,終於身敗名裂。
但是這一切,都發生在喬迪·坎特和羅蘭·法羅的報道之後。
只要男權社會還存在,只要憑藉權勢對女性肆意妄為的劣跡還存在,就不能缺失為受害者發聲的人,更不能缺失奮力追尋真相的人。沒有徐芃、王敖和李悠悠的發聲,瀋陽還會頂著學者教授的光環一直逍遙下去。
正如羅南?法羅所說:「講述事實、認真對待這些事實,是我們的義務。有時候,我們是唯一能夠扮演這個角色的人。」
所以如果不想讓美好善良的女孩哭著結束自己的生命,不想讓施害者的餘生逍遙自在輕鬆愜意、就不要對這樣的人吝嗇你的致敬。
他們在,真相才在、公道才在、天理才在。
參考:《哈維·韋恩斯坦醜聞與敗筆》系列文章,署名傑羅姆,首發於公號「新新媒體觀察」,特此致謝。
原創不易
您的打賞是最好的動力
※被催婚有多苦,可能要問問37歲才結婚的白居易
※這個男人很狂,覺得兩千年的古人都不如自己
TAG:談資有營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