瑣記 黑暗體驗館
上帝同時給了我書籍和黑夜,
這可真是絕妙的諷刺,
我這樣形容他的精心傑作,
且莫當成抱怨或指斥。
——博爾赫斯《關於天賜的詩》
再次確認手機和一切發光物品都已寄存,一聲傳喚,工作人員領我進屋。得到一根手杖,前腳進來的大門被關上,剩下我和我的手杖,徑自摸索這個黑暗世界。我們都了解黑色,但在大白天里這樣的茫茫漆黑,對我是陌生的。手杖顯出了魔力,給面臨不適環境的人提供不少勇氣,愈加親切。儘管如此,卻不適合用「形影相弔」作比,因為在盲人世界,沒有光線便沒有形體,沒有影子。
第二個提供勇氣的是耳畔響起的人聲:「握著手杖往前走,慢些,往我的說話方向右邊直走,再說說你觀察到什麼。」聲音來自兩米不到的位置,聽來是中青年女子,這便是我的導賞員了(名叫蔡蔡)。進館前的頭一天有粗看簡介,介紹里說會有專業人員帶領,不用操心安全問題。再加上是朋友推薦來的,戒心自然不必有,但這個聲音在這當口出現,它的力量勝過理性判斷。舒口氣,至少在這七十五分鐘的黑暗體驗中,不用同時獨自面對沉默了。
其實是我記性不好,體驗活動的名稱就叫「黑暗中的對話」,當然有人聲,一塊兒進屋體驗的人數按照在同一批次報名的人決定,每批次體驗讓八人以內的「團隊」一塊進去,而我恰報了一個人的場,就享受了包場的「優待」。記憶所及,分別途經了這些場景:竹林鳥聲、野外渡河、杜甫草堂、涼亭、三星堆、商場、馬路街道、茶館,一路上我愈發佩服這個工作人員的敬業,竟然對黑暗環境這樣熟悉,就好像戴了透視鏡,黑夜如白夜。
聽著動態的流水,知道是溪流一類,俯身可以摸到它,清涼、舒暢、不疾不徐從指縫穿行,果真是水利萬物而不爭。渡河須過橋,蔡蔡引導我來到橋頭,我緩緩前進,借著手杖的試探,知道前方有障礙物,是被廢棄的麻繩,橫在膝蓋高的位置,如果沒有手杖,靠身體試探,動作將會笨拙得多,也可能因為收不住慣性直接被絆倒。
來到一尊石像前,蔡蔡讓我摸摸看,猜這個人物是誰。結合此地歷史,自然不外乎最有名的那幾個,我摸了頭部,頭上好像戴了官帽,四四方方的,依照這個奇怪裝束,我猜是杜甫,她說不是,我又猜諸葛亮,還是錯,答案令人咋舌,此君乃三星堆的那個著名神秘頭像也!和尋常人臉差距如此之大,卻把他們混淆,觸覺的遲鈍令我慚愧。
進了家院子,我感受到它作為院子的組成元素有:泥土、乾草、磨盤、木質房梁,或許還有一套蓑衣,也一如前面的暗示,此處當是切題的地標杜甫草堂了,這下沒錯。但問題在於,假如我事先沒有這份信息積累,我如何能斷定這個草堂呢,說來,現下盲眼的我也只能憑著生平所習得(大多是通過視覺實踐所習得),來斷定一地一物一景。由此不難想像,目盲之士要習得新知識、了解新事物的障礙有多大;以及,天生視力障礙者不同於後天的,他們要怎樣理解這個世界呢,他們該怎麼一點一滴地學習生存之道,以便借這個學習的跡象來證實他們的逐日長大而不是停滯在原點?
一座涼亭,蔡蔡問是八角還是六角,我說不知,她說為什麼不數一數。沒問題,不,問題有的,那便是我繞過一圈要怎麼斷定沒有重複多算或者漏算,也不難,手杖作為標記放在第一根柱旁就好了。我又一次領教了道具的重要作用。
雖是經由引導,卻仍然跌跌撞撞(不誇張,儘管動作已經足緩慢留心,還是磕到兩次膝蓋),誤打誤撞,茫然然跟著旋轉,轉進一商場的超市。這裡頭我獲得了一種新的區分法把商品分作兩類:有生命的植物,如水果蔬菜;無生命的塑料包裝產品。這裡說的生命或非生命不是嚴格的生物學意義,而是僅就給我的親切感來論的。一個橙子或蘋果,我伸手拿起它,擠捏它,嗅到它的汁液芳香;而另外的包裝,完全無法互動,既不知道內部物品的形狀,也不知到味道,觸覺嗅覺一同失效。
鬧市街區,樓宇林立,此景對盲人並不友好。聽到汽車鳴笛、視頻廣告、行人步履,自然是大馬路上,但是在這眾聲喧嘩中有一個陌生音部。它的音色頻率都不像是日常中逛馬路所能聽見的。蔡蔡告訴我,那是盲用紅綠燈,盲人靠著這個過馬路,這讓我勾起回憶,國外是有見過的,可惜國內尚沒有普及。一些人眼裡的完善是另一些人眼裡的疏漏百出(「眼」這個詞,古往今來都佔據了太重要的地位,也壟斷了太多的霸權),紅綠燈設施的的不完善,讓盲人過一次馬路都是拿生命冒險。同樣被輕視的還有盲道。
到了茶館,蔡蔡給我幾罐液體讓我判斷,對油鹽醬醋的味道自是不陌生,但是不陌生未必就能立馬作出精準對應。嗅完瓶瓶罐罐,只聽得前頭傳來曲藝節目的喧嚷,便是川劇了,興許穿插著變臉或者吐火,不重要,對棲息在永久夜幕中的眼睛,都一樣。
時間過去大半,蔡蔡讓我猜進窩多了多久,我說四十分鐘吧,她說判斷挺準的。接著問我一路來有哪些體會,我坐下來回顧,得出這麼幾點:
其一,在黑暗中,在商場乃至在生活的各個細節所及,物品出現了新的品類劃分。分類標準,第一是氣味,水果蔬菜這些植物不同於塑料包裝產品,因為它們有氣味,而且是大自然的氣息,泥土、水分、檸檬微弱刺鼻味,都變成一種親昵的接觸,第一次那樣感受到植物的生命,和我們一同呼吸和感知,互相打量和探問,那是鮮活的生命,而不是修辭意義上的。其次是形狀,視域的消失讓觸覺更靈敏,對於沒有氣味的物品可以用觸摸和猜測形狀來識別,也就是那會,蔡蔡告訴我,近年來的商品越來越多地被包上立方體包裝,觸摸和嗅覺一同失效,這給我們帶來更多障礙。我的觸覺極差,當時摸出了牆面上楷體的「福」字,卻怎麼也摸不出行書的「寬」和「窄」。
再者,對盲人來說手杖是一個重要的屏障,它的功能極為廣泛。
以及,盲人以氣味辨別實物的能力,超出視覺見長的大多數人。比如我聞著咖啡,竟然只知道支支吾吾地說彷彿是在麵包店,聞到醬油我說那大概是廚房調料。而蔡蔡則不同,有明確的對應,那是聯結明晰的反射弧,不費分秒鐘的反應速度。這也許在暗示我們,對待大千世界的種種造物,我們的官能大概長久地被視覺霸權壟斷了,這樣的代價是感受世界的方式變得片面而獨斷。一個研究人智學(anthroposophy)而頗具爭議的學者曾說:「當某個東西消亡的時候,我們應該想到某個東西在開始。」
又及,像一種政治隱喻,蔡蔡說,規則是由多數人決議的,在盲人的規則世界,顏色是一種無效的區分標準,「兩根筆是否不同,我們根本不計較它是什麼顏色;筆和筆的區別,只有形狀和重量,甚至不用管它能否寫出自字來。」試想讓這個世界是以盲人佔據多數,由新的大多數來掌管和制定規則,那麼擁有視覺則很可能變成一種阻礙,視覺動物也將以同樣的冷遇被邊緣化。多了一份本領少了更多的本領,這又是個引向悖謬的問題:「當某個東西消亡的時候,我們應該想到某個東西在開始。」
最後,我不得不忘掉這些美好的理性設想,來重申這一個小時的失明帶來的痛苦體驗,它實在有別於我們日常對它作的妄斷臆想,盲人眼瞼中的「黑暗」不是深夜中那種純凈的黑色,而是跳動著閃亮波紋的雜色,黑或綠或藍,斑點狀或者星雲狀,像氣態傳播中那種熵變的不規則形狀。不規則放在藝術領域或是一種解放或者活力,然而不規則在這種無休止的顏色動態中卻是惶惶不可終日的緊張。這份緊張第一次是從詩人博爾赫斯的自述中得來,而黑暗體驗館則以體認的方式加深了詩人的敘述:
「我想談一個常常被忽略的事實,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具有普遍意義。人們想像,瞎子是鎖閉在黑暗世界之中的,莎士比亞有詩可以證實這種看法:Looking on darkness which the blind do see(眼望著瞎子所見的黑暗)。如果我們把黑色理解成黑暗的話,那莎士比亞是不對的。瞎子,起碼我這個瞎子,所懷念的顏色之一正是黑色,另一個是紅色。Le rouge et le noir(紅與黑)是我所缺少的顏色。我習慣於睡在全黑的房間,因此長期來,我討厭睡在這個霧騰騰的世界,這個顯藍發綠,略帶些光的霧騰騰的世界,也就是瞎子的世界。我真想背靠著黑暗,支撐在黑暗上。我看到的紅色是有些模糊的棕色。瞎子的世界不是人們所想像的黑暗,至少我是以我的名義,以我父親和祖母的名義講的。」(《七夜·失明》)
因失明而開「天眼」,反而促成其使命的案例,至少在文學界,是個經典話題。約翰·彌爾頓的三部偉大長詩都寫於失明之後,恰恰又是失明的博爾赫斯對他的同行有過一番關於失明的敘述,他說彌爾頓的一首十四行詩,其中一句就看出是瞎子寫的,因為當寫到世界時他說「在這黑暗而遼闊的世界」,這正是瞎子孤立無援時的世界,因為他一邊走路,一邊攤開雙河手尋找著支撐,這就是一個人凌駕於失明之上寫作的例子。
回到體驗館來,我說過,整個體驗的七十五分鐘,我一直是遲鈍又健忘。我是到了這個時候才恍然明白,原來給我引路的工作人員蔡蔡正屬於這一「特殊」人群,在進館之前看的簡介信息上是有說過的,上頭有寫,我竟忘記了。也難怪,不能感同身受的理解只是寬泛無邊的口號,忘卻自然也快。
終於收到指示,體驗結束,我可以出去了。出門有一段為了適應眼睛的弱光緩衝區,慢慢地走向我們敞亮的日常世界。弱光區後有體驗者留言牆,上頭的留言密密麻麻,如「你的聲音就是那束光。」「你是我的眼睛。」「永遠熱淚盈眶。」我感到抱歉,瀏覽了很多,印象深的也不少,而到了需要複述的時候卻沒能回憶出幾句。按照以往習慣(或者也是當下大多人的習慣),我是得對著留言牆拍照數張以作收藏的,照片是視覺的延伸,又是記憶的輔助。寄存了手機後進體驗館的我,也終於領教了自己的記性有多糟。
遺憾沒能記下更多的留言內容——那些是我們作為一時客串的盲人、置換了空間時間後組建的臨時共同體所共享的經驗(所以也正像體驗館簡介中說的,應當算作是個「團隊」),收集起來大概能儘力拼湊出那個被遮蔽的黑暗世界的更多原貌——「詩的作者是複數的我,單個的影子。」然而同時,我又想像如果這時有人攥著手機在那瘋狂擺拍,實在會引起反感。從進入第一扇門,到出了最後的暗光區和留言牆,都暫且把手機這些助長視覺霸權的跋扈工具們忘掉,這或許也算對盎然春意下被長期隱沒的黑暗世界的一點點尊重,至少在徒勞的象徵意味上。
經歷了漫長七十五分鐘的失明人生後,我重返了光明。而與我萍水相逢卻素未謀面的蔡蔡,則繼續留在暗室,靜候下一個對話者。
戊戌年春於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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