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作品‖特別推送
孫曉燕,河北廊坊。廊坊市機關公務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二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河北作協會員。2003年開始發表作品,在《小說選刊》等刊物發表作品百餘篇。多篇收入年選。多次獲獎。出版小說集《榕樹花開》。
孫曉燕小說選
河北廊坊 孫曉燕
旅 途
火車上的乘客,好奇地看著這對夫妻。
女人三十多歲了,臉上卻有孩童般的甘美氣息。她微笑地依偎著身邊的男人。
男人看起來很與眾不同,兩頰深凹,動作遲緩笨拙。白色襯衣下的肌肉卻很飽滿結實。男人對這個世界像是在逃避。旅客們問他話。他好像在聽,又不像在聽。眼睛在看,又不像在看。只有當女人跟她說話時,他才顯出很認真地樣子。夫妻給乘客的感覺,老婆是貼在老公身上的器官。老公通過這個器官跟外界聯繫。
其實如果不是那獃滯沒有光澤的目光,他應該是一個英俊健壯的男人。
男人不停地咳嗽,一陣咳嗽結束,就是往地上吐一口濃痰。女人忙著把紙巾遞給他,他卻故意出奇不意地躲過女人的手,讓痰重重地砸在地板上。附近的乘客厭惡地看著這對夫婦。女人緊緊挨著男人,笑著不好意思地解釋著。說她男人燒了三天,三天沒睡覺了,他是燒糊塗了。
到了夜裡,原來親密地挨在一起的夫婦,不得不分別在卧鋪的中鋪躺下。隨著車廂燈光漸漸暗下來,男人不安起來。他嘴裡含糊地說著什麼。那一雙本來模糊毫無光彩的眼睛突然燃起了渴求的火光。他大概覺得微弱的燈光下,乘客的眼睛是失明的。或者他自己乾脆就看不到附近的乘客。
女人小聲不好意思地催他睡覺。口氣軟軟的,並不堅決。既拒絕又憐愛。像是面對一個要斷奶的孩子。
男人像是聽不到老婆的勸說。他弓起身子,哼哼著一個接一個地做俯卧撐給老婆看。看到男人的這種舉止,女人話語由溫柔變成嚴厲了。命令似地說 :「不行,這不是在家裡……」
她的話讓附近的乘客明白男人是要做什麼。對他們兩個人更加反感了。
男人已經顧不上老婆的反對了。眼睛裡的火越燒越旺,嘴裡發出肉麻的哼哼聲。他的一支胳膊舉起,另一隻胳膊撐著床板。幾次弓著背,想在中鋪站起來,都被上一層床板擋住沒能站起來。行動的失敗,讓他變得絕望了。他暴躁地用腳猛踹車廂,大聲嚷嚷:「9了!9了!我要站起來!」
車廂被踹得咚咚響,驚動了乘務員。睡眼惺忪的乘務員有些不耐煩,她在甜水裡放進安眠藥。女人還是微笑著哄著他喝。
男人仍然很興奮。固執地沒有節奏地翕動著鼻子。大聲喊:「9!我要站起來!」。
有人對對乘務員說:「再給他喝一瓶安眠藥。」聽了這話,女人像被針扎了一樣跳了起來:「不能再喝了。」
乘務員走過去,扶著他的胳膊,想讓他躺下。可是他像發瘋了一樣,非要站起來。
乘務員敲著中鋪的欄杆警告著:「再這樣就叫乘警了。」
邊上的乘客附和著:「對,叫乘警吧,沒法睡覺了。」
女人連忙說:「他是頭部受傷了,他聽不懂你們說什麼,他讓人打傷的。」
「不是跟別人打架,他是拳擊手,老闆讓他打假賽。」女人停了停,像是有點激動:「那一場老闆讓他輸給對手,我們就能得到好多錢。我婆婆的病用錢呢。前八場他點數還輸著,第九場他的右眼角被打破了。流了好多血呢。」「那一天不該帶著兒子去。兒子在台下喊『爸爸』」女人重複著:「那天不該帶兒子去。」「他聽到兒子喊他,就忘了老闆的話了。人家是下了大賭注的。到了第十個回合,他就想擊倒對手。」「他半蹲著,要把對手打倒。」女人彎下腰模仿者拳擊動作。「他一記左手拳,一記右手拳。接著左手重拳打在對手下巴上。對手倒在地上。他把對手打倒三次。」
女人有點興奮了。「那場比賽,孩子爸爸贏得真痛快。兒子高興的直蹦高。」
「可是他把老闆惹惱了,老闆找了六七個人打他。孩子爸爸就是性子倔,不服輸。那幾個人都拿著木棍鐵棒打他的頭。」
女人說著哽咽起來:「他被打倒了,就自己喊著1、2、3、4、5……站起來。那幾個人心真狠,可能是老闆交代的,讓把他打殘。孩子爸爸又被打倒了。他又舉著胳膊喊著1234……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後來站不起來了,就舉著一隻胳膊喊『1 2 3……』。直到好心人叫來了『110』。那伙人才跑了。他被抬上救護車,還在喊『1 2 3……』」
「孩子爸爸昏迷了20多天,保住了命,腦子壞了。總犯糊塗,以為是在打比賽。」女人對著下鋪的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乘客說。
男人又開始煩躁不安,女人顯得有點不好意思。「他要我數數,他才肯睡。」睡在下鋪那個男乘客說:「是個爺們,來咱倆換換,你睡下鋪。」「這樣就方便了。」那個下鋪的男乘客又說:「我們一起數數,讓他站起來。真是個爺們……」於是,周圍的幾個乘客一起喊:1、2、3、4、5、6……
男人慢慢站了起來,先是弓著背,後來就站直了。女人走過去,舉起了他的右手。男人笑了。嘴像存錢罐一樣幸福地咧著。
女人說:「好了,這下可以睡覺了吧。」
男人滿足地看看周圍的乘客,看看老婆。微笑著躺下了。
男人在妻子的臂彎中睡看著了,而車廂里的人們卻醒著……
響 螺
這個被山海環抱的古漁村,知道的人不多,遊客也很少。漁村仍然保留著舊時的面貌,場上曬著一些老玉米,一些漁民家門口整整齊齊的曬著小魚乾。
我坐在海邊,等待捕魚的船歸來。聽朋友說,海里的黃魚長不到成年,就被捕撈上來了。出於動物的本能,黃魚不得不在很小的時候就懷孕產子了。
這個假期我特意到小島上走走,看看漁民的漁網裡,是不是真的見不到成年黃魚了。
水面不時有水鳥掠過,它的尖嘴輕輕地啄一下水面,又飛起。
一位老奶奶用魚梭將兩種網串在一起,她沒有戴花鏡,魚梭帶著魚線在漁網上來回穿梭,她縫完一段打個結再用剪刀剪斷……
下午4點左右,看到有出海的船回來,我跟著魚販子們一起擠上去,古銅色臉的船老大皺著眉頭,嘴裡嘟囔著「這撥沒有好東西上來。」 等到船老大魚賣的差不多了,我湊過去問:「沒有大黃魚嗎?」「近海10海里內,已經沒有好魚可打。」船老大一邊整理「零碎」,一邊頭也不抬的回答。
沒有看見打上來的大黃魚,我有些失落。小時候,我有一本《深海里的大黃魚》。讀了好多遍,那時候的大黃魚很多,給我的印象也很深。
我沿著海岸走了一段路,看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坐在石頭上。她身前放著一個小籃子,裡面放著許多貝殼串成的小飾物。
我笑著指著籃子里的一個用紅線串成的海螺掛件問道:「多少錢?」 「這個海螺一塊。」女孩回答。她脖子上戴著一串虎貝花紋的海螺項鏈,項鏈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買一個吧,您聽聽,裡面有大海的聲音。」女孩把響螺放在我耳邊,我仔細聽,真的聽見了大海的轟鳴聲。
「你的掛件做得真好,這些我都要了。」女孩做的這些掛件很精緻,我全部買下,她也可以早點回家。「謝謝您!」女孩感激地有些不知所措。「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水花。」
我指了指她脖子上的虎貝花紋的海螺項鏈,「這個真漂亮。」「水花」的臉上像是有彩霞飛過。「這個是我奶奶給我的,這個不賣。」
我想起黃魚的事情,雖然覺得這個問題,小孩子可能根本不知道,還是問了;「你知道現在村裡,還有人能捕到大黃魚嗎?」「水花」沉默了一下,然後說:「我知道有個地方有大黃魚,可是我奶奶……不讓我跟別人說,尤其是遊客。」
我感到非常好奇:「你帶我看看,我不是捕魚的。」
好吧,那要等天黑,這個季節天黑以後『流魚洞』有大黃魚流出來。」
「水花」帶我到一座幾百米高的懸崖邊,懸崖中間有個盆口大小的崖洞,一 股泉水從崖洞中噴涌而出。
天漸漸黑下來,有魚兒隨著噴湧出來的泉水,像離弦的箭,射向空中,然後落入附近的深潭。仔細看看,跳出的魚有橢圓形體色金黃的,果然是瀕臨絕種的大黃魚。
看到「流魚洞」能流出大黃魚,知道海里仍然還有大黃魚。我的心裡很滿足。
幾年以後,我在報紙上看到,在海邊漁村「漁家樂」吃「真正的野生大黃魚」 報道。
我想起被日光和星光包圍著的島上的小漁村。想起了「水花」還有「流魚洞」。一個周日的上午,天空不晴不陰的樣子,讓人覺得冷絲絲的。我戴著那隻「水花」做的響螺掛件,來到小漁村。
在海邊看見了「流魚洞」漁家院的招牌。原來「流魚洞」已經被開發,遊客可以在附近的漁家院里吃崖洞里流出的大黃魚。我在海邊賣小飾品的人群中,尋找「水花」,想跟她再聊聊「流魚洞」的事。大半天過去了,沒有看到「水花」的影子。
水面仍然不時有水鳥掠過,尖嘴輕輕地叮一下水面,又飛起。
我走進村子。繼續尋找「水花」,正要跟村民打聽。迎面有一頭大牛過來,拖著一根長長的繩索,卻不見人。我讓過牛,繼續往前走,一個小女孩走了過來。也就5、6歲的樣子。看來這牛是她家的。我剛要開口問,突然一陣驚喜,這不就是「水花」嘛。脖子上那一串琥珀海螺項鏈我還認識。
我脫口而出「水花」。喊出了這一聲,自己又覺得不對,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個女孩分明比當年年紀還要小得多。可是她的容貌太像水花了。
「水花是我的媽媽,她走了,我永遠沒有媽媽了……」 小女孩清脆的聲音。
「小水花已經有孩子了。」我的心裡一驚,十幾歲時就有孩子了。
「我認識你媽媽,她帶我去過『流魚洞』看大黃魚。還有這琥珀海螺項鏈我也認識。」
「我媽媽不讓那些人捉大黃魚,被……媽媽跟大黃魚都走了,永遠不回來了。我們就找到了這個海螺項鏈。」小女孩摸著脖子上的琥珀海螺項鏈。眼裡閃著淚光。
一陣涼意從我的背部擴散開來,小女孩跟在牛後面,慢慢地走了過去。我想追問她「媽媽走了」是什麼意思,可是我還是沒有勇氣張開口。
我把水花做的響螺掛件拿下來,放到耳邊。在響螺里,我又一次聽到了大海的聲音,那像是一個老人的嘆息。
(甘肅敦煌 竇艷娥攝)
沒有情人的情人節
春節的假期還沒結束,又遇上了情人節。白老先生的孫女小白心裡並沒有節日的喜氣,她跟她的新男友又分手了。
媽媽從外面回來嚷嚷著:「哎呦!今天是什麼節來著,街上都是一對對的。」
小白回答:「情人節!」「那你怎麼不跟男朋友出去啊!」媽媽問道。
爺正痴痴地看著他那盆「風信子」花,聽見母女的對話,突然說了聲:「啊!情人節!」 小白看了看爺爺,他的臉上像年輕人一樣盪起溫情。
爺爺近來脾氣有些怪,不願意跟家人說話了。有幾次出去還找不到家了。小白媽媽就把家裡的電話號碼寫在一塊布上,縫在爺爺的衣服上。
小白心疼爺爺,她看看爺爺面前的「風信子」,那花密密麻麻地開了幾十朵,很小很小的花瓣,組成蘆葦狀的花序, 向外卷開,就像倒掛的風鈴。散發出陣陣香氣。
前些天「風信子」一點點枯萎了,爺爺坐立不安。嘴裡嘮叨著,飯也不吃了,兩頰塌了下去。後來爺爺像是下了狠心,將「風信子」那奄奄一息的花朵給剪掉了,沒想到那盆風信子竟然重新開放了。
白老先生一個人面對著開放的「風信子」,面帶微笑的回憶,推心置腹地訴說著。
「您的風信子真香。」只有說到風信子的時候,爺爺的眼睛才會閃亮,才願意跟家人交流。「你知道白色的風信子代表什麼嗎?」爺爺的兩隻手摩搓著,露出了凸起的青筋。
「爺爺您這盆風信子是藍色的。」小白有她自己的心事。
小白這半年交了十幾個男朋友,有一個同居了半個月,還有幾個已經想不起名字了。小白知道媽媽希望她有個男朋友早點結婚,她不敢說出已經跟男朋友分手了。她也不願意過一個沒有情人的情人節。
小白打開電腦,她要在網上找了一個臨時情人。
「臨時找個男朋友陪我過節,身高1米75以上,費用AA制。」小白髮了這樣一個帖子。
「您老喜歡男的還是女的?」有人跟帖。
「樓主可能通殺,不管男女都可以,各位踴躍報名呀!」
「樓主你閑的難受嗎?」
「樓主真是神仙,臨時的有意思嗎?那麼虛偽幹嘛、把自己的要求放低點,別要求眼緣。看中感覺。」
「真是什麼人都有。」跟帖的有幾個,都不能讓小白滿意。
小白又想起,一些婚介中心也在這個洋節里推出了「出租」情人的業務。小白打了幾家婚介中心的電話。一家婚介的工作人員告訴小白,在情人節確實有出租臨時情人這項服務,不過需提前幾天預約。
另一家婚介的工作人員說,在情人節可以同時找幾個臨時情人,雙方可以事先約定,事後互不聯繫……
小白正要接著詢問,母親推開她的門,試探地問:「外面那麼熱鬧,你不跟男友出去嗎?」
小白匆匆關上電腦,對著門口說;「我這就出去。」
小白臨出門,跟對著風信子發獃的爺爺說:「爺爺我要出去了,今天情人節,男朋友要送我花的。」
街上賣鮮花的真多,跟男友走在一起的女人們,手裡都拿著玫瑰花。小白的心裡很失落。突然她的電話響了,是媽媽打來的。爺爺不見了,讓她趕緊回家。
小區的門衛說,老人家捧著一盆花出了小區。一輪蒼白的月亮低掛在天上,月光很淡。母女兩個沿著小區外面的公路尋找爺爺蹣跚的影子,想像著他剛剛像一片樹葉一樣飄過的樣子。媽媽嘮叨著:「八十多歲了,這是去哪了?你爸爸要是回來發現爺爺丟了,肯定要發火的。」
媽媽的手機響了:「我是人民醫院內科病房的醫生,這裡有位老人,他的衣服上縫著這個電話號碼,他應該是您的家裡人吧?」
媽媽高興地喊著:「太感謝了,我們馬上就去。」
病房外白老先生手捧著那盆藍色的「風信子」,嘴裡念叨著:「小彤:這盆藍色的風信子又活過來了,你也能挺過來。小彤……」
醫生看見小白母女:你們是家屬啊,這老人以前總到這裡來,今天他一直站在這,要見這病房的病人。我們今天探望病人的時間已經結束了……」
小白在後面拉著媽媽問:「小彤是誰呀?我怎麼沒聽說過。」
媽媽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她是你爺爺小時候的老鄰居。」
刀 桿 節
香通阿普誤把跟自己一起打獵的同伴普臘瑪射死了。
普臘瑪的兒子托龍一瘸一拐地趕來時,阿普坐在地上抱著他兒時夥伴普臘瑪傷心地哭。「我明明射的是野豬啊,怎麼就……」
托龍跪下抱著父親,哭聲震動山谷。
阿普是寨子里刀桿節上唯一會「上刀山」的香通。他漂亮的女兒和老婆傻獃獃的站在一旁。人們議論著托龍的苦命,從小沒有娘,一條腿有殘疾。快三十歲了,還沒有媳婦。有的人喊「快報警吧。」阿普的老婆聽後,悲傷地求著托龍:「孩子求求你別報案。」
托龍抬起頭來,兩眼血紅,聲音如一隻野獸般嘶啞:「我只有這一個親人,沒了阿爸,誰聽我說話!誰等著我回家……」 一切都安靜了,只有紅頭長尾山雀聲音在山谷里回蕩:「那是用黑草烏泡過的毒箭……」
娜姍是寨子最漂亮的姑娘,山茶花一樣的臉蛋,清泉一樣的目光。「春浴節」上,許多小夥子向她表達過愛意,寨子里外的小伙們沒有不想娶娜姍做老婆的,可是她還沒有一個意中人。娜姍自小和托龍一起玩耍,托龍也想娶娜姍做老婆,知道娜姍不喜歡他。看著小夥子們爭搶著親近娜姍,只好強忍著一腔妒火。
一位頭髮灰白,長著鷹鉤鼻子和模糊眼睛,帶著巨大的銀耳飾,麻衣外掛著一串珠子的老者說:「那就讓阿普多賠些錢給托龍,這孩子命苦啊!」
托龍仍然跪著哭喊:「我不要錢,阿爸的命能錢買回來嗎?」「你可以蓋一間新竹樓,再買……」人群里有人搭話。
「不要,阿爸沒了,家沒了,要竹樓有什麼用?」
幾個阿媽嘰嘰喳喳議論著,聲音由小到大:「托龍阿爸沒了,連個做飯的都沒有。」老者像是聽明白了,看著阿普說:「你和普臘瑪從小是兄弟,娜姍也到了出嫁的年齡,不防讓娜姍給托龍做了媳婦,冤讎宜解不宜結。」
娜姍的媽媽哭著拍打著地面說:「那怎麼行,那怎麼行,她才十六歲。」阿普顫巍巍地站起來說:「我殺了人,我去自首。」
托龍憤怒地站起身,老者拉住他的衣襟。說了一個折中的辦法,讓娜姍先以兒媳婦的身份參加葬禮。
出殯前全寨的人都去托龍家跳葬舞。按照風俗,將他生前所用砍刀、弩弓、箭包、煙袋等為隨葬品,一起埋葬。托龍相信父親在那邊會用這些工具繼續耕作。
娜姍跟托龍一起跪下為托龍父親唱「……到了祖山我不再送你你父母接你你妻子接你這裡三條路你父母指你父母居住地前後兩座山一山銀遍地一山金滿坡從此家人聚……」娜姍哭得兩眼紅腫,傷心欲絕。
娜姍父母接她回去的時候,托龍目光冷冷地說讓娜姍留下做媳婦,就不報案了。又是那個老者來說情,說娜姍還小,到了結婚年齡再辦也來得及。托龍看了看娜姍,答應明年再娶娜姍。
再有兩個月就要到刀桿節了。寨子里議論著阿普病倒了,做不成香通了。幾頭紅頭長尾山雀在枝葉間發出一連串嘆息聲:「沒有爬刀梯的刀桿節……沒有爬刀梯……」娜姍恨自己不是男孩,不能代替父親。
娜姍躺在閣樓上想心事,聽到窗外傳來用樹葉吹出的情歌聲。她看看窗外是托龍光著腳離去的背影,最近總是看見托龍光著腳在石子路上走,而且腳更瘸了。
刀桿節這一天終於到了。寨子里,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刀桿場上豎起兩根二十多米高的紅花樹桿,樹間交叉著三十六把刀刃朝上的長刀。寨子里男女老幼擠滿廣場。
娜姍和母親勸著阿普,說上刀山會要了他的命。阿普卻像是抱定一死。就在他撐著顫巍巍的身體準備登刀梯的時候。一個頭戴藍布帽,身裝紅袍的人,一瘸一拐衝到刀桿樹下,他把一杯壯膽酒一飲而盡。 隨即縱身跳上刀桿,只見他雙手緊抓上層的刀面,赤腳斜踩在下層鋒利的刀刃上,一步一步地向上爬。當他登上高高的桿頂時,在場的人個個瞠目結舌,然後爆發出一陣驚呼。原來登刀梯的人是托龍。
托龍從刀梯上下來時,娜姍采了一把野花舉到他胸前,寨子的長者見狀給他們端來了「連心酒」兩個人臉貼著臉肩靠肩一飲而盡。
娜姍的父母決定第二年的刀桿節後,給兩個孩子辦婚禮。
到了第二年的刀桿節,穿著新郎服裝的托龍走下刀梯時,全寨子的人都歡呼起來,姑娘小伙手拉手,在懷抱琵琶的男領舞的帶領下,搖動腰胯,擺動長裙,翩翩起舞。
他們唱著:歡樂歡樂真歡樂,寨子住著娜姍妹,大紅包頭花圍腰。托龍阿哥你快過來,姑娘漂亮小伙標,甜蜜日子……幾個姑娘把胸前佩戴彩色項圈。身穿「百花裙」的新娘娜姍推到托龍身前……
新婚之夜,托龍夢見阿爸手裡拿著一支箭,在黑暗裡聲音嘶啞地問他:「托龍:這是一支黑草烏泡過的毒箭呀!」
紅頭長尾山雀又在濃密的枝葉間發出一連串嘆息:「去年托龍在山上採過好多黑草烏……」
(甘肅敦煌 竇艷娥攝)
夢裡許仙
彤果兒七八歲時,家裡貼了一張年畫。每天睡前她都站在床頭,對著年畫看了再看。躺在床上,直到睡意朦朧,她還想那張畫。
那張年畫里畫了一個白衣小生,手拿一把油紙傘站在橋上,眺望遠處霧蒙蒙的山水。他膚色白皙,雙唇紅潤,狹長的眼眸似朝露一樣清澈,五官清秀中帶著一抹俊俏,帥氣中又帶著一抹溫柔……
光陰就像流水,彤果兒過了三十歲了還是單身。她表妹在杭州的鄉親會上,定下了一個不錯的男朋友。母親很羨慕,自作主張給女兒也報了名。
彤果兒禁不住母親的嘮叨,去了杭州。相親會上每個人都帶著一個牌子,寫著年齡、職業。幾個小時過去了,彤果兒覺得自己像是超市裡的蔬菜水果一樣,被人挑來撿去。
相親會沒有結束,彤果兒就離開了會場。她去了西湖。西湖湖岸邊垂柳依依。一陣暖風吹過,大片的荷葉層層疊疊,像是翠綠的傘。
彤果兒有些累了,坐在斷橋邊的長凳子上休息,漸漸就有了睡意。雨絲飄來,西湖煙蒙一片。彤果兒發覺身邊有一個人,轉過身來看,一個白衣年輕人坐在她身旁,手裡撐著一把傘。雨傘傾斜在彤艷一側。
彤果兒又看了看年輕人,他膚色白皙,雙唇紅潤,狹長的眼眸似朝露一樣清澈……彤果兒覺得這個人似曾相識,又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
兩個人望著輕煙細雨中的斷橋,都沒有說話。微涼的雨絲斜斜的,青年的襯衣有些濕了。彤果兒把傘又傾向白衣青年一側,彤果兒的衣服又被淋濕了。謙讓了幾次之後,兩個人靠得近了些,肩碰肩地靠在一起。
湖面傳來了歌聲:
是誰在耳邊 說 愛我永不變
只為這一句 啊哈斷腸也無怨
千年等一回 我無悔啊……
雨滴在湖中輕扣出圈圈波紋。輕敲了荷葉滴入西湖。彤果兒的心裡也發出咚咚的聲響。她想跟年輕人說些什麼,嗓子卻發不出聲音。
雨漸漸地停了,年輕人起身收起傘。他轉過頭來,對著彤果兒笑笑,就在那一剎那,彤果兒的眼前閃過一道亮光。她想起來了,他就是自己小時候床頭年畫上的那個人。那一道亮光也讓彤果兒明白了,年畫中站在橋頭,手拿油紙傘的小生,就是這段橋上的許仙。
就在彤果兒凝神的瞬間,年輕人已經走遠了。彤果兒猛得發覺他們可能就這樣錯過了彼此。彤果兒大聲地呼喊,卻喊不出來。正在著急,睜開了雙眼。彤果兒發覺自己是做了一個夢。
彤果兒看看四周,確實是剛剛下過雨。滿世界花草樹木山巒都綴上了亮閃閃的水珠。
彤果兒不能從剛才的夢境中走出來,心裡有些疼。她寧願相信白衣青年真的來過。要是剛才能多停留一秒,彤果兒也不想讓他消失在人群里。
西湖邊彤果兒一面看水,一面想念那個年輕人。為了尋找夢中人,她又請了三天假。
最後一天下午,就要離開杭州了。彤果兒在湖邊看到一個畫師正在寫生,他的身邊放著幾幅畫,其中一幅,不是素描也不是水彩,是一張年畫。畫的是一個白衣青年和一個長發女孩,兩個人坐在斷橋邊的長椅上,共打一把傘。彤果兒仔細看了看,那女孩畫的正是自己。她有些激動地問:「這是誰畫的?」
「是一個白衣青年,他夢裡的菩薩告訴他,有個好女孩,是他前生註定的姻緣。菩薩讓他看了女孩的影像。菩薩說:如果這一生,他願意做一個肯擔當的男人,就去找那個女孩。三天前他按照夢裡的女孩影像畫了一張畫,放在我這裡……
一年後,彤果兒與白衣青年在斷橋邊舉行了婚禮。
「我們下輩子還會在一起嗎?」彤果兒問。
「會的」白衣青年眺望遠處霧蒙蒙的山水回答。
「那我們還在斷橋相見。」彤果兒興奮地說。
「好!我的傘呢?誰拿去了我的傘?」白衣青年大聲地喊了起來。
「傘找不到了,那我們還有來世嗎?」彤果兒緊張地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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