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就一個字，我說了169次
2017年過去了。
2017里，我又看了好多電影。在這一年的時間裡，我突然意識到我的想法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儘管是被逼著長大，被逼著變化。
應該說是，變得更加平和。
在過去很長的時間裡，我常常非常輕易地對我所不喜歡、不認同的問題面露凶光，冷嘲熱諷。那時候時常因為一部電影就與對方吵翻臉，因為說了我所熱愛導演的一句壞話，就皺眉冷戰。滿是戾氣。
也許是因為年紀又變得更大，更大的原因應該是看過了更多的電影和書，以及開始接觸電影美學。忽然就覺得，自己好像上了一個台階，很明顯的台階。你會站在更廣大的立場去看待所有的問題。細枝和末節，攝影和構圖，演員和表演，這些東西，都不再是糾結的。就像是，我如果每天每天地看戈達爾，我必然最為熟悉的就是戈達爾的風格。當我身邊的人對我說「我喜歡諾蘭」，我馬上從心底里冒出的念頭就是，這人真是low啊。但其實這就是兩個風格，商業不好么？商業當然好，把商業玩兒到諾蘭程度的，更是偉大的。但當時的我並沒有非常了解諾蘭，我並沒有理解到他的價值。那麼在從前呢，我的那些喜歡諾蘭的小夥伴們，他們從我的態度中所解讀出來的，就是「這人真裝啊」。
當我談論諾蘭的時候，我在談論什麼？那就是永遠，永遠都不可以對你所不熟悉的、不了解的，輕易地排斥。
還好此刻我意識到了這一點。
我說到了諾蘭，我想寫下諾蘭。
因為之前幾天寫到了庫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遊》，庫布里克可太偉大了，我寫過關於他的每部電影的影評，這些影評加起來我估算了下，10萬字。可我還是覺得，我看不懂他，一定是我看書還是太少，看片量還是不夠。
可是諾蘭，就簡單多了。
我看過諾蘭所有的長篇，不止一遍。在我看來，最喜歡的是《致命魔術》，其次是《蝙蝠俠：黑暗騎士》，最不喜歡的應該就是《盜夢空間》。
倒不是說因為很多人把它當做神作，那我就要站在對立面上，「就是這麼任性」。而是因為，在我看來，《盜夢空間》已經完完全全是一部商業片了，是一部娛樂片，只是一部概念和結構玩的很好的純商業片。雖然拍的是夢境題材，但實際上跟人的夢境已經沒什麼關係了。
在我看過的電影中，我覺得拍夢境拍的最好的，應該是大衛·林奇的《妖夜慌蹤》和《穆赫蘭道》，還有費里尼的《八部半》，是那種意識流式的。而《盜夢空間》太過於理性，夢原本是一種潛意識，是一種意識的海洋，而諾蘭在裡面居然建了一幢理科生的精準的建築物。
但為什麼《盜夢空間》的爭議性非常小，甚至還有李安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這都是在中國影迷心中毫無爭議的神作佳片，我認為，都是因為它們帶有強烈的多義性。《少年派》在於，它有多重的故事版本可供選擇，你可以選擇那是老虎，你也可以選擇那是信仰外化的東西；你可以選擇派吃了動物，你也可以選擇他吃了人。而《盜夢空間》里，你可以選擇他回到了現實，你也可以選擇他沒有回到；你可以選擇陀螺停下來了，你也可以選擇陀螺仍在轉。
姜文之前評價《黑暗中的舞者》，他說那是一部很「算計」的電影。我覺得這個評價，放在很多電影作品裡比《黑暗中的舞者》更到位的。其實我們回想一下，陀螺最後到底停沒停，鏡頭就截在那，然後上字幕。這難道不是一種算計？要是思考這個，那沒準能坑死你。這才是燒腦。
可是我覺得，耍小聰明只是一個階段，包括玩結構，也是一個年輕的階段。一直以玩結構著名的昆汀，也早就不玩了。
真正讓我感到諾蘭拋棄了結構的，還是在《星際穿越》里。
2014年，《星際穿越》全球同步上映，當時我買了首映的票，169分鐘的電影，在一個幾乎沒什麼人的影廳里，看到淚流看面。
那是一種被釘在座位上，半天起不來的感覺。而且又有一種，整個人全身通透的感覺。我覺得很神奇，在影院看電影從來沒有這種感受，讓我覺得整個世界都特別美好，電影真是一個特別神奇的東西啊。我當時就覺得，能夠打開人的想像力大門的東西，竟然就是電影。冥冥中會產生更大的動力，雖然看過很多很多爛片俗片，但是還有這樣的電影存在，讓人覺得充滿希望。
它給我一種衝動，讓我寧願相信未來是更好的。
我覺得諾蘭不再年輕了，覺得他拋棄了結構，還是因為與諾蘭之前的電影相比，《星際穿越》的「燒腦」程度少了很多。除了「黑洞」、「蟲洞」這些科學理論之外，其實一點都不燒腦。
其實像這樣的環形敘事，我們在以往的科幻片里屢見不鮮，像是《十二猴子》、《回到未來》等等。但大部分的科幻片都是用環形敘事來表達宿命論的觀點。比如《十二猴子》就是非常典型的，人類自作自受。它表達的就是一種強烈的宿命論觀點，這樣的表達更加強了一種悲劇感，來引人深思。
但是《星際穿越》不太一樣的地方是，用了同樣的形式，環形敘事，但是反其意而用之。我用跟你們同樣的形式，但是表達跟你們完全不一樣的意義。其實影史上有很多這樣互文的電影，比如阿莫多瓦的《關於我母親的一切》，對夢露的《彗星美人》，有一個完全相同的劇情結構，但是表達了完全不同的觀點。
像這樣的東西結合在一起看，是非常有意思的。
《星際穿越》最後回到一個普世的價值觀，關於愛的點，是最最平實的，每個人都有的東西。
縱然是上天入地，穿梭時空，我們每個人是無法完成這些的，只能在電影院看到。可是當看完這個電影，我就會感受到，管他呢，我只要珍惜我身邊的人就好了。這是能給到每個人共鳴的點，這也是為什麼說能夠征服更多觀眾的原因。有的觀眾不願去理解片中的硬科幻，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看完電影仍舊能夠獲得情感的共鳴。這就是比起之前的《超體》更有號召力的原因。
我們在這裡看到了一些諾蘭一直堅持的風格，在他的大部分作品中，「愛」這個主題是一直貫穿的。他的每一部電影，雖然結構很繁複，但其實最根本的點都是「愛」，回歸到最基本的感情。不管是《致命魔術》、《盜夢空間》，還有之前的《記憶碎片》，甚至最開始的《追隨》，都是與感情有關係的。但他的營造都是在一種陰暗的條件下，包括這部電影。都是在絕望中尋求感情。到底是跟女兒廝守的小愛，還是拯救全人類的大愛，整部電影男主角都在掙扎。
比如說《盜夢空間》，萊昂納多那個角色，他做一切的事情，都是為了想跟孩子團聚。跟《星際穿越》的內核是一樣的。也許我們不能造夢，不能穿越時間和宇宙，不能開上蝙蝠俠的戰車，但我們都有自己的感情。在《黑暗騎士崛起》里，加里·奧德曼那個角色，其實他就是一個普通的警長，真正能打動人的是，這樣的角色，在守衛自己的家園的時候所獲得的情感共鳴。
《蝙蝠俠》系列是一個超級英雄片，但它真正宣揚的其實是每個人都可以是超級英雄。我記得在《黑暗騎士崛起》裡面，最後蝙蝠俠要去扔核彈了，加里·奧德曼對他說，你一定要跟我說你是誰吧，你為這個城市做了這麼多。蝙蝠俠說，小時候披上的那件衣服。這個台詞就是雙關，一方面告訴加里·奧德曼，布魯斯·韋恩就是蝙蝠俠，另一方面就是傳遞出：不需要上天入地，人人都可以是英雄。
而更讓人覺得好的地方是，片子最後其實是人自己把自己救了的。片子里一直在強調「他們」，總是「他們」在引導。總是在強調外面的東西。但其實最牛的地方是，整個解構回來之後，其實拯救我們自己的，就是我們自己。外面並不存在什麼，真正掌握的是我們自己。這個過程和邏輯，這個劇情的紮實度，讓我特別感動。
我們傳統意義上的，理想中的科幻片、太空片，包括《星際穿越》，確確實實很多地方是致敬了庫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遊》，這是不得不提的事情。
但《2001》實在太偉大了，它等於是樹立了一個標杆，所有的科幻片，好像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是「太空歌劇」式的。
《2001》之後，直接影響到的電影就是《星球大戰》，有了《星球大戰》的賣座才有了《星際迷航》。這一系列的電影，都是屬於太空歌劇氣質的。比如巨大嬰兒和地球拼在一起，同時背景音樂是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
這就是歌劇，這就是詩意。
而《2001》這種電影，不是讓人去看懂的，是讓人去感受的。歌劇是什麼，並不是讓人去聽懂每一句唱詞，而是真正的美學價值帶給你的感染力和衝擊力。這是《2001》之後，一系列太空歌劇氣質的科幻電影的樣子。
如果以這樣的角度去看《星際穿越》，因為《星際穿越》有大量的、非常具體的硬科幻的理論在片中不斷科普，因此這部片子的歌劇氣質是比上面幾部片子少很多的。雖然《星際穿越》在畫面和橋段上總是有些致敬《2001》的元素，但實際上在精神內核上是完全不同的。
比如說在進入蟲洞之前，黑人角色拿著紙筆給馬修解釋什麼是蟲洞。其實你想，幾位都是最專業的宇航員，怎麼會不明白什麼是蟲洞。也就是說，這樣的橋段的出現，其實是完全說給觀眾聽的。這就像是，演到這裡，把劇情停下來，就像看書一樣，加一個注釋。在整個電影中，不斷有這樣的橋段，停下來，加一個注釋。確實，從整個影片的完整度上來說，不太連貫了。
再回想《2001太空漫遊》，影片最後也有一段流光溢彩的畫面，也是在穿梭時空。但庫布里克就不解釋，石碑為什麼矗在那裡，就不解釋。
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說看不懂，看不懂就看不懂吧，看不懂就對了。
這就是要不要跟觀眾交流的問題。庫布里克那樣的電影藝術家，就是另一種樣子，他覺得，嗯，我表達我自己就好，我不需要去跟普通觀眾科普。但是如果從這個角度來說，諾蘭確實是犧牲了一部分影片的完整性，來跟觀眾做一個注釋的服務。而這個服務，又是一種稀釋了整個電影的氣氛和氣質的行為。
所以我更覺得這是諾蘭的一種主動的犧牲。
說回諾蘭，有時候我覺得，諾蘭其實不認同普世的價值觀：好人終究會戰勝壞人，我們的世界最終會充滿陽光。他認同的是另一套體系，只不過是被好萊塢電影框架挾持著。在《蝙蝠俠：黑暗騎士》中，最後只是稍微點了一下，回了大流，但其實整部片子中正不壓邪的氣質是非常濃厚的。
從這個角度再反推回《星際穿越》，裡面的反派已經太過於強大了，他強大的點在於，到影片「愛」的主題出現之前，邁克爾凱恩的邏輯是無懈可擊的，可是「愛」的主題一出現，從文本的層面來講，就不管什麼邏輯，什麼科學，我都不給你解釋，因為「愛」這個東西比任何東西都偉大。
把「愛」擺出來，就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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