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見過死亡
2018.1.18 寫於深圳
那個江邊安逸的小城,風從錢塘灣順流而下,魚腥味,撲在長長的江岸步道上。咸濕厚重的氣息奇妙地生長在記憶里。高興的時候,它惺惺忪忪地眨著眼睛;你難過的時候,它卻在蓬勃地在身體里蔓延開來。
從寄宿學校的鐵門出來,背著一背包的書,看見一個禮拜後的天空,轉身和小男友告別,揮手的時候你看見他嘴唇上的鬍子又長出來了些。
然後坐上那班沿途風景最好的公車,奔赴下一場必須前往的親密約會。這是一個見不得人的秘密,你一直藏得很好,從出生起你就被迫陷入這樣親密的困境里,那幾年的叛逆讓你極其厭倦它的叨嘮。
也就兩三年的時光,那時候他的身子骨還算健朗,至少那滿頭的黑髮、一本正經的表情、抑揚頓挫的語調把他偽裝的很好,一點也不像一個年逾古稀的老頭。且每天吃完晚飯,即使颳風下雨他都會堅持去江岸的步道溜達一圈,吹吹鹹鹹的風。
通常一小時,晚上八點半準時回家。你知道他出門從不帶錢,不會躲在哪個角落抽煙,他也走不了多快,目的地一般就是恩波公園,會找個長椅坐在一邊,笑眯眯地盯著他的老太婆跳舞,但又好像瞧不上似的。
12月母親突然打電話過來說他生了一場大病,通知你的時候他已經調整得差不多了。
嘟嘟嘟三聲之後,你準備好的關心與問候在他平淡的語氣里拐彎逃跑,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但你還是能觸摸到他斷句間輕微的嘆氣,可最終你也語氣平淡地掛掉了電話,結束了短暫地被拒絕後的呼吸困難。
十天後,你在一個海邊小鎮的酒店裡徹夜難眠。房間里另一張床上睡著你的女同事,互道晚安後她發出輕淺的呼吸聲,手機在電視機後面充著電,你只好盯著天花板發獃,黑夜裡什麼也看不見,可你卻怎麼也閉不上眼睛。於是眼淚就熬出來了,你想到他的名字,錦目,他那雙嚴慈的眼睛又出現在你眼前。
「你總是時時刻刻提醒我!我知道你愛我!我好著呢!」為了不吵醒正安眠的同事,你把話咆哮在胸肺里,喉嚨疼得難受。閉上眼睛成為了一種沒用的努力,原來他不是黑夜裡的顏色,深藏在心裡,怎麼躲也躲不掉。
你聽得到時間在流走的聲音,瞌睡已經起來了。甚至淺淺地夢到他慢慢地閉上了雙眼,幾分鐘後,黑夜沒有了黑色,窗外馬路上車輛行駛的聲音都消失了。
「外公?」
你悄悄地喊,猜測這是夢,你使出了勁。沒有回答。一動不動。
他身邊沒有其他親人。如他以往的孤傲所帶來的。錦瑟的雙目不再有任何流動的跡象,渾身上下的皺紋也沒有。
你意識到自己叫不醒他,感到了被淹沒般的絕望。
奇怪…
你看見了你的手掌伸在黑夜裡。
眼睛竟然是睜著的,睜得很疲憊,你感覺到。
這竟是一場可怕的自我臆想的惡作劇。
你想怪這家連鎖酒店的枕頭實在是不舒適,伸手拍打,卻發現枕面濕了一大半,擼了擼臉,黑夜裡你看見自己的眼淚順著太陽穴的凹陷流成了一道河。
兩三年里你年輕的身體跑得飛快,這對你來說簡直就如眨眼之間。
你不敢相信,難道他的健朗只是外表堆砌出來的玩笑?你還能想起他滿頭的黑髮,從來不隨年月變淺變白;伴隨上下揮舞的雙臂,他與你辯論時講話總是慷慨激憤。
原來你最怕的,是他真的閉上了眼睛不再睜開,這才是你心裡真正畏懼的卻一直在逃避的。
他給了你包括他的孤傲及其所能帶給你的全部的愛,所以你害怕他,你深深地愛著他。
所以你迷戀那些能從細長的眼睛中流露出嚴肅的審視目光的人,但是慈愛的、寬厚的,一定是善良的人類。 尤其男人。
夏天的時候你路過黔東南的鎮遠古鎮,投宿在一家有天井的老宅子改建的青旅。旅店堂前坐著一個胖胖的阿達西,認認真真地在摘抄著什麼,他留著一把絡腮鬍子,眼睛小得看不見。看上去有些年紀了。
你走過去問他在寫什麼,他操著西北家鄉話認真地回答說,「我在抄寫吳承恩寫的《西遊記》,一天抄一篇,抄完我就回家了。今天是我出來的第八十七天,妹子你看,我已經抄到第八十七頁了么,抄完我就回去了噻。」
他的聲音很年輕,講話方式也是。你在腦子裡搜索「哥叔伯叔伯哥…」哪一個稱謂更合適,他已經低下頭專心抄寫了。
直到要離開了,你也沒有問他,在抄寫的時候是在想著「西遊」還是要「回家」,還是什麼都不想呢。
2018.4.7 寫於杭州
清明節放假前一天中午,父親給我發來消息,「清明節回島上,給爺爺奶奶掃墓,希望你能回來。」
打電話想要告知母親和外公,寒暄過後反而母親先開口,「如果你爸今年回來,就和他們一起去給爺爺奶奶掃墓吧,畢竟你奶奶剛走不久,你也沒好好送她,這次得去。「
周四下課直接趕地鐵、坐城際巴士,清明節的堵車讓人難過。到車站的時候發信息給父親,說馬上能到,就叫車去小沙。他沒有回
車上還有一位乘客,看上去應該是個男大學生,一口熟練的鄉音打著電話,「我自己回來就行了,不用來接,馬上就到。「真羨慕他,我說不利索。
到島上已經是晚上八點多,我站在院門口,透過門縫看進去,房子的窗戶全黑,沒有光,應該也沒有人,自奶奶去世以後,我就再也沒有來過這裡。沒有人了,它應該就只能是這個樣子,清冷地立在冬天的夜晚和早春的黎明。
這個島上的居民好像都愛養狗,尖銳的粗獷的犬吠聲,噼里啪啦朝向我。奶奶養的大金毛也送人了,去世前她的身子已經因為疾病而瘦弱地不成樣子,她縮在沙發上哭地像個小孩子,「奶奶自己都走不動了,牽不動它了,牽不動了。「我們自愧殘忍地奪走了她最後的玩具。
去年十月份的時候,父親打來電話,說奶奶快不行了,醫生說就這兩天。我趕緊訂了桂林到杭州的機票回來。
客廳里烏煙瘴氣一片,坐著好多人,見過沒見過的親戚,男人抽煙喝茶,女人圍成一圈打牌。他們在等待。
父親攬過我的肩想要給我介紹,我看見裡邊的房間坐著幾個老婆婆,徑直走了進去。
她微閉著眼,看上去筋疲力盡的樣子,床邊立著巨大的氧氣罐,延續著薄弱的呼吸。我朝圍在她床邊的幾個老婆婆點頭示意,走到她跟前蹲下,沖她笑,老婆婆們在一旁喊,「大孫女回來啦。「
她睜開眼,說不清楚話,「有什麼好笑的,奶奶要死了,」沒有力氣地搭在我的手上,「奶奶想吃白糖棒冰,你喂我吃。」
後來外公告訴我,他姐姐去世前也是這樣的,身子裡面像是火燒,難受得厲害,要喝冰水吃棒冰。
十月初,桂林的桂花已經熟了好幾趟,杭州的正茂,我折了院里的桂花插在房間里,奶奶喊我過去,叫我讀《聖經》給她聽。
我上樓翻找,在奶奶的書架上看見一本小筆記本,前面的字端正清秀,後面都顫抖地萎縮著。我偷偷揣在兜里,下了樓。
我的假只有三天,當然我也可以辭職,但我還是走了。回桂林前去城裡看了外公外婆,他們把我罵了一頓,說我這樣的做法太不孝。
外婆把我拉到一邊,「養老送終,送終是很重要的,你聽我的話,快回你奶奶身邊去,一直到送她走,聽見沒?」
我假裝答應,離開家就直奔機場跑掉了。
父親打來電話,問我在哪。我說在島上,他大著舌頭說,他們的打算是在家裡住一晚第二天清早出發,不是直接住島上,他說自己喝醉了,問我能不能自己叫車回城區。
我說沒關係,掛掉電話在島上的公園裡轉悠,走到一個亭子,想起去年清明學校放假,帶著薛一起來看奶奶,那時候她還能自己慢慢走,不用我們攙著。
就在這個亭子里,她說這個亭子前面的花真好看,他們好多人偷偷採回去拿去家裡種。
「那我們也偷一朵拿回去種吧,奶奶。」我說。
「沒關係,看上哪朵你就采吧奶奶。」薛也在一旁煽動。
結果我奶奶很熟練地不用我們幫忙,自己彎腰從土裡挖了一朵,轉過頭對我說,「你擋在我後面,不要讓別人看到哦。」
我坐在回憶里發笑。
臨走前,我說,「對不起奶奶,我要走了。「
「囡囡,你不送奶奶走嗎?」
「嗯。」
「要回去讀書了哦,那好吧。」
「那,奶奶再見呀。」
「傻孩子,見不到了。奶奶要死了。你再聽奶奶說一句話,囡囡,你一定要保持善良,主會保佑你的。」
「好的,奶奶,我記住了。」
不從惡人的計謀,
不站罪人的道路,
不坐褻慢人的座位,
……
晝夜思想,
這人便為有福。
他要像一棵樹栽在溪水旁,
按時候結果子,
葉子也不枯乾。
凡他所作的盡都順利。
——《聖經·詩篇卷一》棄惡從善必蒙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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