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寶貽齋和杭州古舊書店

寶貽齋和杭州古舊書店

古籍書店賣書的形式,從種類上分確實大同小異。在我的經歷中,杭州古舊書店的賣書方式是較為奇特的。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古書拍賣剛剛興起。那時的愛書人,對古書進入拍賣場有著本能的抵觸情緒,認為那裡是大款炫富、鬥富的地方。拍賣之前的得書主要渠道,還是各地的古籍書店。我在那個時期的認識高度也是如此,現在每每想到那時的經歷,就會跟今天的紙媒與新媒體之爭聯想到一起,不知道這是否算得上歷史驚人的相似之處,但我的私心還是固執地依戀著紙本書。在二十年前,我絕不會想到,更不會承認,得到善本的主渠道會變成拍賣會。

我的買書生涯也是從琉璃廠古舊書市開始的。有那麼幾年,我調到天津工作,大量買書的階段也是始自此時。天津古籍書店的二樓,線裝書上架質量僅次於中國書店,而那時的線裝書也大致可分為三類:一類是用石印技術複印的古書,當然這裡指的是晚清民國的印本,這種技術印出之書,除了通常所見之外,大多數比一般的清代坊刻本還要貴,因為那個時候,人們買書大多看重內容。第二類是舊版新刷,1949年後大多數私人和書局所刻的書版都歸了公共圖書館,但市面上仍然需要這些書,於是有些出版社就借來書版,再用手工技法刷印,比如文物出版社就曾刷印過嘉業堂的書版。這類書當時很便宜,我記得當年八千卷樓所刻的《武林掌故叢編》,有幾百冊之多,而這麼一大套書售價才幾百塊錢,比當時的新書還要便宜。真不明白一頁一頁手工刷印出來的書,為什麼價格如此低廉。那個時候,還有特殊的一類線裝書,我把它稱為第三類,那就是電火花掃描本。這種技術,本是七十年代初期軍用的一種技術,不知哪位聰明人把它應用到了古書的複製上,這種機器應該是複印機的前身。我不太喜歡這類印本,因為這種技藝當時並不成熟,印出的書看上去不清晰,有很多三朝遞修本中常見的墨斑。

某天,在天津古籍書店翻書時,看到了一冊電火花掃描本的新印線裝書,書名叫《書林碎錄》。我不知道該書出版時原本就是如此,還是被人用這種方式複印了拿出來賣,雖然我不喜歡它的模糊,但這個書名很吸引我。此書的編者名叫嚴寶善,那時我還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幾年之後才聽拓先生講到他,說嚴寶善鑒別古書的眼力好生了得,是古書界江南三老之一,被稱為「江南三隻眼」中的一位。當時我翻看了此書的序言,得知該書是嚴寶善從蔣氏別下齋所藏的《耆舊墨瀋》中抄錄出來的關於書林掌故的文章。這類文章很對我的胃口,於是我花二十元把它買了下來。

此後不久,我又在書店裡買到了嚴寶善的大作《販書經眼錄》。此書三十二開精裝,設計得頗為典雅,買回去細讀,從中了解到幾十年前書界的許多逸聞,尤其讓我愛看的是,嚴寶善談到自己賣出的書都賣給了哪些人。他提到的這些人中,有我所熟識的藏書家如范景中先生、田濤先生等,這些人的名字不止一次出現在此書之中。看到他們以那麼便宜的價格買到如此有價值的善本,我羨慕得不得了,真盼望自己也能從這位嚴寶善先生手中得到幾部好書。後來,我無意間跟書店的彭經理聊到了這件事,他說實現這個願望很容易,因為他跟嚴寶善先生很熟。我聞之大喜,立即請彭先生帶我到杭州去見這位嚴先生。

在杭州民間收藏品交易市場,我找到了嚴寶善所開的古舊書店,店的匾額上寫著「寶貽齋」。嚴先生看上去七十多歲年紀,清瘦矍鑠,說話也輕聲慢語,頗有儒雅之風。寶貽齋面積很小,他把我讓進店內坐下,裡面已難容他人。我感覺到店的面積不到十平方米,除了門口的玻璃櫃檯外,裡面僅有兩個書架。我在書架上翻檢一過兒,未能找到難得之本。嚴先生看出了我略顯失望的神態,從寫字檯下的小木門內拿出了幾部書,我翻看一過兒,基本上都是清三代的精刻本。也許嚴先生認為我也就能看懂這類書。我覺得有必要顯示一下自己還沒那麼膚淺,於是跟他說,我想看幾部稿抄校本。他的眼睛一亮,沒言語,收起那幾部精刻本,又從小木門內拿出一部書,隨手一翻,竟然是滿批滿校。問價格他說兩千,我沒還價,如數付款。就那個時候的書價而言,這兩千塊的開價的確很厚道。

買下了這部書,我又在店裡四周張望,邊看書邊聽老先生聊天。他給我講了寶貽齋的來由,這個堂號是由他的父親在四十年代創辦的。他的父親叫嚴子厚,也是杭州有名的藏書家,藏書量最多的時候有三萬多冊,後來因為經濟原因,就在杭州的平海街開建了寶貽齋舊書店。1958年時搞公私合營,此店就併入了杭州古舊書店,嚴寶善由此也就成了古舊書店的員工。我想起自己帶來了他的著作《販書經眼錄》,拿出來請他簽名,老先生再三辭讓,說自己的字寫得太難看,無論我怎樣說,他都堅決不簽。後來,他從抽屜里拿出一方印章,又拿出一個圓形瓷製的印泥盒,在這部書的扉頁上給我蓋了個章。章刻得不錯,是細朱文,上面刻著「嚴寶善敬贈」。後來我在不少書友的書架上看到此書,大多都鈐有這方章,但我在田濤家看到的此書,卻有著嚴寶善的墨筆題名。我看那筆字,寫得挺有功力,看來老先生是不輕易下筆,或者說,交情不到不給題字。我覺得自己應當是後者。

我們又聊到了他的另一本書,就是《書林碎錄》。他告訴我,此書本是從一些藏書家信札中集出來的書林掌故,這些信札是一些藏書家的墨跡,有吳騫的拜經樓和蔣氏的別下齋,當時開價七百元,準備售給上海圖書館。但上圖覺得貴,就未收此書。轉眼的1965年,這部手札裱本賣給了浙江省圖書館。裡面收的這些藏書家墨跡,他自己整理了一個藏書家目錄,也收錄在了《販書經眼錄》中。他還告訴我,這個影印本的原本全部是請衍芬草堂的後人蔣仲青書寫的。

這趟杭州之行,也許是因為我期望值太高,從寶貽齋出來後,感覺到意猶未盡,於是問彭經理,到哪裡還能看到古書。他打了一通電話之後,把我帶到了杭州古舊書店的倉庫。這個倉庫在一座白色的樓房內,此樓僅二層,從外觀看,之前應當是某家街道工廠的廠房,型制上是橫式的一字型,外牆浮皮潦草地刷著白粉。書庫在此樓的二層。樓的側面有上樓的簡易水泥梯,二樓的門口沒有任何匾額,進入庫內頓時感覺別有洞天。因為這個倉庫是用舊廠房改造而成,所以裡面很是敞亮,高度估摸著有四五米,整齊地排列著一排排高大的書架。說是書架,其實就是貨架上堆滿了書。架子是由角鐵焊成的,上面再橫向輔上木板,每層的間距在半米以上,整個書架的高度接近屋頂。我覺得書架上面的幾層,要使用多層的梯子才能去放書。每個架子上都摞著線裝書,這些書的特點就是都沒有函套,一眼望去,黃白相間,頗有視覺上的美感。我也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這樣一個毛病:只要見到大批量的線裝書,就跟打了興奮劑似的,頓時有了十二萬分的激動。如果此時測試幸福指數,那我的一定會爆表。這種幸福感肯定能趕英超美,甚至能夠超過老鼠掉在米缸里。我早就覺得,應當把那首網路歌曲《老鼠愛大米》嫁接成《愛書者之歌》。

那天我犯了一個錯誤,就是沒有事先問明書價。在這幾百平方米的書庫里,僅有我一個人,倉庫的管理者從頭至尾只坐在門外,並不進來監督。而所有架上的書,都沒有側簽,自然也就沒有標價。我在各地挑書,最怕的就是一堆線裝書沒有價格,等選完之後再報價,就有看人下菜碟之嫌。所以那天的情況也讓我有些微的忐忑,擔心結賬時,對方報出的價格讓我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有了這種心理預期,我在挑書的時候就放不開手腳。書架的上一層,因為太高所以也沒有上去翻看,而夠得著的地方基本上是殘書,但這些殘書卻質量很高,這是跟其他書店很不同的一個地方。這些殘書中,有大量的明嘉靖之前的白綿紙本,有些是書的頭本,牌記、序言、目錄均在,這種書不同於一般的殘書,這很可能是整部書拉散者。我常在書店中看到一些整齊的線裝書,卻沒有頭本,老店員告訴我,以前舊書店售書,是送到買主的家中去,但大部頭的書背著去很沉,所以就只帶上頭本,書要先放在買主的家裡一段時間,買主再決定是否要。待買主同意後,再把其他的書搬去;如果不要,再把頭本取回,但是因為諸多原因,比如說夥計辭工了,買主搬家了,或者是送的家數太多忘記了等等,頭本就不能歸還回來,這就使得越大套的書越容易缺頭本。這個故事讓我印象很深,所以我看到大部頭的頭本書,都盡量買下,以期待著有一天給某部書配上頭本。今天竟然找到了二十多冊頭本,這種概率真是前所未有。

我在這書架中,還翻到幾冊特別的版本,書名倒是很常見,是《資治通鑒》,刻書的字體是元代典型的趙體字,再細看紙張,絕非尋常所見的竹紙,卻為黃麻紙無疑,我斷定這肯定是元刻本。這個小發現讓我興奮不已,這種高興勁兒一上來,我就沒再繼續翻看下去,抱上自己挑出的一摞書,把這幾冊元刻本夾在中間,高高興興地出了書庫。

書庫的門口有一張小方桌,桌子很小,長度不過半米。看庫的店員坐在一把舊木椅上,趴在桌子上打盹兒,聽見了我的腳步,示意我把書放在小桌上。他並不一本本地翻看,而是沖著那一摞書用拇指和食指每一本捏一下,看樣子是在點數,數完之後跟我說:「三十八冊,三千八。」這種計算書價的辦法,我是第一次見到,試探地問了一句:「不分版本,只按冊數來賣?」他乜斜了我一眼,咽了口吐沫然後說:「他們沒有告訴您,這裡的書無論大小,一律一百塊錢一本?」我聽到這句話後,第一反應就是想再回書庫里去挑書,但是這位看庫者說不能再進去,因為他要下班了,這讓我後悔不迭。早知如此,那還挑個啥勁兒,挨架子打上捆兒,往外搬就行了。但此時也就明白了,那四冊元刻本的《資治通鑒》,的確是撿了漏兒。嚴寶善老先生經營古書幾十年,他說自己最大的遺憾是從未經手過一部像樣的宋版書。我今天撿到的這個便宜,雖然只是個元版,但也非尋常可得之物。在那個時候,一冊元版書的市價已經達到了一萬元。而我僅以一百元得之,怎麼說都近於白撿。

那場撿漏兒的經歷,讓我對杭州古舊書店留下了美好印象。此後不久,又再次來到杭州,希望重溫上一次的美好。但美好的事物之所以讓人回味無窮,就是因為它不能再來一次。我這次來到杭州古舊書店,正趕上那個庫房要搬到他處,已不讓外人進庫選書。過了一段再去杭州時,古舊書店已經搬到了一段小衚衕的平房裡,店面僅兩間房,擺著幾架子線裝書。翻看一過兒,已找不到可儀之書,這讓我真真地感受到,沒有多少愛可以重來。美妙的一瞬,想要歷史重演,那隻能停留在願望這一檔中。

幾年後的2000年春天,我到上海參加博古齋拍賣會。在拍場內,我意外地看到了嚴寶善老先生,這是我唯一一次在拍賣會上見到他。他坐在我後面隔著兩排的位置上,有一位年輕人陪伴著他。我看到那位年輕人扶著嚴先生顫巍巍地坐了下來,感覺他比幾年前我見到他的時候,又老了許多。我沒有過去跟他打招呼,這倒不是我的無禮,而是擔心自己想拍的東西跟他有重疊,遇到此況,雙方都會尷尬。果然,拍到《喬夢符小令》時,他身邊的那位年輕人開始舉牌,而這也正是我想得之書。此書著錄國內公共圖書館僅上圖一家有藏,而上拍的這一部,正是上圖的舊藏,應當是後來退還之品,如此說來,該書也算是海內孤本,而起拍價僅三千元。我覺得一萬元應該能夠拿下。嚴先生指揮著那位年輕人舉牌,我不想跟他爭,希望等他舉不動時,我再跟別人爭。然而,老先生竟然舉過了一萬兩千元,這個價格遠超當時的行市,看來老先生的價格能夠跟得上時代。我在現場還看到范景中先生也在舉牌,希望爭得此書,但最終的結果是被一位不認識的人以一萬六千元拍去了。此書甫一拍完,嚴老先生就在那位年輕的人攙扶下離開了拍場,看來這一場拍品中,他只對此書感興趣。

那場拍賣會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幾年之後,就聽說他已歸道山,他的孫子接掌了寶貽齋,繼續經營古舊書。黃艦曾有幾次跟我提到過嚴寶善的孫子,告訴我他的名字叫嚴晨,對古書也較為內行。2013年初春,我到杭州去尋訪藏書樓,找到吳士鑒的舊宅,而今那裡已變成了古玩市場。那天正趕上杭州下大雪,正如「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這個古玩市場,是一進進院落的仿古建築,當時裡面僅有我一位遊客。我打著傘,走在這灰瓦白牆的古建之中,那種愜意難以用語言形容。裡面的店鋪大多沒有開門,僅有一個商戶在門口忙活著,一個大木盆里全是褐色的溶液,裡面泡著一些器物,店主正忙著往東西上抹泥做舊。我的觀察讓他覺得不爽,於是我只好轉到了其他地方,無意間看到一個店的名稱,竟然是寶貽齋舊書店。在古玩城裡能看到舊書店,當然讓我很興奮,猛然想起這正是嚴寶善老先生的堂號,立即走到門前。門上掛著鎖,我扒著玻璃向里張望,裡面光線太暗,我沒有看到任何線裝書,反而注意到了窗台上放著幾盒名片,門上還掛著一個牌,上面寫著「有事請打電話」,名片的落款正是黃艦告訴我的嚴寶善之孫嚴晨。我隨手拿了一張,但到今天也沒有撥打嚴晨的電話,因為每次看到這張名片時,我都不知道撥通後跟他說什麼。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中國歷史內參 的精彩文章:

宋刻本《越絕書》引出的一段公案
成崇德:論清朝的輿圖與疆域的形成

TAG:中國歷史內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