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寫砸了的人之金輪法王

文/六神磊磊

一

一看題目就是說金庸老爺子的壞話的。在說壞話之前，先得吹捧一下。

金庸小說寫人物很厲害。最後一部《鹿鼎記》，裡面已經有接近兩百個人物，數量雖然還不能達到《戰爭與和平》這樣近千人的級別，但對於武俠小說來講，已經很恐怖了。

可金庸仍然寫得得心應手，哪怕是跑龍套的，都活靈活現。

這個時期的金庸，技巧爐火純青，塑造人物已經有點「韓信將兵、多多益善」的意思了，你真要他駕馭五百人、七百人，估計問題也不會太大。

但是，高手寫人也不是把把都成功的。他的人物也有寫砸了的，特別是中前期，有的主要人物都寫砸了。

比如說金輪法王，是一個比較典型的寫砸了的人物。

二

金輪法王這個人，很難寫，但又不能不寫。

為什麼不能不寫呢？因為江湖需要一個大反派。之前的江湖，最大反派歐陽鋒已經發了瘋，剩下一干小反派也都被懲辦了，老虎蒼蠅都已打光，舞台的一半空了。

只剩一群正面人物，沒有了矛盾衝突，故事編不下去，總不能讓大家天天開會學習郭靖的講話精神互相點贊吧，得有人來當楊過的大對頭。

於是就有了金輪法王——作者給謅了個威風的名字，配上兩個徒弟，手裡塞一堆奇門兵刃大輪子，快上場吧你。

這樣的人物，一出場就先天不足，顯得沒有根，「我來當反派」的標籤感太強。要把這種人物立起來，寫成功，加倍地難。

舉個不大恰當的例子，一個班級里，小朋友們本來其樂融融好好的，忽然進來一個插班生，老師還非指定他做班幹部，那大家就會比較膈應，接受起他來就有點難對不對。

三

這種「插班生」要寫好，得解決兩大問題，一是人物的行為動機問題，二是人物的性格問題。可惜金輪法王身上都沒有處理好。

先主要講一個動機問題。

金輪法王的一切行為，必須有一個充分的合理的動機。作為一派武學宗師，他去給蒙古人做事，鞍前馬後、衝鋒陷陣，總是有所圖的。可他圖什麼呢？

他唯一的動機，就是「我在這裡做事」，其他更個人化的、更能窺見人性的動機一概欠奉。

他不是圖更高的武功絕學，不像歐陽鋒一樣，做壞事主要為了《九陰真經》，以窺武學至道。金輪法王的主要心思似乎並不在鑽研業務上。

他好像也不是圖權柄。確實很多英雄好漢過不了「權」這一關，可是金輪法王明顯不像左冷禪、任我行，梟雄氣息很弱，沒有表現出什麼極強的權力慾望。能指揮兩個徒弟，他似乎就很滿意了。

四

他也不是為了理念和價值觀。

他在精神上似乎是個很空洞的人，明明是一代宗師，而且是宗教、精神領域的領袖，卻似乎缺乏更高層次的精神活動。

你不知道他的價值觀是什麼。對於自己正在參加的這場宏大的戰爭，他也沒有什麼思考。他對時局怎麼看的？他對於生命是什麼態度？都沒有。

對比一下郭靖，郭靖對於自己為什麼參加這場戰爭，是非常清楚的——「郭某一腔熱血，是為了千千萬萬百姓而灑」，郭靖是一個有高層次的精神活動的人，可是金輪法王沒有。

他還不是為了報恩。

歷史上有很多這樣的人物，對知遇之恩念念不忘，因此嘔心瀝血，像李白說的，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效英才。諸葛亮和劉備、王猛與苻堅，都是這樣。可金輪法王也沒有。

你看不出他對忽必烈有什麼特殊感情，就是領導而已。

似乎他的行為的唯一動機，就是：我在這裡做事。

一部追求卓越的小說，第一號反面人物之所以「反面」，完全是因為陣營問題，沒有任何人性上的原因，這是個巨大的遺憾。

五

金庸其實也意識到了金輪法王的動機問題，於是安排了一個「蒙古第一勇士」的競聘，讓法王和一夥武士去爭。

似乎他摸爬滾打、爭風吃醋，就是為了加上這個V。

這真的沒有什麼說服力。法王已經是國師、宗教領袖了，書上明明說他地位超然，居然自降身份，去和一群剛入伙的打手爭一個業務頭銜，怎麼想都覺得奇怪。

就好像一個報社裡，總編輯跑去和屬下競爭什麼「領銜記者」；一個單位里，領導去和借調來的員工爭「第一筆杆子」，這領導不是有病嗎？

所以說，金輪法王，是一個金庸沒有考慮清楚、沒想明白，就匆忙上馬了的人物。

之前講了動機問題，其實還有性格問題——他究竟是什麼性格，作者顯得猶豫不決。

他不像歐陽鋒，有一股宗師氣度，又不像鳩摩智，勃勃野心撲面。欲寫成大奸大惡，橫不下心；要說寫成鹿杖客、鶴筆翁那樣的官迷，汲汲於功名利祿，作者又捨不得。

讓你一句話說出金輪法王的性格，說得出來嗎？說不出來。「壞人裡面武功最高的」而已。

小說的情節和他的設定也各種不搭，明明是一代宗匠，卻老去當坦克，司馬徽的設定，許褚的行為，出場的時候仙風道骨，一會兒忽然就裸衣斗馬超了。

六

金輪法王寫糊了，以金庸這樣的大才，自己心裡多半也清楚，所以你看他也在努力地豐富這個人，開掘他的性格厚度，比如強行加了一個梗：眷愛郭襄。

之前舊版里就有這個梗了，到了新修版里更又加了不少情節。

很多人讀者喜歡這個梗，覺得很感動。我是不喜歡的，這是一個「強行人性」的梗。

如果要概括一下金輪法王這個人物，應該是：無雄心，亦無野心；氣派卓然，卻所謀可笑；不是政治人物，也不是江湖人物，是一個職場人物，整個一個不想事的小職員。

和其他幾個身份差不多的大宗師、大高手相比，別人和權力的合作關係都很清晰。喬峰之於大遼，是回家；歐陽鋒和金國人混在一起，是互相利用；鳩摩智在吐蕃當國師，是滿足野心，施展抱負。玉真子和滿清，是賣身求榮。

只有金輪法王，是認真上班。

話說書上有這麼一段，可以改一改：絕情谷里，東邪、南帝、周伯通團團圍住了金輪法王喝問：奸賊你還有什麼話說？

法王長嘆一聲，把五個輪子噹啷啷一起丟在地上：

「老查叫我來當反派，老衲有什麼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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