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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散文《母親》之七:那一盆美麗的蟹爪蘭

那一盆蟹爪蘭,在祭祀的日子裡,悄然盛開!

在去世前一個多月,也就是今年的一月初,母親經常在姐姐們面前說:「以後,是吃勿著小敗年餚的羹飯的!」「小敗年餚」,是方言。年餚,是年關祭祖用的;敗年餚,意思大概是大手大腳亂花錢的敗子,連祖宗也看不過,年餚無用。小敗年餚,是母親偷偷罵我這個小兒子的口頭禪。母親知道我不信「羹飯」之類的那一套,和我一起生活的二十多年,逢年過節,每次祭祀,她就回老家。二哥搬家到鎮上,就去他家辦。最多,是叫我出點錢,表明這次祭祀和我及家小有關。

我病倒後,母親沒有其他辦法幫我,只能繼續藉助迷信。讓我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似乎有過若干次。以前,我對風俗有自己的理解,只想清清靜靜過日子,堅決不搞「鄉下那一套」。母親,知道我這個原則,也領教過我的態度。我曾被母親罵了無數次的「犟」和「忤逆」。這次,母親仍不敢直接和我說,就在姐姐們面前嘰咕。姐姐,還採取迂迴戰術,先做通了我大姨子和妻子的工作。最後,來說的時候,還遭到了我起先的「沒有好腔調」。我知道,為了滿足母親的願望,也「為了我好」,還要受了我的責備,姐姐心裡肯定會很氣惱。妻子也在後來勸我。我說,照例,是要滿足母親這個願望的,但,那一套,真的很麻煩,我好歹是大戶人家出身,從小看在眼裡,而且,主要是麻煩你,「我就怕麻煩你,你要像祥林嫂一樣了!」妻子表示不怕。於是乎,就答應了。家裡,開始「做祭祀」吧。

祭祀,也是「做道場」。按規矩,一定要在母親去世前做好。二姐的女婿和兒子,就是道士,「小舅舅家辦事,當然要很上心的!」二姐說。可是,現在的道士,居然很忙,排日子,小年夜才有空。「就小年夜那天吧!好婆這麼好的精神和生命力,還能活個一年半載呢!」我對外甥說。

沒想到,高齡老人的生命,會衰竭得那麼快。當母親從鎮醫院轉到人民醫院時,我開始有心理準備了:母親,來日不多了!但仍然以為,過個新年,應該可以。小年夜前一天,看看母親似乎精神尚好,我就問母親,明天,家裡在辦事,要不要去看看啦?母親立即高興地答應了。可是,半夜,母親突然病情惡化。小年夜那天,一到下午,母親就盼望著快點掛完水,然後來我家。可我哪敢再讓母親離開醫院呢!而況,醫生也堅決不答應啊。母親想到我家吃年夜飯的願望,再也無法實現了!

做兒女的,對父母,永遠有愧疚的時候,就如父母對兒女、對生永遠會有牽掛一樣。

母親去我家吃最後一頓飯,還和她要了卻幾個願望有關。

在這個小區住了十多年,這兒,有她來到城市「最後的朋友」。兩個退休教師,馮老師和陸老師,一個在小區搞衛生的錢阿姨。她們的年紀,都比母親小一截,就親熱地叫母親為阿婆;母親,則喊她們老師和阿姨。尤其是馮老師,或許是同姓緣故,特別的親近和熱絡。她們,就住在我家南面兩幢樓里,在城市,有這樣非親非眷的「近鄰」,這是母親這一代人最後殘留的「鄉村之夢」了。前年,母親回鄉下時,特地去和她們道別。到鄉下後,嘴裡經常念叨起。但母親開刀後,又摔斷腿,兩次大手術,都不容許我告訴她們,「以後見面再說」。原來,母親是一直希望能再回到「已經蹲慣了的家」,和她們相見,一起散步。小年夜,母親要回家,想和她們見一見。春節那天,母親時而迷糊了,嘴裡開始不停念叨。可是,是新年呀,我們不敢也不能去麻煩馮老師她們了。生前沒能見一面,竟然成了母親的遺憾之一。

母親還要到家裡來看花。一盆蟹爪蘭,是母親種的,長了好幾年了。以前,偶爾有花,也只是零星幾朵。這次,居然有上百個花蕾。我早早告訴了母親。小年夜前兩天,蟹爪蘭開始綻放,很美麗。因為母親沒見到,春節那天,拍了照片,放在手機里給她看。母親用手摩挲,就像她用手撫摸無法回來只能在春節和她視頻的唯一孫女一樣。僅僅過了一天,年初三的上午,在微博、QQ上,我發母親去世的消息,就用了這盆蟹爪蘭盛放的照片。我說,母親留給我們如此的美麗,是一種獨特的生命告別:逝者已去,生者安寧,歌斯哭斯,生生不息!

母親的葬禮,許多的風俗,和「超度」等祭祀有關。第一天,以「入殮」為主要儀式;第二天,除了白天的一些常規風俗外,如今,又出現了一個新儀式「戰地獄」。十幾個念經的大嬸,一個她們稱之為「先生」的道士,從下午開始,法事要做到半夜。子女們,要磕無數的頭。我行動不便,只能鞠個躬「意思一下」,許多,是妻子代勞,她腰酸背痛,是必然的。大家忙忙碌碌著,祈望著年初五齣殯那天,能天好,至少不下雨。雨天上路,既不吉利,又給生者多少的困擾哦!母親轉院後,我和姐姐們說,希望「疙瘩一世」的母親最後「做一個慈愛長輩」。這,其實是我的多慮和對「母親」概念的無知。春節,時而迷糊的母親,清醒時還在計算著「哪天走,五七等都是好日腳」。她自言自語:「逢九(農曆初九),後面都是好日腳,你們的老公公,就是初九走的!」沒想到,離開人世,會來得這麼快。其實,二哥和我早就悄悄商定了,不管是哪天,是什麼情況(主要是天氣),「我們要盡量讓母親風風光光地走」。

初五凌晨,那麼大的雨呀。在我們很擔心很惶恐的時候,早上,雨停了,天,開始放晴。每個來幫忙的人,都在感慨「老天有眼」「老太太有福」。從早上到半夜,一天里,那麼多的風俗儀式,得以圓滿完成。兒女們辛苦著,仍感激著母親的在天之靈,感恩著列祖列宗的護佑。

母親的葬禮,總算「蠻風光了」(鄉鄰語)。所有的老親全來了;我們那個大家族,都來了;二哥的和我的朋友們,也來了:初五晚上的「喪羹飯」,有三十多桌人吃。而且,後來,我在楊舍請的幾桌,二哥單獨請朋友的,還不在其內。晚年,盡量讓辛苦了一生母親老有所養、病有所醫;去世,盡量讓母親去得有尊嚴、有禮數:所謂的風俗,就是要讓兒女們對母親有所感恩,讓活在世上生者心裡少一些愧疚多一些安寧。葬禮最質樸的意義,如是而已。

母親的骨灰入土之後,按風俗,要進行以「做七」為核心的系列祭奠。彌留之際,母親幾次說:「宋健,領著紅衣道士來哉!」宋健,二姐的兒子,母親的道士外孫。母親,對死亡有大恐懼,一直寄望著外孫能「儘力地給好婆超度」。於是,依照母親的心愿,「做七」,也盡量繁複一些。

姐姐們也有同樣的心愿。母親去世,親朋好友的「白份」,都出得很重,姐姐們的,更厚重。所有的忙碌,都由二哥二嫂在承擔,妻子看在眼裡,幾次替我表態:「要出錢,只管說,這次娘的白份,我們一分錢也不會要!」和父親一樣大方的二哥,幾次和我說,準備「客氣些,把伊筆錢用個差不多」。大大方方、客客氣氣、和和睦睦辦喪事,也是兒女們對母親最後的孝順和感恩了。

母親生前,想要給父親做「陰壽」,去年,父親誕辰滿90歲了。父親承嗣的三公公三阿婆,已經去世了許多年,這次,他們的外孫、外孫女全到了。瑞娣姐姐和我說,也想給外公、外婆做個陰壽,並且,費用由她們來。我說,三公公三阿婆,是我父母承嗣的,也是我們的祖輩,一起來做,費用全由我們承擔,你們有這份心意就行了。大哥的母親,在他三歲時就去世了,大姐沒了,大哥、二姐也有祭奠一下的願望。我的公公,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去世,祖母在一九七八年正月去世,也是一直沒有好好祭奠過。如此,在祭奠母親的時候,把平常供奉的列祖列宗一起懷念一下,也是家族、親戚們盼望的大事。

「五七」那天,又是一個好天呀!三月二十一日,是星期六,農曆,是「二月二,龍抬頭」的佳日。前面的許多天,春雨綿綿,就是那天,又放晴了。我們感慨著:「母親,真是會算哦,一路都是好天!」至親家族,來了十幾桌人,很熱鬧。外甥、外甥女婿領著六七個「紅衣道士」,敲打念唱了一整天。夕照晚霞里,四幢紙紮的樓房,在空曠的場地上烈烈焚燒。從葬禮後第二天的道場,到「頭七」「三七」「五七」,綿延一個多月的祭奠儀式,基本完成。

「真的是一路好日腳!」妻子在教高三,我家第一年「過清明」,只能放在清明前的一個星期六,才有空。這天,三月二十八,又恰巧是母親的「六七」。下午,二嫂來幫忙和指導。九副碗筷,代表祭奠的九位祖宗:曾祖,我的太公、太婆,太公李松壽(又名鴻岐),太婆,季氏(常熟新莊港人);三公公李金科,三阿婆彭翠娣;公公李銀科,奶奶趙大妹;父親李敘法,大哥的母親徐菊妹,我的母親馮一心。非常愧疚的是,不滿百年,先祖的名字已經被淡忘了;值得欣慰的是,通過祭祀,先祖的名字,我開始記住了。「人壽百年」,祖先的名字,能記住三代和百年,似乎需要風俗的輔助。

記住更遠的先輩,還要找到已經散失多年的「家譜」。以前,家譜,一直供奉在我家的堂屋裡,裝在兩隻木箱里,「四清」時被焚。家族裡曾做過小學老師的婉妹嫂子對我說:「許多年前,常熟,還是哪兒,來過一輛車,有人拿著一本家譜,問過我們,要不要修家譜?我看過,上面有公公們的名字。」也許,我們家譜,就存放常熟的檔案館,或許,地方志里還有記載。這次,兄長們回憶,解放前,我們家族在虞山鎮有產業,是「常熟第一米廠」,就在南門輪船站一帶。常熟西塘市,或江陰黃旗橋的李氏,曾經是個有名望的工商家族。

許多的人,幾十年光陰,只在綿延留存的家譜上,留下了一個名字。即使如此,也要時代變遷中沒有動亂、戰爭等災難,姓氏文明的大樹,才會根深葉茂。災難是無情的野火,許多的樹木,會湮滅在一抔黃土裡,不見印跡。我用文字,留存一些家族歷史和先人命運,不是簡單的回憶懷念,而是通過描述親人們的榮耀和苦難,知道我們「是從哪裡來的?」「是怎樣一路跌跌撞撞走過來的?」這樣,我們的子孫,才會明白「該去哪裡!」這,才是每一個生命能「紙壽千年」的終極意義。

去年,小年夜祭祀時,祭奠的祖宗還是八位。現在,清明時分祭奠,來我家的先人,成了九個。嫂子排好座位,叫我點香,去開門,「招呼」祖宗進來「吃羹飯」。我一個個喊著:太公太婆,三公公三阿婆,公公親娘,爹爹大姆媽姆媽,然後敬酒,妻子替我磕頭。我把收有《祖父》《祖母》的第一本散文集供奉於上,稟告著我這個曾經的「不孝之子」(母親語)對風俗文化「敬而遠之」式的獨特理解,並祈望著我能繼續完成使命。

知識分子,應該要有兩個精神家園:一個是風俗歷史的家,很實在,裡面有親人和無數的記憶;一個是思想哲學的家,很飄渺,也很孤獨,裡面只有一個人在苦思冥想和胡言亂語。我還知道,當走投無路失魂落魄之時,我會呼天喚地喊爹娘,而先人們,會一個個「走出來」給我力量和方向。

不是嗎?母親留下的那盆蟹爪蘭,花綻放著,一直到清明前。許多的花,枯萎了也不凋落,掛在那兒,像一隻只紅燈籠,在照耀或等待著什麼。面向門的兩個花蕾,到我家清明祭奠時才綻放。我說:「姆媽,這倆朵花,是在等你照你回家,看,真的很漂亮!」門開著,一股清風過來,蟹爪蘭微微頷首,燦爛又美麗。我知道,母親笑得肯定非常慈祥,和遺像上的永恆溫和慈祥微笑一樣。蟹爪蘭,「仙家來」,今天,仙去的先人們,回家來了!

是的,大自然的有許多的密碼,關於花開,關於生命,關於風俗,關於哲學,而我,繼續在思索著!

那一盆美麗的蟹爪蘭,會繼續開花,並且,生生不息!

突然發現,寫完此文,是母親「七七」日了。明天清明節,我們會去墳塋祭拜。

是「出七」日了,母親,仙去路上,走好!

2015、4、4(一稿)

2018、4、8(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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