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愛好 > 茶人茶話,葛兆光:茶禪續語

茶人茶話,葛兆光:茶禪續語

茶禪續語

葛兆光

胡亂編造了一段茶不茶禪不禪的閑言碎語,待得印成鉛字,不由得跌足,只這標題四字,便捅出兩個漏子來,一是「閑語」,目錄上印個「閑話」,正文里作個「閑語」,不知是語是話,沒個高低這倒也罷了,反正話語在禪家皆是「乾屎橛」、「拭疣紙」,都是多餘,早晚丟開;偏偏自家不識金鑲玉,大言不慚以為「茶禪」是可以搶個專利證的杜撰,誰料無意中讀一書,雲克勤禪師贈日本僧珠光語中便有「茶禪一味」,今尚藏於日本奈良寺中,不覺麵皮無光,只得連叫「苦也苦也」。

這番少不得抖擻精神,再寫幾則,權當將功折罪,唱個肥喏,望列位看官饒恕則個。

說茶之「清」

茶是個甚麼味?清。但五味之中有酸甜苦辣咸,卻無甚麼「清」,世人以「清」評茶味,卻不知它並非唇吻齒牙間來,若要真箇說茶之味,只好說「苦」。《爾雅·釋木》雲「檟苦荼」,《說文》釋「茶」亦云「苦荼」,陳藏器《本草拾遺》則說「茗,味苦平」,茶竟與燒焦的米飯,治病的藥丸同列於一「苦」字下,若是單看這一苦字,豈不將茶客嚇退三舍?試問有誰願意齜牙咧嘴去細細品味焦飯和藥丸?有誰願意時時捧一杯葯汁向人充風雅?於是又有人說茶味在苦之外又有「甘」,俗語叫「喝著喝著嗓子眼兒里回甜」,這倒也並非杜撰,《詩經》有雲「周原廳廳,堇荼如飴」,「誰謂荼苦,其甘如飴」,像糖像飴,那自然甜,所以《茶經》卷下雲「啜苦咽甘,茶也」,可又苦又甜,真讓人想到糖精味兒,就是甜,也不過是蜂蜜拌了焦糊鍋巴,糖衣裹了苦藥丸子,有甚麼好處勾引得茶客如此上癮?於是又有人以鼻代口,說一個「香」字,劉禹錫《西山蘭若試茶歌》「自傍芳叢摘鷹嘴,斯須炒成滿室香」,王禹偁《茶園十二韻》「出蒸香更別,入焙火微溫」,這茶便似燒肉煎魚烹大蝦,好像在鼻嗅之中登了大雅之堂,於氤氳之中溢出誘人氣味,但細細想來,有誰會成天捧一碗佳肴嗅來品去?有誰願在案頭邊整日家擺一盤魚蝦雞鴨?這茶若只是鼻子聞香,又何必用口舌啜它?

那麼,既苦且甘又香,口吻齒牙之外加鼻子,是否已盡得茶味?列位定謂不然,在下也謂不然,但不知口鼻之外尚有何處可品味,時下雖有耳朵辨文腋下識字之說,但尚不曾見到人於口鼻之外品味,用眼耳手腳吃茶。無奈之餘,在下細細琢磨,便妄下一斷語,這茶味之品,不在吻唇,不在鼻嗅,而在於心,人常道一個「清」字,乃是從心中得來。昔日莊周有言:「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耳聽之聲只是宮商角徵羽,陽春白雪也罷,下里巴人也罷,交響樂也罷,俚曲子也罷,用耳聽來只是音高音低,聲大小,與街市喧鬧汽車喇叭同為若干分貝,大不了有個抑揚頓推心聽之聲中卻有高山流水、鐵馬金戈,風光旖旎;昔日六祖有言「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人心自動」,眼中之色只是赤橙黃綠青藍紫,梵高也罷,齊璜也罷,風也罷,幡也罷,在眼中只是向日葵、蝦、風幡,心中之色中卻有神有韻有懷抱有寄託還有天道哲理口中之味、鼻中之嗅也如是,禪家有一公案載:「一客人買豬肉語屠家曰:精底割一斤來。屠家放下刀,叉手曰:長吏,哪個不是精底!師於此有省。」試問人買肉賣肉鬥嘴,禪師省個甚麼?原來省悟了個「心」字,眼中有精肥,口中有精肥,心中卻不曾有甚麼精肥,心中若無分別,眼中、口中亦無分別。若是口鼻吃茶,只嘗得苦、回得甜、聞得香,只有以心飲茶者,方能於靜品細咂中體驗出那個「清」字來,李日華《六硯齋筆記》卷一曾說,「非真正契道之士,茶之韻味亦未易評量」,為何?李日華雲色、香、味三者各有分別,「芳與鼻觸,冽以舌愛,色之有無,目之所審,根境不相攝,而取衷於彼,何其謬也」。是了是了,但色、香、味、眼、鼻、口取衷於何處方能不謬?李日華不曾說,這裡替他撲破啞謎,便是個「心」字,清人陸次雲《湖壩雜記》說龍井茶「飲過後覺有種太和之氣,彌淪乎齒頰之間,此無味之味乃至味也」,試想太和之氣、無味之味,若不以「心」,口、鼻能品出么?無怪乎倪瓚一見趙行恕一杯一杯牛飲便艴然不悅,視為「不知風味,真俗物也「(《雲林遺事·清泉白石茶》),這趙行恕一頓茶吃來如豬八戒吃人蔘果,心不能定,神不能靜,豈能品得出甚麼「清」來。懂得以心品茶者,便懂得中國詩、畫、樂之理。

泡茶

今古吃茶大不同。

今人吃茶多是沖泡,唐宋人吃茶大體用火,所謂「活水須將活火烹」是也,陸羽《茶經》卷下專有一節說「煮」水沸先如魚目微有聲,次如湧泉連珠,再次為騰波鼓浪,雖說過此便不可食,但就這三沸,即便煮得茶「白乳浮盞,面如疏星澹月」(《揮麈錄余話》卷一),也已將茶煎得釅釅地如濃汁了,不知有甚麼好處;今人吃茶,茶只是茶,唐宋人吃茶,卻又加鹽又加姜,有詩云「鹽損添常戒,姜宜煮更誇」,蘇軾曾譏之「老妻稚子不知愛,一半已入姜鹽煎」(《和蔣夔寄茶》),蘇轍也曾譏之「北方俚人茗飲無不有,鹽酪椒姜誇滿口」(《和子瞻煎茶》),但宋人依然加雜果,加核桃,加榛、栗,弄得茶不像茶,倒像八寶果仁湯一般,真不知是吃茶還是吃點心;今人吃茶,茶葉一片一片,芽是芽葉是葉,全是本來面目,唐宋人吃茶,卻碾成末,揉成團,壓成餅,如今之沱茶棗荼、球茶,再加上印鑒花紋,直將好端端的茶作踐得亂七八糟細則細矣,但失於雕琢,巧則巧矣,卻未免啰嗦,講究是夠講究,無奈失去本色。

昔日雪峰禪師入山,採得一枝木,其形如蛇,於背上題:「本自天然,不假雕琢」,寄與長慶禪師,長慶又題「本色住山人,且無刀斧痕」(《五燈會元》卷四),若是將武二郎哨棒鏤空雕花,美是美了,怎奈遇著老虎,一棒下去,輕則為虎搔癢,重則咔嚓兩截,反害了自家性命,茶亦如是,茶便是茶,若既煎且煮加糖放姜外堆一大捧雜果,便不是飲茶,米嶺和尚答「如何是衲衣下事」時道:「醜陋任君嫌,不掛雲霞色」(《五燈會元》卷三),吃茶也不可掛雲霞色,清茶一碗,一碗清茶。清人茹敦和《越言釋》記人吃茶,用糖梅,用紅姜,用蓮子榛仁,且「累果高至尺余,又復雕鸞刻鳳,綴綠攢紅」,便斥之「極是殺風景事」,「雖名為茶,實與茶風馬牛」。王世禎《香祖筆記》亦說「茶取其清苦,若取其甘,何如啜蔗漿、棗湯之為愈也」,今人泡茶一不損茶形,二不敗茶味,三不妨茶清,且不須茶鐺、茶臼、茶碾、茶羅、茶匙,一隻杯子便可,既簡且易,質本潔來還潔去,這才合於自然。

與然而若有看官問:要自然,為何不學牛羊馬直奔山間嚼茶樹葉子去?在下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是推來想去琢磨得一個道理:人之追求自然乃因人遠離自然,若人已完全自然又何必追求自然?追求自然者,人也,本是自然者,牛羊馬也,人只能追求自然而不可化入自然,於是只能在自然不自然之間尋覓境界,個中界限,望列位看官小心。

僧人飲茶

和尚吃茶人人皆知,說起茶來,便不免想到和尚。其實道飲茶之習也來源甚早,《茶經》卷下引錄茶事,曾記敦煌人單道開」不畏寒暑,常服小石子,所服藥有松、桂、蜜之氣,所余茶蘇而已」,看來這單道開便像個道士;又引陶弘景《雜錄》「若茶輕身換骨,昔丹丘子、黃山君服之」,可見南北朝道士便知飲茶,只是將茶當了長生藥而已。

道士飲茶當葯,僧人飲茶當么生?《封氏聞見記》卷六雲「(唐)開元中,泰山靈岩寺有降魔師,大興禪教,學禪務於不寐又不夕食,皆許其飲茶。人自懷挾,到處煮飲,從此轉相仿效,遂成風俗。」原來僧人也將茶當療飢湯、防睡葯,吃了茶整夜家支楞楞睜眼打禪!不過,在下心中頗有疑惑,道士飲茶,自然可以清胃滌腸,去濁穢,利小便,降心火,與其養生之道相吻合,僧人要清心靜慮求無上智慧,飲個甚麼茶?禪宗講求平常心,甚麼叫個「平常心」?長沙景岑禪師雲「要眠即眠,要坐即坐」,「熱即取涼,寒即向火」(《五燈會元》卷七),偏偏要以茶作興奮劑,睡時不得睡,強打精神硬睜眼,算甚麼平常心?直是用繩索綁著彎腰,用木棍頂著立正,吹網欲滿,竹籃打水,正犯著「百般須索」、「千般計較」二語,不得心靜,不得適情,想那和尚成日枯坐參禪,積下了多少憂鬱,整天壓抑情懷,攢出了幾多氣悶,雖然三碗茶下去,暫時壓下心頭火,但到得夜間,不能黑甜一覺,無夢到明反而睜著雙眼苦撐,豈不心中倒海翻江地生出無限煩惱?宋人趙希鵠《調燮類編》卷三云:「晚茶令人不寐,有心事者忌之」;實為深得三昧人語,我等不知僧人有心事無心事,三碗茶有晚茶無晚茶,若是有心事又飲晚茶,想來夜間定不能入三摩地得大智慧,只怕是走火入魔陷到羅剎國去了也。

天皇道悟禪師云:「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別無聖解」(《五燈會元》卷七),是極是極!既是放曠,又是凡心,想來降魔師大興禪教定不是真禪,禪僧飲茶定不是為「不寐」,若是作困時醒葯,定非真茶禪,若是真茶禪,定非作困時葯。

(原載《讀書》,1991年8月號)

本文節選自書籍《茶人茶話》,圖來源於網路,版權歸原作者所有,轉載請註明。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神州茶韻 的精彩文章:

中國茶文化的內容、範疇與特點
日本茶葉逆天的「包裝營銷」

TAG:神州茶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