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音樂中的詩意
《詩經》中的詩原本都是配樂的歌詞。魯襄公二十九年,吳公子季札觀周樂,在聽了《豳風》後說:「美哉,盪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如今讀之依然令人神往。而在西哲亞里士多德看來,人類的生活方式有三種:快樂的生活、政治的生活、哲學的生活。在他極為淵博的著述中,很多地方提到的哲學其實不僅是狹義的理論思辨或形而上學,其意多在於音樂與詩的有閑教養。可見東西方文化差異雖懸殊,在軸心時代前後對詩與音樂的審美情趣卻相差無幾。從兩千年多年前穿越回現在,細細品味當下一些優秀的流行音樂的歌詞,也頗有文學性。或者更準確地說,剝開音樂的華麗外表,裡面呈現出的是詩的內核。
李宗盛的《山丘》是一個飽經滄桑的男人的淺吟低唱。涓滴意念匯流成河的修辭預示了人生的難,但人生究竟難在哪裡呢?「因為不安而頻頻回首/無知地索求,羞恥於求救/不知疲倦地翻越,每一個山丘/越過山丘,雖然已白了頭/喋喋不休,時不我予的哀愁/還未如願見著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丟。」聽到這裡於是恍然了悟,這是一種西西弗斯式的隱喻,人生總要翻過一個個山丘,就像西西弗斯每天推著巨石上山,又看著巨石滾下。悲觀的人會說:人生只是這種沒有意義、永不停歇的重複;樂觀的人則會說:幸好人生本沒有意義,才容得下各自賦予意義。李宗盛的歌詞中流露出淡淡的哀愁,卻並非悲觀和虛無;有著逝者如斯了無痕的通透,卻又不是看破紅塵、大徹大悟;對半生的悲喜回憶讓人動容、遙想,卻不至於仰天長嘆、痛哭流涕;情緒的表達是從內心深處涌動出來的,卻又不是噴薄而出的激情,而是帶著一點收斂的節制。這種欲言又止的感覺和餘韻悠長的回味,是一個經歷過漫漫坎坷情路的長者帶給我們的藝術沉澱。
董玉方作詞、李健改編的《父親寫的散文詩》是以敘事抒情的典範。整首歌用詞樸實無華,僅僅是對普通生活場景的白描,「今晚的露天電影/沒時間去看/妻子提醒我/修修縫紉機的踏板/明天我要去鄰居家/再借點錢/孩子哭了一整天了/鬧著要吃餅乾/藍色的滌卡上衣/痛往心裡鑽/蹲在池塘邊上/狠狠給了自己兩拳」 在一首歌曲極為有限的長度中用敘事的方式鋪陳情緒,本身是非常困難的。但就是這麼普通的詞句,幾乎沒用任何修辭,卻能引發我們濃烈得化不開的感情,為什麼?因為敘事的意象帶來了很強的共情。露天電影、縫紉機、餅乾、藍色的滌卡上衣很容易把有過共同生活經歷的人們帶回那個物質匱乏、卻又單純質樸的年代,再經過父親的日記這一載體,每個人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自己的父母形象、回憶起那些平凡卻飽含深情的日子。李健的修改也可謂是神來之筆。原詩「那上面的故事/就是一輩子」始終只是一種個人的敘述。而「這是那一輩人留下的足跡/幾場風雨後/就要抹去了痕迹/這片土地曾讓我淚流不止/它埋葬了多少人/心酸的往事」則升華為一代人的愛與哀矜。歌詞對共情的運用讓我們眼中含淚,打破了我們看似堅硬的偽裝,直擊心靈的最深處。
毛不易的《消愁》則用詩性的哲學拷問:歡樂場中,我們的夢想如何背負?靈魂何處安放?歌詞中的八杯酒充滿了悖反性。朝陽的嚮往與月光的溫柔,故鄉的守護與遠方的召喚,明天的希望與過往的風霜,自由的渴望與死亡的等待,得出了一個看似荒誕的答案:「天亮之後總是潦草離場/清醒的人最荒唐」。但在這個概率決定、量子糾纏的世界中,也許荒誕反而是最深刻的本質。借酒消愁,又讓我們穿越回了兩千多年前,跟著蘇格拉底一起觀看酒神的狂歡,與孔子一起詠而歸。那就讓我們去過這樣一種音樂的、詩的、哲學的生活吧。
本文發表於2018年04月06日《學習時報》第A8版,有刪改。
※《詩潮》三月頭條詩人:張執浩
※張清華:「輕於精神的都將上升」——序林江合詩集《我必須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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