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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個能寫史記的敗家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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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亭看雪




要是在明朝,選一個最會敗家的公子哥兒,他排第二,沒人敢排第一。


 


可要說清朝初年,最念前朝故國的史學家和段子手,還就得是這位張公子。




1




「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


 


「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



——《自為墓志銘》張岱


 


要麼是覺著日子不長了,要麼是怕小輩兒把自己忘了。


 


六十九歲的張老漢,帶著滿臉不正經,給自己寫了篇墓志銘。


 


啰哩啰嗦地說了一堆興趣愛好,像模像樣地進行了自我批評。


 


結果,硬硬朗朗地又活了十好幾年。


 


他叫張岱,字宗子,號陶庵,浙江紹興人。


 


要是在明朝,

選一個最會敗家的公子哥兒,他排第二,沒人敢排第一。

 


可要說清朝初年,最念前朝故國的史學家和段子手,還就得是這位張公子。




2




說他敗家,總得有家可敗。


 


估摸著是張家祖墳上冒了青煙,從張岱往前數四輩兒,代代有功名,個個有出息。


 


高祖張天復,也就是他爺爺的爺爺。


 


三十四歲進士及第,一路飆升,做到太僕寺卿,相當於今天的交通部部長。


 


曾祖父叫張元忭,更是個猛人。


 


打小體弱多病,基本上是在藥罐子裡頭泡大的。


 


因為念書實在太用功,二十幾歲,就把頭髮和鬍子全都熬白了。


 


一不留神,還成了心學老祖宗王陽明的再傳弟子。


 


隆慶五年,被皇帝老爺欽點狀元,選進翰林院當差去了。





張岱曾祖張元忭是王陽明的再傳弟子




再往下,就到了爺爺輩兒的張汝霖。


 


滿肚子文思才情,可死活瞧不上那些迂腐呆板的老八股。


 


直到三十歲出頭兒,才不情不願地準備參加鄉試。


 


不巧,爹媽接連駕鶴西遊。


 


守孝兩年多,玩兒了命地念書,白天黑夜連軸轉,差點兒把眼睛看瞎了。


 


來年上京趕考,一把就中了進士,後來做了廣西省辦公廳主任。


 


比起來,張岱的老爸張耀芳,算是學習成績最差的一個。


 


十四歲就當了秀才,照理說,二十來歲中個進士,那還不是手拿把攥的事兒。


 


誰承想,一考就是四十年。


 


直到五十三歲,才哆哆嗦嗦地上了鄉試副榜。


 


好在官運不錯,跑到魯王府做了右長史。


 


這麼說吧,張岱一落生,就是官五代加富五代。


 


有文化,能當官兒,還不差錢。


 


可咱們張大公子,愣是憑著一己之力,把五代家業敗了個鍋干碗凈。


 


忒狠了。




3




張岱喜歡讀書,也好寫文章,可考試當官兒實在不靈光。


 


幾次鄉試都沒過,一生氣,不考了。


 


張岱喜歡花錢,可對掙錢一丁點兒興趣也沒有。


 


家裡太有錢,所以對節儉和奢侈這倆詞兒,基本上沒什麼概念。


 


用今天的話說,在娘胎里,就已經實現了財富自由。


 


當官兒掙錢他不行,可玩物喪志,聲色犬馬,絕對是一等一的高手。


 


和三叔張炳芳一塊兒搞實驗,用各處泉水,泡各種茶葉。


 


還放出話來,說杭州一帶的水,沾沾舌頭,就知道是從哪口泉里挑來的。


 


一不小心,捧紅了斑竹庵里的「禊泉」,也讓自製的「蘭雪茶」成了爆款。






蘭雪茶




每年農曆十月,家裡的大事小事,正事閑事,統統都撂下。


 


招呼一票吃貨朋友,直奔陽澄湖。


 


每人負責消滅六隻大閘蟹,多一隻不行,少一隻也不行。


 


不過油,不放鹽,不蘸醬,不加醋。


 


一次只能蒸一隻,吃完一隻再蒸下一隻。


 


酒足飯飽,總得找點兒樂子消消食兒。


 


二十五歲的張公子,迷上了鬥雞。


 


動不動就和二叔張聯芳來上一把,每次三局,斗死方休。


 


賭古玩,賭書畫,什麼值錢賭什麼。


 


叔叔輸急了眼,給雞爪子上綁鐵刺兒,在雞翅膀里撒芥末,搞的叔侄倆差點兒翻臉動手。


 


後來張岱聽說,唐明皇鬥雞斗亡了國,覺著不怎麼吉利。


 


這才金盆洗手,叔侄和好。





蹴鞠圖




好容易戒了鬥雞,又玩兒起了蹴鞠,天天惦記著當球星。


 


要是水滸傳里的高俅在世,張公子一準兒撲通跪倒,連磕三個響頭,拜師學藝。




那個年代,球兒踢得好的,一般都是戲子出身。


 


張岱一拍大腿,那就聽戲去吧。


 


研究唱腔,琢磨扮相,從戲場小白變身梨園大牛。


 


還不過癮,那就跟爺爺和老爸學學,養個戲班子。


 


自己寫劇本,自己當導演,隔三差五戲精上身,索性撩袍端帶,親自鎮台演上一出。


 


到最後,甚至開班授課。


 


擱在今天,指定能去中戲或者北影混個教授噹噹。




4




張岱愛熱鬧,尤其喜歡拉人攢局組社團。


 


會彈琴的去「絲社」,能做詩的來「楓社」,學歷史的進「史社」,好吹牛的奔「噱社」。


 


可甭管是弄琴賦詩,還是吹牛讀史。


 


回家之前,總得趁著人多,打上幾圈兒牌。


 


別誤會,搓的不是麻將,而是張岱自己發明的紙牌,比什麼摜蛋釣魚炸金花,不知道高級了多少倍。


 


除了玩玩桌游,在那個一夫多妻的年代,找個漂亮姑娘也算不得違法。


 


揚州城的偏街暗巷裡,可以隨意買賣的年輕女子到處都是。


 


專人培訓,以瘦為美,時刻準備著嫁給土豪做二奶,史稱「揚州瘦馬」。


 


對這事兒,咱們的敗家達人張公子,自然也是行家裡手。


 


容貌儀態,膚革肌理,自不必說。


 


絕的是,只要看姑娘走上幾步路,就能知道藏在裙子里的,是大腳還是小腳。


 


服不服。


 


這麼說吧,凡是好玩兒的,熱鬧的,燒錢的,張公子都喜歡。


 


一喜歡就入迷,迷幾天,換下一樣兒,再喜歡,再入迷,依次類推。


 


後來,他還義正辭嚴地給自己開脫了一番。


 


「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


 


有嗜好,有缺點,才能交個朋友,一起愉快的玩耍。


 


到今天,知道這句話的,一抓一大把,記得張岱這個人的,卻不怎麼多。




5




再熱鬧,也得散場,人再多,也得走光。


 


就算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張岱還是閑不下來。


 


崇禎五年的臘月,三十五歲的張公子,正在西湖邊兒的大別墅里,跟親戚朋友喝酒吹牛。


 


一場大雪,連下三天。


 


這可把沒怎麼見過下雪的張公子給樂壞了。


 


初更時分,外面兒冷得能把人凍個半死。


 


穿上皮衣,舉著火爐,撐起小船,在旁人異樣的眼神里,張岱獨自一人直奔湖心亭。


 


看雪去咯!


 


這一路上,別說人,連只鳥兒也瞧不見。





湖心亭看雪




大雪罩湖,天與雲,山與水,從上到下,一應俱白。


 


湖上的影子,只有一道長堤,一點湖心亭,一芥扁舟,和舟中米粒大的人影兒。


 


到了亭上,居然早有兩個人鋪氈對坐。


 


張公子簡直像是見了親人,一把摟住,跟人家連干三碗酒。


 


一問才知道,這主僕二人,是從兩百里外的金陵跑來看雪的。


 


旁邊兒船夫見了,嘴裡嘀咕一句。


 


「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千金易得,知己難求。


 


張岱一高興,回去隨手寫了一篇《湖心亭看雪》。


 


明清兩代,把西湖寫得最漂亮,最有意境的文章,就這麼成了。




6




攻城容易守城難,敗家容易起家難。


 


明朝變成了清朝,張公子也變成了張老漢。


 


努力了四十幾年,終於成功敗完了五代家業,光榮地成為一名窮光蛋。


 


繁華靡麗,過眼皆空。


 


張岱的前半生,活脫脫就是一場夢。


 


該吃的吃過,該見的見過,該玩的玩過,該浪的浪過。


 


唯一的遺憾,這是夢,得醒來。


 


揉揉眼睛,哪兒還有一丁點兒夢裡的模樣,都是赤裸裸的現實。


 


既然昔日揮金如土的生活遭了報應,那就把樁樁件件都記起來,一字一句在佛前坦白。


 


這便有了《陶庵夢憶》。





《陶庵夢憶》,張岱




早在崇禎元年,張岱就隱隱覺著,大明王朝怕是蹦躂不了幾天了。


 


估摸著,對剛爬上龍椅的朱由檢小朋友,也沒抱什麼信心。


 


拍了拍前胸口,咬了咬後槽牙,決定要搞點兒事情。


 


別害怕,不是逼宮造反,也不是佔山為王,是要給明朝寫本兒史書。


 


從洪武肇基,一直寫到天啟駕崩。


 


封建社會裡,史書絕對是知識分子最高級別的書寫,沒有之一。


 


能搗鼓出一本兒,夠你吹上好幾輩子。


 


所以,在中國文人的眼裡,司馬遷簡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為了向偶像致敬,張岱管這本兒明史叫《石匱書》,「石匱」就是當年司馬先生保存史料的石頭匣子。




7




果不其然,崇禎皇帝硬挺了十七年,還是弔死在了景山公園的歪脖子樹上。


 


世道兒不太平,能幹的只有一件事兒,跑!


 


安頓了老婆孩子,丟光了所有家當,張岱隻身沒入紹興西南的深山老林里。


 


懷裡揣著寫了十七年的明史草稿,張老漢打算,把後半輩子獻給《石匱書》。


 


在破廟裡躲了三年,跟和尚同吃同住。


 


要米沒米,要柴沒柴,吃一頓,餓三天。


 


曾經鮮衣怒馬的公子哥兒,活生生變成了披頭散髮的原始人。


 


張岱哪受過這個苦,恨不得一刀抹了脖子去見老祖宗。


 


可掂了掂手裡的書稿子,嘆口氣,算了吧。





《石匱書》張岱




順治六年,外面兒總算消停了些。


 


五十三歲的張老漢,重回紹興老家,在龍山後麓租了塊兒地,接著寫書。


 


可修史書不是寫段子,按張岱自己的話說,「不顧世情,復無忌諱,事必求真,語必務確」。


 


不管你覺著這人有多混蛋,他干過好事兒,那就得給他記下來。


 


事兒得弄清,話得說准,不能隱瞞,更不能瞎編。


 


誰敢亂來,那就等著被子孫後代指著墳頭兒罵娘吧。




直到順治十二年,也就是張岱寫《石匱書》的第二十七個年頭兒,終於有了一份完整的草稿。


 


沒錯兒,還是草稿。


 


而且,還出了個大問題。


 


這本兒明史只寫到崇禎皇帝登基為止,再往後,明朝是怎麼沒的,清軍是怎麼來的,壓根兒就沒法說。


 


這種事兒,張岱怎麼忍得了。


 


一本兒說不清,那就再寫一本兒,於是便有了《石匱書後集》,專記崇禎一朝以及南明史事。


 


之後的十年里,改了五稿,校了九次,還跑到杭州一年多,去收集史料。


 


康熙三年,張岱動筆後的第三十六年,《石匱書》終於完成了。


 


全書兩百五十萬字,再加上稍晚完稿的《石匱書後集》,總共寫了三百萬字。


 


先不說給後世積了多大的德,還他前半輩子敗的家,造的孽,足夠了!




8




修成了全明史,憶完了前半生。


 


六十九歲的張老漢覺著,嗯,這輩子值了。


 


給自己寫了墓志銘,交代了生前身後事,然後拍拍屁股,心滿意足地接著寫書去了。


 


這之後,他化身段子手,用四千多個小故事,寫出了一本兒百科全書。


 


南方水鄉,出門都靠航船。


 


在這比龜速都慢的旅程里,最有趣的事兒就是,聊閑天兒侃大山。


 


有了張岱教你的這些段子,再也不怕吹牛的時候插不上嘴了。


 


於是乎,此書取名《夜航船》。




沒有人說得清,張老漢到底是哪年哪月去了西方極樂。


 


只知道他八十四歲生日的時候,寫了最後一篇文章。




前半生天天做夢,後半生日日念舊。


 


前半生是個聲色犬馬的敗家子兒,後半生是個窮困潦倒的史學家。


 


真真讓人又愛又恨。





《夜航船》,張岱




百年之後,大荒山青埂峰下,女媧補天的一塊兒遺石下凡人間,降生金陵賈家。


 


寶玉閱盡了大觀園裡的繁華,一如張岱湊夠了人世間的熱鬧。


 


怪不得後人們感嘆,此子莫不是張岱這個「死老鬼」的轉世靈童。


 


待大雪連降三日,撐舟入水。


 


不知在湖心亭,能否再見張公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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