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折了這枝香海棠
張愛玲說人生三恨，一恨海棠無香，二恨鰣魚多刺，三恨紅樓夢未完。
可是你走近細嗅，就會聞見海棠那股淡淡的芬芳，淡極，不及花之艷。
半生緣
與和尚裴如海搞婚外情的潘巧雲不知道，她的出軌，不僅改變了丈夫楊雄和小叔子石秀的命運，還連累了一位好姑娘。
對水滸中的美人們來說，不幸的命運都是相似的，幸運的人各有各的幸運。比如以潘金蓮為代表的偷情派，以林沖娘子為代表的苦命派，以秦明老婆為代表的躺槍派。
而最令人扼腕的，是扈家小妹與祝三公子的「半生緣」。
出場時，她是「天然貌美海棠花」，一言勝卻千萬句，施老先生把全書女子的出塵、清麗、美好都給了扈三娘。
彼時，她還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待字閨中的如花美眷。
花樣年華出深閨，少年英氣勝鬚眉。
這朵海棠花的未婚夫——祝家莊三公子祝彪，放在童話里就是宋代版的白馬王子：
中間擁著一個年少的壯士，坐在一匹雪白馬上，全副披掛了弓箭，手執一條銀槍。
一個英姿颯爽，一個玉樹臨風。論家世、論樣貌、論武功，這二位天造地設。又兼青梅竹馬、出身世交之家，既有感情基礎，又有聯姻需要。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還有什麼比這樁婚事更完美的？
如果不出意外，這朵海棠花早晚要冠上夫姓，在祝家莊相夫教子、溫柔持家。也會守著偌大的家業，訓兵秣馬，威震一方。
然，一夜狂風盡海棠。
這一切，都隨著梁山的入侵化為泡影。
君不悟
命運如果一定要她另配，為什麼不能是林沖？
在扈家小妹為數不多的花邊消息中，與林沖的緋聞絕對上得了頭版。
要知道，妹子是被林沖打敗而被俘上山的。而她後來的「真命天子」王瑛，不過是她之前的手下敗將。
全書一出場就有一位美麗可人娘子的林教頭，在被人陷害、投奔梁山、娘子自盡之後，他的身邊總感覺少了點什麼，林娘子的空缺讓粉絲們操碎了心。
這大概是書中唯一著墨較多的正常夫妻了吧。
一方面，這說明林沖具有正常的性取向，大約能算作那個時代「性別男、愛好女」的主流類型；另一方面，英武過人又體貼愛妻的八十萬禁軍教頭，怎麼能不給他一位賢內助，來相夫持家，白頭相守呢？
掰開手指一數，水滸傳中的好女人真是難找。好容易有個花榮的妹子，一出場就被老大宋江截了胡，做人情嫁給了霹靂火秦明做續弦（水滸里的女人多是蕩婦，而好女人的命運也不過是禮物）。
直到扈小妹出場。
此時的扈家小妹，正忙著幫未婚夫大戰宋江兵馬。她活捉王瑛、酣戰歐鵬、單挑馬麟、混戰秦明，又趁亂直奔宋江殺去，兩口日月雙刀，在手中「風飄玉屑，雪撒瓊花」，好生了得！
一株海棠樹其間，此樹婆娑一嘆嗟。
林沖在宋江的危難時刻出現了。
嵌寶頭盔穩戴，磨銀鎧甲重披。素羅袍上繡花枝，獅蠻帶瓊瑤密砌。丈八蛇矛緊挺，霜花駿馬頻嘶。滿山都喚小張飛，豹子頭林沖便是。
迎戰扈三娘霸氣出場，並且還給了難得的人物描寫。才斗十個回合，沖哥就將扈家三姑娘收服，而且打鬥場面頗為香艷：
林沖賣個破綻，放一丈青兩口刀砍入來，林沖把蛇矛逼個住，兩口刀逼斜了，趕攏去，輕舒猿臂，款扭狼腰，把一丈青只一拽，活挾過馬來。
前一刻還英勇無敵的「美少女戰士」，後一秒就立馬變成了束手就擒的月野兔。
自古美女愛英雄，而林沖不可謂不英雄；而在不愛紅妝愛武裝的扈小妹眼中，對於戰勝了她的林沖也難說沒有愛慕之情；她哪怕是作為戰利品，也應該是給林沖的。
更何況，施老先生對他們作戰場面的描寫，分明就是藏了幾分意的。
一樹千花，與你相遇。
花間恨
水滸傳從來都不是寫「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更何況，林沖也許日日對娘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中，哪有心思想什麼三姑娘。
也許吧。
一切都要聽老大宋江的。
宋江左右思量，先是把被俘上山的扈小妹送到老爹家裡，又認了她做了義妹，在這期間反覆做她的思想工作，大約是讓她安心留在前景一片大好的梁山水泊，並承諾會給她留個好位置。
安撫、勸說、威脅加承諾，成天只在莊裡混的扈三娘哪裡見過這等架勢。被俘已是氣短，內心的幾分英雄氣概又被勸解得翻湧而出，也許是見梁山多義士，也許是別無選擇，也許只不過為了活下去。她最終同意捨棄父母鄉親未婚夫婿，從此加入到殺父仇人的隊伍中來。
直到被指婚王瑛的那天，這位三姑娘才知道全家都死在李逵的斧頭之下。又或者，她終究也不知道。
一位深陷「虎口」的花季少女，安能隨心選擇？如果非要說她選擇了，只能說她選擇了活著。做選擇的那一刻，我寧願相信她是「地慧星」附體。
至於指婚王瑛一節，關於宋江的「腹黑」說——我得不到這朵花兒一般的姑娘，我就要把你毀了，所以把你嫁給色狼王瑛（詳情參照潘金蓮嫁武大郎）——不成立，那閻婆惜在的時候，宋江難道不也是個「不知妻美」的臉盲？
宋江把扈三娘嫁給王瑛而不是林沖，一是因為一直欠王瑛一個老婆，把扈三娘指給他又可拉攏一位死忠小弟；更重要的是，林沖本非宋江派系，讓林沖與扈三娘強強聯合絕不是上上之選。
嫁給了王瑛的扈三娘，過得幸福嗎？
惜余香
王瑛何許人也?當初拉車的夥計出家，見財起意殺了主人後落草，有事沒事下山打劫個良家婦女，為了個過路的女人還要跟頂頭上司死磕，不僅長得丑，人品也不咋地。
總之跟豪門千金扈小妹差距有點大。
然而他身上的再多污點，卻都不妨礙他「疼老婆」。
更何況上了梁山的扈三娘再也不是千金身份了，在男尊女卑的時代里，她充其量只是一個戰利品。而王瑛雖然德行不高，卻得到一把手宋江的重用。
得到這樣一位如花似玉、武藝高強的美人，矮腳虎王瑛睡覺都會笑醒。在老版水滸電視劇里，王瑛一口一個「娘子」、一口一個「三妹」，體貼起媳婦沒話說。
雖然丑了點，但是只要疼老婆，就還是位好同志。而淡化女性特徵、突出豪傑本質的一丈青扈三娘，原本少女心中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期盼，早就隨著未婚夫的死一起葬送。
或者說，那個美好而爛漫的少女，在被俘上山的時候就已經被殺掉了。她變成了為梁山迎軍殺敵的機器，是「一丈青」（北方的一種黑蛇）而不再是扈小妹，她在男人們的世界裡難得再發一言，所有的行為也不過是聽從指揮。
棠花零落空餘枝，此生再無含苞時。
所以，配什麼樣的夫婿又有什麼關係呢？
從結局來看，扈三娘最終為救丈夫王瑛而戰死沙場，也可揣摩出幾分夫妻之情。
七十二地煞，施耐庵真的把她寫成了天上的星星。
而那位孤獨而死的林教頭呢？雖然無從知道如果當初扈三娘指婚的夫婿是他又會怎樣，但回想起林娘子被高衙內調戲之後林教頭一退再退直到退無可退，他確是位愛崗敬業的好同志，僅此而已。如果他林沖當年肯為了娘子拋官棄爵遠走他鄉，夫妻二人是不是也會過著還算幸福的生活？一個德能兼備，而妻子被戲卻能忍氣吞聲；一個滿身缺點，卻能夠處處護妻周全。
選擇何種才是幸福呢？
烏托邦
把扈三娘指給王瑛，梁山上的光棍甲乙丙丁怎麼想？
水滸傳為男人們虛構出一個烏托邦，符合底層男士對這個世界所有美好的想像。窮困潦倒了，有宋江這樣的官紳不計回報地送銀子；殺人放火了，有柴進這樣的土豪免費提供庇護所。想干一票的時候有晁蓋這樣的大哥立即帶頭組織，想喝酒吃肉的時候到哪都是好漢久仰大名。雖然名義上是走投無路的被迫害者，但他們也是那個時代幻想躋身主流、成為忠臣良將的草根（流氓）代表。
這個烏托邦里，兄弟們本著「干一番大事業」的遠大目標，整日打家劫舍、胡吃海喝，真真是逍遙快活。
但如果有了女人，烏托邦「邦將不邦」。
在「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那個時代里，一百單八將中能有三席女將，已經體現出施老先生巨大的進步和寬容了。
從更深層次講，他們大多是社會底層的失業遊民，在江湖的刀光劍影里混口飯吃已是不易，拖家帶口絕對是大忌，所以在對女人的態度上，後天的改造壓抑了先天的本性，讓他們「提不起興趣」，而像王瑛這樣還存在「色」這個念想的，如同後天發育不良，只能引發嘲笑。
扈三娘被老大指給了長相醜陋又色迷迷的王瑛，在梁山大多數好漢眼裡也不過是「般配」，正如「劉強東不知妻美」，他們也不覺得扈三娘長得多好看，既然王瑛兄弟想要個妹子，隨他什麼樣的，給他一個就是了。
至於妹子願不願意，鬼才知道。
因為兄弟才是真愛啊！
尾聲
扈三娘武藝高強、勇猛過人，能夠為梁山所用，所以梁山俘獲她後讓她做了一員頭領；如果她僅有美麗的皮囊，恐怕早就與父兄一樣做了李逵的刀下之鬼。按照水滸里男權社會的邏輯，能夠活下去，已是對扈三娘的恩典，嫁給頭領王瑛，難道還不是好事一樁？
很快，扈三娘就領會了梁山上的處世哲學，在男人們的烏托邦里，她不再是一朵明艷的「海棠花」，而是磨滅女兒個性、突出男性特徵，成為梁山上又一位「假女人」。
萬萬千千恨，前前後後山，又有誰會在意。
她心底分明有兩位如花少年，在不是相逢卻勝相逢的夢裡，重到舊時明月路，再難尋歸途。
作者簡介：
甘棠：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學碩士，中國金融作家協會會員，最喜一位編輯老師給的兩句話：春風滿面，氣靜神閑。
sdfd
TAG:落落無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