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詩歌年選 張作梗的詩
張作梗(4首)
一滴雨中有我的往生
一滴雨是清澈的,
無數雨滴疊加起來,就變得比霧還模糊。
清澈的屏蔽。
對!雨滴幾乎都是獨自上路的,
落在大地上,
就抱成團,
就用土洗澡、果腹,而後悄無聲息地
消弭於濁黃的水流中。
我永不會忘記觸地的剎那,那
一張張彈跳繼而迅速
破碎的臉。
它們高高躍起,是想看清大地是一個
深淵嗎?還是翻身做最後一次打望,
以告別再也回不去的天空?
現在,它們也許繼續以單個的
形式存在著,也許,一個水泡就是
一滴雨不甘被淹沒的嘆息。
只是,混淆於千篇一律的水中,
我再也找不見那滴打濕我嘴唇的雨了,
它曾經那麼純潔,
一絲涼薄的甜,像初吻。
(選自《延河》2017年8月)
秋書
秋天,適合等一封信。
多麼盛大的空曠。適合一個人坐在落葉的
飄墜上,看搖搖晃晃的大地。
我有一個時代的乳名,
一到秋天,
就被無數信封喊出。——
蘆薈、蓮藕、杜松子,還有矢車菊,
都是這信封。我熟悉蓋在它們身上的
郵戳,一股秋雨的氣息,
像祖母打水時井繩上滴瀝的水珠。
薯藤爬進了信封。在
一次比一次還涼薄的等待中,
我不知道順著這藤蔓,能否摸到那金黃的
炊煙味兒。——老鼠咬破的地址,
還是穀倉里的那粒口糧嗎?
秋天喚醒了對一封信的焦渴感,哪怕它
從未被某人寄出。那麼,
趁著人去樓空,讓我放浪山水吧。
倘若河流是一封用顛簸書寫的
漂泊之信,總有一天,它會
投寄到遼闊的大海。
(選自《草堂》2017年11月)
1990:村裡通上自來水
倒扣的水缸被移走。
一圈濕印,使一切過往的日子歸零。
水桶,像一個突然多出來的人,
拖著水桶般的腰身,
不知道站在哪兒為好。
——生活,有了更年輕、便捷的僕人。
水管,可不是水的索引。
它遊動在地下,又在每一個水龍頭那兒
撕開一個缺口。——
「這水,有一股漂白粉味兒。」
「唔,到處都是按鈕,閥門和開關。」
我的老母親嘀咕著,依然將衣物、菜蔬
提拎到門前的大水塘去漂洗。
水聲清泠,埠石上拂動的青苔,
像是水長出的綠鬍子。
隔夜,我的父親把水缸移走。
那空出來的地方,新鮮如傷疤。
可為什麼每日早晨醒來,
我依然聽到水桶磕碰缸沿的聲音,那麼
清脆,像是死去多年的父親,
仍然在為我們擔水,送來一日
清涼的福音?——
(選自《星星》2017年8月上旬刊)
坐在大自然中寫詩
這是巴顏喀拉山北麓。毫無疑問,
如果我繼續坐在這兒寫作,雪水融化的
聲音就會落進詩中……
一整天,頭頂上有影子在飛越,
而抬起頭來,又發現什麼都沒有。
我是一個人?嗯。寫詩就是一個人的事。
就是將一個人隔離,挪移到某個
人跡罕至的所在,
去接受大自然的訓導和教誨。
——在那兒,就連最細微的荊棘縫隙,
也有著寬闊的視界。
此刻,我坐在巴顏喀拉山北麓一片茂密的
叢林中。鷹俯衝而下帶來陡峭的
天空。時空壓縮得如此小,
彷彿只要伸手,我就能將冰川提成一盞
轟鳴的燈。而稿紙在腳下移動,
提醒我寫詩是一件促成
大陸板塊漂移的事情。——
我脫下穿了三十幾年的平原,第一次,
坐在如此高遠的地方寫詩。
詞語粗糲的呼吸混合高海拔的風,
搖撼著手中的筆。我把赭紅色的岩石
灌注到詩中;我把一條河的源頭遷移到
詩中。寫詩,就是遵從並暗合自然的
節拍,在萬物中找到自我的存在。
(選自《詩刊》2017年10月號上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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