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散文《則雄》 ‖人生告別儀式
離世的女人
老家在黔西北烏蒙山腹地一個叫則雄的山旮旯村寨里。
則雄是一個地名,也是一段歷史。民國年間彝族地主安久麟在這裡紅極一時,稱為則雄家。隨著解放的槍聲,土目、地名、歷史,陪葬了那個灰色世界。
這裡住著彝族、苗族、白族、穿青人和少部分漢族同胞。
老家的那個寨子很老,石頭牆,木板門,青灰瓦,稀泥路。古老的寨子里住著一個古老女人,和歷史一樣老。在這個開著野菊花的季節,活了九十三個年頭的她溘然長逝。
她是我的曾祖母,陸氏。
陸氏在那個殺人不用償命的年代被搶到我們家族中,從此紮根,守護這個家族七十餘年。她曾親眼目睹兩家地主相互廝殺、血流成河、肚腸外露,慘不堪言,只為一句玩笑話。解放時期,她背著剛滿月的孩子躲在後山的箐中,看著地主家抱頭鼠竄之宏大場面。饑荒那些年,作為單身母親,帶著孩子滿山挖野菜、找草根。
父輩走了,同輩走了,子侄輩走了,她還在。她經歷過喪夫喪子之痛。
沒人見過她流淚。她說,不是不流淚,不是不悲傷,年輕時候,淚水已經流干。其實她並非不流淚,見過她流淚之人早已長埋黃土,已然長逝。
陸氏去世前,癱瘓在床一年之久。握著她的骨枝,摸著松耷的肉皮,我百感交集。她說,要是一口氣不來,那就好了,解脫了。
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若是如此折磨,或許離開也是一種解脫。只是聽到她仙逝的消息,我竟悲痛萬分,痛哭流涕。她的離開,家族中的五代人只剩下四代,這是無可彌補的損失。
她曾送給我一枚銅幣,一枚承載著故事的銅幣。
我承諾給她抄一部經文蓋棺,寫一部散文火化。很遺憾,《金剛經》抄好了,散文《一枚銅幣的故事》還在繼續。
死亡是一種離別,死亡是一種回歸。她的丈夫和孩子,在另外一個世界,等了她幾十年。
陸氏的離開,是另外一種團聚。
大外婆
那個裹著人字形頭帕的彝族女老人是在曾祖母堂祭的頭一天中午來的。
八十多歲,從六盤水市管轄下一個叫拖歪的彝族寨子步行而來,走了兩天的路程,來到畢節市管轄下這個叫則雄的彝族寨子。
按輩分,我們該稱她外婆,算曾祖母的侄女。
父親和幺叔攙扶著她,從門前那條小溪水旁逆流而上,來到家門口。幺叔彎著腰問,外婆昨晚在哪裡過夜。她說不曉得,幾十年沒來則雄,到處都變了,錯了幾次路。
大外婆看著壽棺,情緒失控,匍匐在棺材上失聲痛哭。
幾次想要下跪,終因年事已高,行動不便,只能扶著壽棺痛哭。哭了一場,回頭看著我們,感傷地說,從今以往再也見不到姨媽了。
大外婆此次前來,是為奔喪,是為戴孝。曾祖母離世,孝子都是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出殯那天,大外婆紅腫著長滿皺紋的眼角,佝僂著身軀,和家族中的孝男孝女一起吃力而緩慢地跟著送喪隊伍。
曾祖母入土之前,佛教先生按照葬禮,打開壽棺,讓孝家最後一次目睹仙逝者儀容。
曾祖母靜靜地躺在壽棺里,面色青白,雙目微閉,儀錶安詳。
大外婆跪在壽棺旁,輕輕撫摸著曾祖母帶著笑容的臉頰。
這一摸,是親近,是道別,是感傷,是安慰。
我就站在大外婆的後面,淚水早已濕了眼眶。
先走
先輩留下習俗,老人過世,言行要謹慎。多一些吉利話,少一些污言穢語。
老家沒有通村路,送曾祖母上山,沿著門前的小溪水順流而下,行走半個小時,方是水泥路。掉頭沿著公路往上走,也有半個小時的路程。
這裡是則雄地主家的墳山。家族中先輩們為了地主家出生入死,損失慘重,地主家特許我們的先人可以葬在地主家的墳山上。曾祖父,祖父,曾祖母,都把永久歸宿安排在這裡。
老家地勢偏僻,只剩下老人和小孩守著空落落的村寨,清幽,安靜。水泥路上每天都有一班客車早出晚歸,從這裡經過。偶爾也有麵包車和摩托在路上穿梭,像屎殼郎和螞蟻一般。
我們抬著曾祖母走在水泥路上,後面跟著一輛摩托車,不停地鳴笛。
騎士是個留著八字鬍須的中年男子,行色匆匆,似有重要事情急需趕路。
這個憨雀何故如此無禮。一個讀過書的人指著樹上的鴉雀罵道。
騎士依舊不停鳴笛,幾次準備超車。
孝家磕頭,壽棺停下,讓他先走。管事在後面高聲喊著。
孝男孝女都是七老八十的老人家,磕頭也跪不下去。我們抬著曾祖母,靠路旁行走。給騎士讓出一條摩托車道路。
騎士很聰慧,很快領悟到管事的話外音,立刻停下車,直到我們抬著曾祖母走遠,他才緩緩尾隨其後。
在農村,避忌諱,老人死了,叫走了。
曾祖母走了,緩緩在路上行走。在歸土的路上,一個騎士跟她搶道。管事說讓他先走,另有深意。
這話太重,願眾生安好。
四將軍
眉毛處有一個傷口,鮮血結成血塊隨意敷在臉上,看上去醉醺醺的那個中年男子,是我的四舅。
四舅是咱則雄出了名的酒瘋子。近十年,每天,都在醉。逢酒必喝,逢喝必醉。
四舅是我親姑奶奶的兒子。
大舅外出多年,下落不明。二姨醉酒,失足跌進火中。三舅年輕是坐過牢,出獄後被人殺害。四舅也是快五十的人,無業,無家,無所事事。
每日酒醉,便大聲吆喝,到處遊走。田邊地里,想睡就睡,不論晝夜,不論季節。
曾祖母仙逝,四舅每天都在,一連七天,醉醺醺的。村民們給他取了很多綽號,有人叫他四萬,有人戲稱四將軍。
沒人陪他喝酒,沒人給他斟酒。他自己斟酒,獨自飲酒,獨自酒醉。
四將軍,你又搞醉啦?同村人問。
一般很少有人和他說話,有一人發問,他立刻抓住說話的機會,力爭自己不叫四將軍這個事實。
酒醉後,舌頭不聽使喚,但還是提高嗓音說自己是則雄羅四萬。人們叫他羅四萬,他又紅著臉說自己不是。還說身份證上寫得清楚,不叫羅四萬。
曾祖母堂祭那天,四舅一如既往醉醺醺的,扛著一個花圈蹣跚而來。花圈上的落款並非羅四萬,只是舌頭不聽使喚的時候,喊出來和羅四萬很像,很像。其實,名字只是一個代號,活著就好。
四舅活得卑微,活得孤獨。
每一個個體生命,都是卑微的,孤獨的。生命就是從歷史長河裡剪下一段時光,決定現在的,只在百年後那一朵花開的瞬間。
四舅用醉後的嗓音證明自己活著的意義,卻不知意義何在。
每一個人都在證明自己活著的意義,但卻無人知曉自己在證明什麼。
曾祖母仙逝,我會永遠記住她的音容。當我把這一份記憶帶進棺材,帶進黃土,她就和這個世界沒有關係了。最後一個記得他的人已經不復存在。
故而,活著便是奇蹟,活著便是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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