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杜牧《清明》詩的確定性和不確定性
你好，杜牧
清明
［唐］杜牧
清明時節雨紛紛，
路上行人慾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
牧童遙指杏花村。
唐杜牧的《清明》應該是描繪二十四節氣的詩歌中最為著名的一首，如今早已家喻戶曉，婦孺皆知。
關於這首名詩，以下這些信息是可以確定的：
第一，杜牧生前曾囑咐過外甥裴延翰將來為自己編纂詩文集。其實杜牧晚年身患，在去世的前一年，開始著手整理編纂詩文集，由於選訂審慎，最後所留作品只得十分之二三。幸而裴延翰手頭保存了大量杜牧的手稿，比杜牧自留的要多出七八成。最後，裴延翰將保存的詩、賦、傳、錄、論、辯、碑、志、序、記，書．啟、表、制等共四百五十篇合為文集二十卷，名為《樊川文集》。此後，宋代又有人搜集了《樊川文集》以外的杜詩，編為《樊川外集》一卷和《別集》一卷，並與《樊川文集》合刻為一書。然而，《樊川文集》、《樊川外集》、《別集》中並未收入這首《清明》詩。
《樊川文集》里沒有《清明》詩
第二，杜牧以後至南宋之前的近三百年里，沒有任何文字提到過這首《清明》。
第三，南宋前期，著名文學家、學者洪邁（1123—1202）編選《萬首唐人絕句》100卷，為湊滿萬首，不免濫收，不但竄入少數非唐人作品，並且有割截律詩為絕句，一人之詩分置幾處等現象。然而即便如此，此書也未收《清明》詩。
第四，到了南宋後期，一本名叫《錦繡萬花谷》的類書的《後集》卷26「村」類突然收入了這首《清明》詩，但是詩題並非《清明》，而是《杏花村》，而且也沒有註明作者，只是說「出唐詩」。（該書所收作品凡是有明確作者的都會註明。）據考，「《錦繡萬花谷》前集編成於南宋孝宗時，而後集可能並非原編者所編，而是後人在前集及續集的基礎上續作的，其產生時代可能在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至南宋末年之間」（卞東波《〈清明〉是杜牧所作嗎？》，《文史知識》2006年04期）。也就是說，杜牧去世後至少330多年後，《清明》詩第一次默默無聲地出現了，但是，不是杜牧的，也不叫《清明》，而是叫《杏花村》。
《錦繡萬花谷》（四庫全書本，可惜看不到宋本）里首次出現《清明》詩，但是詩題是《杏花村》，且沒有署名
第五，南宋末年，出現了一本號稱著名文學家劉克莊（其實應該是盜用其名）編選的題為《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的書，其前集卷3「節候門」清明、寒食詩中收入了這首「杜牧《清明》」。
《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前集卷3中首次出現署名杜牧的《清明》詩
第六，南宋末年，詩人謝枋得（1226—1289）編選了《千家詩》，將《清明》詩收入，署名杜牧。
第七，元代詩人陳孚有集句詩《入安南以官事未了絕不作詩清明日感事因集句成十絕奉呈貢父尚書並示世子及諸大夫篇篇見寒食》，其十集句引「清明時節雨紛紛」，作者作「杜牧」。也就是說，到了元代，這首《清明》詩歸於杜牧名下已得公認。
第八，至明代，謝枋得《千家詩》和明代王相所選《五言千家詩》合併而成《千家詩》一書，成為明清兩代著名的童蒙詩選，影響深遠，署名杜牧的《清明》也因此家詠戶誦，膾炙人口。
第九，清初曹寅、彭定求領銜編訂的《全唐詩》未收《清明》詩，當代唐詩研究家陳尚君教授編纂《全唐詩補編》，亦不收此詩。
然後，關於杜牧《清明》詩的不確定性如下：
《類編草堂詩餘》（此書是明人對成書於南宋的《草堂詩餘》的改編）卷二選錄了宋代宋祁的一首《錦纏道》：
燕子呢喃，景色乍長春晝。
睹園林、萬花如綉。
海棠經雨胭脂透。
柳展宮眉，翠拂行人首。
向郊原踏青，恣歌攜手。
醉醺醺、尚尋芳酒。
問牧童、遙指孤村，
道杏花深處，那裡人家有。
北宋文學家、史學家、詞人宋祁（998—1061）與兄長宋庠並有文名，時稱「二宋」。其詩詞語言工麗，因《玉樓春》詞中有「紅杏枝頭春意鬧」句，世稱「紅杏尚書」。只可惜宋祁的詞作多散佚，近人趙萬里輯《宋景文公長短句》一卷，得詞六首，刊入《校輯宋金元人詞》中。但是，《草堂詩餘》雖是宋人編選，但原書早已失傳，《類編草堂詩餘》乃明人所改編；而明人編書、刻書者常做些偷雞摸狗、夾帶私貨的勾當，所以趙萬里很謹慎地將這首來路不明的《錦纏道》作為附錄列於正文後面。不過，清代詞人賀裳顯然將此詞定為宋祁之作，並將其和《清明》詩一併評論道：
詞莫病於淺直，如杜牧《清明》詩「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本無高警，正在遙指不言，稍具畫意。宋子京演為《錦纏道》詞，後半曰：「向郊原踏青，恣歌攜手。醉熏熏、尚尋芳酒。問牧童、遙指孤村道。杏花深處，那裡人家有。」何傖父也。未審賦落花時，伎倆何在。
趙萬里輯《宋景文公長短句》一卷，得詞六首，刊入《校輯宋金元人詞》中，《錦纏道》詞只是作為附錄
比較之下，賀裳褒杜（詩）貶宋（詞）之意非常明顯（六朝時，南人譏北人粗鄙，蔑稱之為「傖父」，類似於現在的「大老粗」之意），這當然沒錯，估計趙萬里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不肯將這首粗淺的《錦纏道》定為「紅杏尚書」之作。然而問題是，就算宋本的《草堂詩餘》原來就選錄了這首《錦纏道》，但是《草堂詩餘》成書年代略早於南宋寧宗慶元（1195—1200）年間，和前文已經提到過的《錦繡萬花谷》的成書年代幾乎同時，所以，到底是「宋祁」將「杜牧」的《清明》詩「演為《錦纏道》詞」，還是「某人」將「宋祁」的《錦纏道》詞提煉成《清明》（《杏花村》？）詩並最終成為名篇，真的不好說。
（本文轉載自國學典藏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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